Dennett and His Theory of Mind(三) 時間知覺
題圖來自文中多次引用的論文集<Subjective Time> 2015封面,我也不知道來自哪部電影。
在上一篇中我們簡單介紹了Dennett對於時間順序判斷的一些討論和觀點,在這一篇中我要深入到這個想法的一些哲學後果中去,討論一些技術性的問題,這個討論部分超出了Dennett本人的文本,所以我不能保證這些分析在多大程度上符合Dennett的本意,或者說,它更接近於我個人立場的分析,儘管我個人認為Dennett會同意這裡至少大半的內容。這篇略技術化,普通讀者可以跳過,儘管我沒法保證以後的文章不會涉及到這篇里的考慮。
這一篇里要討論的主要集中在被稱作perception of time和temporal consciousness的某些問題上。我們將或多或少遇到其他幾個問題,例如意識的統一性(unity of consciousness)問題,儘管這些問題都是相關的,但我想在以後再對它們系統分析。關於意識或有意識的經驗的時間結構以及時間知覺問題,至少從奧古斯丁那裡就出現了,在休謨、康德等近代哲學家手中進一步發展、而在胡塞爾等現象學家那裡成為了一個中心議題(話說這個問題也許是分析的心靈哲學和現象學最接近的幾個問題之一);而分析哲學方面,這個問題的某些概念在William James和C.D.Broad那裡發源,為羅素所發展,在現代成為了一個比較專業(而相對冷門)的問題域。
儘管對這個問題有著巨大的興趣,以我目前的知識儲備和閱讀根本不足以支撐我詳細討論這個問題的方方面面,我只能捨棄大量內容,僅討論我相對比較了解和清楚,以及和Dennett理論相關的部分。如果有機會,我以後會為這個方面的問題專門寫一個系列。
一堆術語不知道怎麼翻譯,為了不出錯就不翻譯了
1. 問題、術語與立場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關於時間的經驗隨處可見。我們感覺到(不長的)時間持續(duration)、感覺到兩個經驗的先後時間順序或同時性,在回憶時我們同時會有一種過去感,而通常有一種現在感,或至少我們可以區分現在的意識和回憶的意識的區別,在看電影時我們似乎直接知覺到運動而不只是一幅幅靜止的圖像等等。但同時,關於時間的經驗似乎又和我們通常知覺其他事物那樣完全不同,想想知覺一個紅色的蘋果的情況,除了似乎可以直接經驗到時間持續,時間和空間的知覺都包括關係屬性,例如我知覺到A在B之前是我們在普通知覺中沒有的。除此之外相較於空間,時間知覺還有一些特殊性來自於回憶以及現在的特殊性(在時間的形而上學中這種特殊性也存在,A-Theory和B-Theory的分歧也在這裡,但它和時間知覺中的相關考慮完全不一樣)。
在William James(<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 1890)看來,我們關於時間的知覺的原型(prototype)是the specious present(不知道怎麼翻譯):「我們持續知覺到一些特定的持續時間—the specious present—持續大約數秒,也許不會超過一分鐘,這個持續時間(以及它的內容的先後順序)是我們原始的時間直覺」。the specious present指的是經驗,而不是一個時間,它一般可以被定義為:1.短期記憶的持續;2.一個持續時間被知覺為瞬間的(instantaneous),而非持續的;3.被直接知覺到的,而非通過例如一系列的瞬間知覺所間接知覺;4.一個持續時間被知覺為現在和知覺為在時間中的延伸。注意,這四個定義並非總是同時成立,也並非總是對立的,在不同的立場中這些定義中一些成立而另一些被丟棄。
Broad(<Scientific Thought> 1923)曾經給出過一個重要的論證:
P1 我們將知覺到的經驗作為現在的知覺
P2 我們知覺到運動
P3 運動發生在持續時間內
C 我們現在的知覺發生在持續時間內,而不是一瞬間的靜止經驗
這個論證中最大的爭議點在P2,對此有兩種不同立場:實在論:變化和連續性可以被直接知覺或理解(apprehended),而反實在論認為它們不能被直接知覺或理解,它們只能通過推理等方式間接知覺或理解,如無特殊說明本篇中所有實在論和反實在論都以這組概念為準。這個分歧又可以引出三種對於時間知覺的模型:
