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楊廣和現代中國的社會分層

王令詣謝公，值習鑿齒己在坐，當與並榻；王徙倚不坐，公引之與對榻。去後，語胡兒曰：「子敬實自清立，但人為爾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

王獻之拜訪謝安，正好有個叫習鑿齒的也拜訪謝安已經在座，一般這種情況就大令你就和習並肩而坐就好了啊，大令不幹，走來走去就是不做，謝安看出來了，於是讓大令坐在了對面。王走後，謝安跟侄子說：這貨是清高，不過太作，會損害他的自然本性的啊。

話說小王為毛不願意和習並坐？因為習是寒門，而小王自己是士族是門閥，小王那是覺得和習並肩而坐掉價啊。

話說習鑿齒是寒門的意思就是習家是窮人家嗎？

非也，習家那也是世代荊楚豪族，那是也能算是大大的地主，然而不是門閥，不是士族或者說世族，雖說習鑿齒本人最後也是高官，也是大大的名士，然而沒有世代封爵的積澱，掌握不了政治資源，就算你家有錢，就算你能有權，那有如何？王獻之還就看不起你，還就擺明了擺出高門高你一等的態度。

說白了，寒門是和士族對立的概念，勉強的說就是平民和貴族的區別。

這個制度發源於兩漢，而定於曹丕時陳群定製官僚選拔制度——「九品中正制」，這個制度具體是啥這裡就不多說了，本質上就是選拔官員首先看門第，是高門望族的門閥子弟，那就優先選拔，而寒門出身的人，就算你能力再好品德再優，也只能靠後，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這就導致了個什麼結果呢？門閥士族壟斷了政治資源，寒門想成為貴子，那是基本沒門。

還別說習鑿齒這樣的了，恆溫把持東晉朝政多少年，差一點就篡位了，但是在王謝這等門閥看來，恆溫出身寒門，根本也不放在眼裡，而恆溫也只能對他們恭敬有加。你沒看錯，門閥的力量大於一切，你就算做上皇帝，也還是門閥們說了算。

所以你說寒門是指窮人嗎？

門閥壟斷政治資源的局面一直要到隋煬帝楊廣開創科舉制度開始才被打破，當然隋煬帝雖雄才大略，然命運不濟，靠科舉制度實現中國社會轉型為平民社會的功勞大半被李世民奪去了。

其實中國從商鞅開始一直在努力從貴族社會轉變為平民社會。

商鞅的法度是不管你是平民還是貴族，一切都以耕戰評價，你就是一平頭百姓，只要你殺敵殺的夠多，你就有爵位，而原來因為歷史原因是秦國貴族的，則用各種手段不斷剝奪，你想維持你的爵位也只有殺敵一途。

看上去商鞅變法非常殘酷，但是商鞅以及那些殺了商鞅但卻繼承了商鞅變法的秦國領導人們，就是靠著讓秦國轉型為平民社會，提高了耕戰能力因而滅了六國統一天下，而且這一統天下的過程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秦軍殺到哪，他的耕戰制度就鋪到哪，那些國家的迅速的被同化，制度迅速推廣開來。

但是始皇帝沒有料想到自己的皇朝如此短命，而且對於六國的貴族也並非是屠殺乾淨，而是把他們置之一隅容後處理，但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處理他們呢，秦國亡了。而這些瘦死的駱駝憑著過去的資源逐漸又在新皇朝內取得了絕對優勢地位。

兩漢的選拔制度雖然沒有九品中正制那麼極端，但基本也是靠現有官僚推舉選拔，時日一久，壟斷就形成了。也就是說兩漢雖然推翻了秦朝繼承了秦朝的政治遺產，但在貴族社會轉型為平民社會這條路上反而是倒退了。兩漢又慢慢的回到了貴族社會。這種杜絕下層上升通道的制度，當然無法持久，所以王莽也好三國也罷，其實都是門閥壟斷的惡果。

所以為什麼曹操說唯才是舉呢？為什麼曹操不看重「德」呢？因為那個時候所謂的「德」就是指是否出身與士族，而曹操自己是宦官後人，當然不是什麼士族，所以也就針鋒相對的提出了「唯才是舉」的選拔原則，但後果如何呢？你看曹操到底一輩子也沒敢稱帝其實在一個側面也還是反映了門閥士族力量的強大，以至於曹丕最後還是把「九品中正制」定位選拔制度——這就是投降啊！當然也不排除曹丕已經把自己當作門閥士族的一員了。

門閥壟斷政治資源的後果是什麼？是形成不了穩定中央集權，權力都在門閥的掌控中。形成不了穩定的中央集權，皇帝就沒那麼容易做，三天兩頭就被廢了或滅了，而整個國家也就容易限於分裂和動蕩之中。

所以門閥制度是皇族深惡痛絕的，當皇帝的就沒有一日不想廢掉它的，只是沒能力而已。

直到隋煬帝出現！

不管隋煬帝的名聲多差，但他的文功武治一點都不差。

正是因為他開創了科舉制度，才奠定了唐朝徹底轉型為平民社會的基礎，才奠定了其後近一千五百年相對穩定的中央集權的局面，雖說唐後還有五代十國，但和這種反動和魏晉相比，輕多了。

實則今日之高考公考，也都還是科舉制度。

因為有這樣的制度，所以底層人民還有那麼一點進入上層的路徑。

近年來頗為流行的那篇《寒門再難出貴子》，無論從題目還是內容其實都還是有失偏頗的。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形成穩定的分層結構，上升的路徑還在，但是這一天還是有可能到來的。無他，米國就是我們的榜樣。米國的分層結構就已經很穩定了，米國的窮人想跳龍門，比中國還難。

但米國本身就不是一個中央集權的國家，這種穩定的社會分層對米國人來說似乎並沒有那麼難接受。

說《寒門》這篇文章偏頗，倒還不是說它把寒門等同於窮人這類小錯，而是文章沒有看到中國有怎樣的政治歷史傳統——中國千年來都是中央集權的國家，這幾乎是中國的政治基因，所以當一個可能威脅到中央集權制度的社會事實即將來到的時候，你說中國的統治階層會做什麼？恐怕打破這種即將來到的社會分層事實會是個合乎邏輯的行為。至於怎麼打破，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