Cinematic Model: 我們的specious present本身以及它的內容都是靜止的,不包括時間上的延伸。
Retentional Model:我們的specious present本身是靜止的,但它的內容包括一個時間上的延伸,比如包括短期記憶。
Extensional Model: 我們的specious present本身包括時間上的延伸,並因此可以使我們知覺到連續。
顯然的,Cinematic Model持反實在論立場,而Retentional Model和Extensional Model則是實在論立場。
儘管這些模型有太多值得考慮的內容和問題,但不是我們在這一篇中的任務(因為我不會)。
幾個和我們關心問題相關的議題是:
Diachronic Unity Thesis(DUT): 同時的內容可以被統一地經驗,且經驗內容可以至少看上去包括持續性(retentional只同意這裡的「看上去」,他們認為事實上不是,而extensional則認為這裡實際上就是包括持續性且看上去也包括持續性)。這個議題也為實在論者同意而反實在論者拒絕。
Principle of Simultaneous Awareness(PSA): 經驗的內容被知覺為統一的,就需要它們在某個瞬間知覺中同時發生。它由Broad論證中的P1引出,cinematic和retentional model通常支持這個議題,而extensional model則拒絕它。
2. 分析
S.Hurley(<Consciousness in Action> 1998)引用Dennett的一些觀點寫道「通常來說表徵本身不必類似於被表徵的對象,這在某些情況下是非常清楚的:沒人會覺得一個綠色事物的表徵本身是綠色的,一個圓形事物的表徵本身是圓形的。但我們在處理一些複雜的、抽象的或關係屬性,例如同時性時則常常會陷入困惑。」Michael Tye(Content, Richness and Fineness of Grain in <Perceptual Experiecne> 2006)也表達過類似立場。這裡反對的是Ian Phillips(The Temporal Structure of Experience in <Subjective Time> 2015)稱為naive view的觀點,它是一種基於extensional model的理論,且也許是最樸素的extensionalism:意識本身在時間中延伸,且它恰恰是被知覺的事件的時間延伸("you take in the temporal structure of the events you witness in witness them"),它是一種符合我們直觀的理論。
根據the naive view,我的意識或經驗的最小單位the specious present是時間延伸的,且這個時間結構對應它表徵內容的時間順序。也就是說:經驗內容的時間關係的表徵內容相同於這些經驗內容的表徵本身之間的時間關係。例如如果有兩個經驗被表徵為同時的,那麼它們的表徵本身就是同時的;如果有兩個經驗被表徵為一個在另一個之後,那麼它們的表徵本身一個在另一個之後,且順序是相同的。也就是說,時間結構在我們的意識流中是特殊的,所以時間經驗也是特殊的,時間經驗不同於例如顏色、形狀的經驗在於它一方面是關於時間的,另一方面它自身也是時間性的。例如電影的情節、小說等則是關於時間但本身不是時間性的,而一個時間性的對象必然至少部分的關於時間。
Dennett當然拒絕這種觀點,在他看來,對於足夠短的時間情況並非如此,我們的經驗本身不是在時間中延伸的,它根本就不具有時間性,而關於經驗內容的時間關係的表徵也僅僅是一個表徵,它不能等同於被表徵的對象的時間關係,時間經驗和顏色、形狀等在這個意義上沒有本質區別。這個想法我們在上一篇中已經討論了。有太多的實驗足以說明物理的時間順序和被表徵的時間順序是不同的,根據naive view,這是因為我們錯誤的知覺了物理的時間順序(錯覺illusion),我們的經驗順序本身相對物理順序已經是錯誤的了,而關於這個順序的表徵是符合經驗本身的順序的,但當然就不同於物理順序,這是一種斯大林式修改。但Dennett拒絕這種解釋。Dennett是一個反實在論者,他也同樣拒絕retentionalism,我們根本就不知覺到連續的運動,大腦不必花費巨大的成本來知覺持續時間,它為什麼不像cinematic model那樣僅僅去知覺靜止的經驗呢?
但是和通常的cinematic model支持者不同的是,Dennett(和extentionalist一樣)也拒絕PSA,這將他的立場變得激進起來:順序的表徵和經驗順序是相同的,但這個關係不是如naive view那樣,而是說,順序的表徵即是全部,根本不存在所謂經驗的順序,也或者說,順序的表徵構造(construct)了經驗的順序。
讓我們再回過頭審視,Dennett說奧威爾式修改和斯大林式修改沒有區別,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奧威爾式是說我的記憶被修改,而斯大林式說我在那一刻的意識內容已經被提前修改,說它們沒有區別是指,我現在關於那一刻的記憶根本就是我那一刻的意識內容,或者說這種記憶本身構造了那一刻的意識內容。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它根本不是關於我那一刻的意識內容的記憶,因為在記憶以前並沒有它關於的對象,我那一刻的意識內容本身是一種虛構(fiction),這就如同我們可以說小說<哈利波特>是關於魔法師哈利波特這個人的,儘管在這部小說以前根本沒有作為魔法師的哈利波特這個對象。這部(系列)小說一方面構造了這個對象,一方面也是關於這個對象的。我們在之後還要更具體的討論這種虛構主義(fictionalism)在Dennett理論中的方方面面,但現在討論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時間順序上。
沿用上一章中的記號,如果我們同意主觀時間順序和客觀順序未必是一致的,我們也就可以同意如下之點,也許t1.5>=t2,儘管主觀上看t1.5似乎小於t2。我們的問題在於如果t1.5>=t2,那麼在t2之前我的意識內容是什麼呢,換句話說,因為這個虛構必須發生在t2,即物理時間之後,那麼在這(物理上的)之前我的意識內容是什麼呢?回答是什麼都沒有或者不確定,也就是說,儘管我們的意識通常來說看上去是(物理)時間連續的,但它實際上在短時間尺度上並非是連續的,(Dennett同時還否認空間的連續性,我們留到之後幾篇來詳細討論它),它充滿了間隙(gap),如果我們從較長的時間尺度看我們當然會說它是連續的,但當我們的考察深入到細節中,這種連續性就消失了。從而,問我們在某個瞬間的意識或問在某個瞬間我們是否是有意識的都是錯誤的問題。但是在這一刻,我確實構建了不止我現在的,還包括我過去的意識內容,我們真正要擺脫的是這樣的信念:
如果物理主義是正確的,我在某一時刻的意識內容,必然為這一刻及其之前的時刻的所有物理事實(也許不止包括腦,還包括外部環境)所決定。它也可以類推到關於心理的笛卡爾劇場中去,我在某時刻的意識內容在這個時刻是確定的。
我們總是傾向於那種naive view,好像我們的意識是時間上連續而且和物理時間順序一致,但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正是基於笛卡爾劇場的想法,我的意識內容即發生在笛卡爾劇場中的全部內容,我們才會陷入到這種困境中。什麼是我這一刻的意識內容,它也許是在之後的某個時刻決定的,但是這裡無需一個Libet式的主觀回指,它也許(不必要)會附有一個時間標籤,表明它表徵內容的時間,但單純的把它理解為記憶又不準確,因為即便是表徵內容的現在,也需要一個標籤去說明這一點。換句話說,在現在的經驗和記憶(短時間尺度)之間不存在明確的界限,不是因為這些記憶像實在論所設想的在我現在這個意識的內容中延伸,而是因為記憶和經驗的區分僅僅是一些表徵而已,我們又一次遇到了這個結構的陳述:區分的表徵不等於表徵的區分(我們還會多次碰到它),順著這句話我們就可以把握這裡的要點。有一個表徵說二者的區分不等同於這二者的表徵分別為記憶和現在的經驗。
事實上這裡的分析也同時拒絕了如下一些說法:意識的同一性以及在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明確區分,這些問題我們留到以後。
3.再看時間順序判斷
讓我們再回到時間順序判斷上去,H.Mellor(<Real Time> 1981, <Real Time Ⅱ>1998)指出,如果時間順序像我們知覺紅色那樣,那麼在知覺到一個x早於y的早於關係時,一個遲於關係,即y遲於x同時也會同時出現在我們的經驗中。這就是說,這個關係必須以某種方式和具體事件在我們的意識內相關聯,否則如果我們只是經驗到x, y和一個早於關係,我們就不能知道到底是x早於y還是y早於x。
「當我看到一個事件e在另一個事件e*之前時,我必定首先看到e,然後是e*;在我看到e*的時候,我看到e的情況可以以某種方式被回想起來。也就是說,我看到e,這影響到我看到e*,這就是所謂我看到e先於e*,而不是相反。也就說,看到e先於e*就意味著,我先看到的是e。如此,我對這些事件的知覺的因果順序,由於固定了我知覺到它們具有的事件順序,所以也就固定了這些知覺本身的時間順序」。Mellor的觀點就是我們之前介紹的the naive view,在此基礎上,他認為我們關於時間順序的判斷來自於經驗之間的因果關係,e的知覺因果的影響到了e*的知覺,正是如此我們將e的知覺視作在e*之前。在這裡一個重要的問題是這樣的,因果關係的表徵不能等同於表徵之間的因果關係(又一次的),在我的閱讀中Mellor的文本中似乎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Dennett將這種時序判斷機制稱作the temporal isomorphism,它和物理時間順序是同構的,或者說它是時間敏感的(time-sensitive)。而Dennett將自己的觀點稱作the temporal indicator view,它至少部分是內容敏感(content-sensitive)的,表徵本身有時附有時間標籤(time stamp)。這裡千萬注意的是,這些時間並非總是例如50ms前,現在這樣,然後我還需要根據這些標籤上的時間對它們的順序進行判斷;它們可以僅僅是一些順序的判斷,e在e*以前,e**在e和e*之間之類。也就是說,我們承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三個表徵a在b之前、b在c之前、c在a之前同時出現,它表明表徵和判斷中出現了錯誤,但在進化中這些錯誤不會對我們產生巨大影響,這就類似小說中的bug,是敘事本身的錯誤,從而我們說這些判斷不需要把abc重新回放到笛卡爾劇場的銀幕上,否則這種情況就是不可能的,這些判斷不是關於笛卡爾劇場上的內容的判斷,儘管我們說Dennett認為這些表徵和判斷虛構了我的意識內容,但它不是被虛構為笛卡爾劇場上的演出,或者說這個虛構文本絕對不會出現邏輯上的錯誤。
R.Roache(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30356196 1999)試圖提供一種考慮調和Mellor和Dennett理論之間的矛盾。她區分了兩種意義的perception,並認為Dennett的理論仍然需要預設Mellor的理論,即意識的時間性結構。直接了當的講,Roache完全沒有理解Dennett的立場,在她看來,似乎Dennett在通過內容判斷順序以後還需要向笛卡爾劇場迴向投射,而在這個笛卡爾劇場中我們使用Mellor的方式來判斷時序,但當然這個想法是Dennett拒絕的,特徵判斷只需要進行一次,Dennett將這種錯誤的想法稱作double transduction,這種想法對於我們的腦無疑是不經濟的,因為它需要判斷-根據判斷的結果在笛卡爾劇場上映-由我重新判斷這樣的過程,而Dennett指出,這裡只需要一次判斷就可以了,想想我們識別人臉的過程。在Roache看來,這些時間順序必須是我經驗的實際順序,但這個順序只是一種虛構,正如小說中的時間順序。
這一篇的討論對於我的目的我認為已經足夠了,很多問題以我目前的知識儲備還無法深入展開。在下一篇中我將簡單介紹Dennett在這裡的正面理論: the multiple draft model,把它和我們這裡的考慮聯繫起來。
Further Reading
主要的參考文獻在文中已經標註了。
Dennett關於此問題的主要文本在
<Consciousness Explained> 1991 Ch. 5&6
Dennett & Kilbourne Time and the Observer: The Where and Whe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ain 1992
和Dennett的理論有一些很重要的相似點(在這個問題上)且自稱可以兼容Dennett的理論(我還沒看完)來自R.Grush
Brain time and phenomenological time 2005
Time and Experience 2007
以及一篇非常值得一看,在我看來真正理解了Dennett在這裡的考慮的文章
B.Molder Constructing Time: Dennett and Grush on Temporal Representation in <Subjective Time> 2015,恩,也順便介紹了Grush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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