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僧連載——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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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門裡,一個僕役模樣的老年男子替他們收好了外衣。他是個南亞人,皮膚微黑,兩隻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善意喜悅的表情。

「您好,直子小姐。您好,宋先生。」他竟然早已知悉他們的名字,彷彿接待的是兩個重訪故地的朋友。

而眼前所見的陳列布置,一下子讓他們有些錯愕:除了英國式樣的日常家居,入口門廳的中央建有一個標準形制的蓮池,蓮池中央的石質基座上放著三塊獨立的正方形碑石。與尋常所見佛教造像不同,三塊砂岩碑石上分別刻有佛足、法輪、手印。這是印度早期佛教的造型雕塑風格,質樸粗拙,甚至有些僵直生硬。

雖不是珍品,但這幾件仿作的藝術風格也可推及巽伽王朝與安達羅王朝的年代。

夏洛特夫人引領著兩位詫異不已的客人走向旁邊的一條迴廊。

這棟別墅,走到內里才發現並非英國鄉村別墅的常見格局,而是一個圍合式的院落。走廊向著院子的部分是落地玻璃。院子里,草坪和鋪石間立有石造經幡和燈龕,從造型看又是仿唐的形制。

走廊另一側的牆上,掛有十數個正方形鏡框。宋漢城走近一看,正是著名的帕魯德圍欄浮雕,那些原始素樸的法輪、足印、蓮花、卧獅、菩提樹、台座的雕刻,貫穿了整條走廊。在印度早期佛教雕刻中,這些圖形符號暗示了佛陀的存在。那是佛教尚未進入偶像崇拜前的質樸時期。一八七三年,正是英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坎寧安發現了這個佛塔遺址——宋漢城在最後一幅鏡框中驚奇地發現了坎寧安與聖典會創始人里斯·戴維斯的幾張合影!

夏洛特夫人似乎很諒解兩個客人的好奇和遲疑,她一直默默站在他們身後,彷彿是一個好脾氣的博物館館長:「任誰看到這些都會驚奇萬分的。不過,還是先去見見我們的朋友吧。稍等片刻,你們好奇的一切都會有個答案。」

夏洛特夫人一點不像在鎮公所里的樣子,她耳聰目明,精神矍鑠。直子和宋漢城趕忙跟緊幾步,隨著主人往前走去。夏洛特夫人將他們帶到了一件茶室里。

這是間帶有日本和式風格的房間,沒有鋪設榻榻米竹席,不用席地而坐。圍著一個西式壁爐,有幾張舒適的藤靠椅和沙發。

他們剛一踏進房間,正聊著天的幾個人立即禮貌地站起了身。

夏洛特夫人一一給新到的客人介紹:

「洛威·夏洛特,本鎮圖書館管理人,我的哥哥。」

「小亞歷山大·坎寧安,我的兒子,劍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坎寧安的曾孫。」夏洛特夫人朝宋漢城眨了眨眼睛,剛才看到的與里斯·戴維斯的合影有了個合理解釋了。

「凱倫·錢德勒夫人,聖典會的書籍印刷與發行合作夥伴,安東尼·羅威公司默克夏姆代表處的負責人。」

說話間,又有兩個人從茶室的內間走了出來。

「還有這兩位,相比你們之前已經非常熟悉了吧。」

直子和宋漢城一看,卻是荷默教授和本特利教授!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荷默臉上帶著歉意,趨步上前,伸出了手:「真是很抱歉,讓兩位費了那麼多周折,跑了大半個英國,才終於到了這裡。」

本特利站在荷默身後,朝宋漢城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你不是去度假了嗎?」宋漢城向他打趣道。

「這裡是英國最宜人的度假地。對一個宗教學者來說,難道它還不夠理想嗎?」

「為什麼不直接把我們帶到這裡?」

「哦,發生了一些事情,為了安全起見。您知道,聖典會和社團做事一向謹慎小心的。」

夏洛特夫人站在直子身旁,看著直子說:「高木直子小姐,對於您的特殊身份而言,這裡真的不應該陌生呢。您祖父高木繁護先生也曾在這裡短期工作過,真是很奇妙的會見啊。當初這間茶室和庭院建造時就參考了他的意見。不過,是不是過於英國化了?」

「不,這裡令我感到非常親切,也很激動,夏洛特夫人。」

寒暄結束,眾人紛紛落座。那個臉帶笑意的僕人送進了茶水、酒和點心。

荷默教授在茶飲安排停當後,自斟了一杯酒。他呷了一口,開始娓娓道來:

「那麼,兩位客人,且容我用最簡潔的方式道出原委。」

「若追溯起源頭,還得從坎寧安爵士和里斯·戴維斯說起。眾所周知,戴維斯於一八六三年被委派至斯里蘭卡海港城市加勒出任法庭推事,在處理一種訴訟時他偶然發現了作為證據呈上的巴利文手稿,由此引發了學習巴利文以及研究早期佛教的興趣。在此期間,按照其上司赫丘利斯·羅賓遜的囑託,他也開始著手在當地展開考古文物發掘,並協助創立了斯里蘭卡考古委員會。」

「這段時間,戴維斯開始於印度考古調查學會的創辦人亞歷山大·坎寧安爵士——這位退役的少將軍官,退伍後成為考古學家——頻繁通信,後者非常讚賞這個年輕人的勇氣和志向,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但在殖民地服務期間,兩人很少碰面,知道返回英國後,他們才開始真正深入地交往。從某種程度來說,這是一種呼應——戴維斯立志從殘存的巴利語佛典來探究原始佛教的教義,另一位則通過考古發掘間接復興了近代佛教。」

「坎寧安爵士主持印度考古調查學會期間,展開了對鹿野苑、摩訶菩提寺、桑吉佛塔和諸多佛教石窟的考古發掘,這些成果極大的鼓舞了戴維斯。同時,對佛教的探究也漸漸轉變為真摯的信仰,一種與母國的新教傳統並生的信仰。」

「戴維斯返回英國後,於一八八一年創立巴利聖典會,致力於巴利文佛典的英譯以及已存貝葉經的搜集和保護。誕生於印度的原始佛教,因為大英帝國在東方的殖民官員的譯介而獲得了廣發傳播,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未始不是佛教成為普世化宗教的又一個契機。」

「原始佛教專註於人類的有情解脫,以眾生平等的慈悲智慧,引導其信徒在當下世界中確立自身的信仰皈依,其本身蘊涵的包容性的和平力量深深吸引了戴維斯。『在整個佛教史上,佛教徒在許多世紀中長期佔有優勢,我不知道它有過迫害其他宗教的記載。』戴維斯教授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就有過這樣的評判。」

「他曾試圖爭取英國當局的財政支持,以進一步在西方世界傳播深邃的東方佛法,並試圖在雅利安人和印度佛教之間建立某種種族的親近性。但十九世紀後期的大英帝國,國力開始衰頹,遠東地區包括印度在內的殖民地獨立運動風起雲湧,此時也無暇他顧。」

「慢慢地,在佛教學者之間,在佛教學者與考古學家之間,開始形成了一個鬆散的團體。坎寧安爵士去世前一直運用其影響力,以《皇家亞洲文化協會》雜誌的名義,創辦了一個跨界的佛教學術團體,成員包括了馬克思·繆勒、戴維斯、繆勒的弟子日本學者高楠順次郎、美國學者奧爾高特以及鼎力支持聖典會英譯三藏出版的斯里蘭卡學僧,如創辦了印度摩訶菩提協會的達摩波羅、幾位當時英國頂尖級的考古學家等。你也可以稱之為『隱修會』。」

「這個團體除了贊助巴利文佛典的英譯,推動西方各國的佛教學術研究,還致力於在廣闊的佛教傳播區域內開展實地考察,試圖勘察和發掘年代更為久遠的佛教歷史遺存,尋訪那些在偏遠地區仍可能信奉原始教義的僧團。他們很少結社聚會,更多地是通過學術通信、《黃金亞洲文化協會》雜誌特刊以及單獨的考察項目進行,彼此交流性的學術發現,解讀辨析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義。而戴維斯在世時,巴利聖典會一直公開避免直接參与相關的文物考察工作。」

「坎寧安爵士和戴維斯去世後,這個學術團體並未就此解散,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接手了聖典會的工作,而她對於原初佛教顯然懷有更激越的探索精神。要知道,卡羅琳·阿古斯塔夫人可是個唯靈論者,正是她啟發鼓舞威廉·史梯德走出了書齋。史梯德曾多次進入南亞次大陸的腹地,尋訪各處的佛教隱修者,有時也會同其他學者和考古學家一同進行實地調查。」

荷默教授站起身來,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正是中村傳遞信號的那本《早期佛教正偽辯》。

「宋先生,高木直子小姐,髻智尊者正是威廉·史梯德。他和另一個英國人,那個在斯里蘭卡出家、寫了佛陀傳略的髻智比丘很容易混淆起來是不是?這至少一個巧合。此書出版於一九二〇年,『一戰』結束不久。史梯德在尼泊爾的一個雪山寺院寫成了此部書稿。史梯德這本匿名著作,開啟了對佛陀本初教義的真正探索。此書寫成之後,戴維斯就將他召回了英國,他們兩個合作出版了那本著名的《巴利字典》。」

但荷默還沒有說到最關鍵的部分,也就是與高木繁護、中村佑行有關的段落。

本特利教授插話道:「您這些背景敘述實在太過冗長了,我們的客人已經不耐煩了。」

「我們一路了追尋而來,正想要聽到這些。」直子絲毫不覺得厭煩。

荷默繼續往下鋪陳:

「史梯德遍訪斯里蘭卡和尼泊爾雪山大寺的高僧大德,很快就找到了更多的志同道合者。一九三五年,在去印度內地的旅行途中,他與您祖父,才二十五歲的高木繁護會合了。」

「此時,經過幾代人的精進努力,日本學者在佛教史研究、佛典整理和部派教義比較研究等方面已成功斐然。一九二四年由高楠順次郎和渡邊海旭發起組織了大正一切經刊行會,並於一九三四年印行了漢文大正藏;自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四一年,有宇井伯壽等知名學者發起的高楠博士功績紀念會又將巴利聖典會出版的巴利文三藏翻成日文出版,名為南傳大藏經,北傳佛教因現代學術的進步第一次全面引入了南傳上座部佛典。由是開始,對各部派佛經的比較研究在日本獲得了認可。在二十世紀前期,日本儼然已經成為一支重要的學術力量。而且,他們非常支持進行文物考察和實地尋訪,這一點,也許是因為懷有一股虔誠奮勇的精神力量的緣故吧。在史梯德和高木繁護兩人碰面前,宇井伯壽在與卡羅琳夫人的通信中提到了他的弟子前去南亞巡遊訪學的事情,替他們提前安排了這次會面。」

「高木繁護與史梯德此行收穫頗豐,他們通過苦行僧式的近一年的尋訪踏勘,初步完成了南亞地區寺院及教派流布的調查和史料搜集。高木隨後又獲聖典會邀請,前往英國訪問參學。居留英國期間,高木繁護完成了《南傳佛教正朔勘名》,並於翌年初步,在宇井伯壽與卡羅琳夫人的共同推薦下,他也成為了這個秘密學術團體的成員。」

「三年後,高木繁護小範圍出版了《東方升級隱修法門》,引起圈內眾多學者的激賞。此時史梯德因罹患疾病,身體已大不如前,他一如既往地支持這高木繁護的學術探索,高木繁護也尊他為師,默默地接受者教誨和指引。」

「《東方聖教隱修法門》顯然引起了當時日本當局的關注,此書還是不小心流傳到了外部世界。高木繁護在日本的命運發生了逆轉,當時的情況我想你們也略知一二了吧。」

直子和宋漢城已從J博士那裡了解了這個情況,關於駒澤大學校長登門謝罪趣聞,「日暹協會」的關注,等等。

「那段時間,聖典會從日本有關方面獲得了固定的贊助,除了泰國王室,這是極為有力的襄助支持。但麻煩就此而來了。『日暹協會』開始提出由他們提供資金與裝備,展開大規模的研究項目,包括實地調查。由於當時英國尚未與日本宣戰,整個南亞和東南亞地區還是所謂的和平區域,於是,雙方開始了第一個較大的合作項目,殘存的貝葉經文的修復,以及部分佛教遺址的保護與重修。但高木繁護仍然堅持一個人單獨進行實地調查,他的各地訪學基本沒有受到影響。這讓『日暹協會』很難堪。日本駐泰國大使親自致信聖典會表明了誠摯合作的意願,日本國內有關人士又請宇井伯壽給高木繁護寫了一封措辭婉轉的信,他和聖典會都陷入了一種左右為難的困境。」

「一九四〇年,由『日暹協會』出面組織了日、英、美、印等多名知名學者和考古學家組成的聯合調查隊,正式開始了在南亞和東南亞地區的實地考察項目。此時,珍珠港事件尚未爆發,英國與日本處於某種默契的媾和中,這樣的純學術項目也許具有某種象徵意義吧。」

「一九四一年年初,高木繁護獲頒泰國王室的獎章,其著作在國內出版時,連親王也派代表到場祝賀。榮譽似乎淹沒了他。在此期間,他卻痛苦至極,因為他所看到的世象讓他滿懷疑惑——歐洲的一半已陷入戰火,東亞地區日本徵服中國的戰爭進入了膠著狀態。」

「這期間,史梯德與高木繁護之間的通信,開始集中探討他們在此前調查尋訪中所發現的隱修佛典。如被掩蓋了光芒的珍珠,默默傳承了兩千多年的原始教義,在歷史的夾縫中頑強地生存了下來。在十二世紀突厥入侵印度所導致的佛難中,這支教派卻因勢小力微、地處偏僻而躲過了劫難。他們考證的結果是這支教派分成了兩支,一支進入了尼泊爾山區,另一隻離開了印度,輾轉到了東南亞的熱帶叢林中。

「與公元前三世紀阿育王之子摩哂陀的僧團渡海傳入斯里蘭卡的南傳上座部不同的是,這一教派的教義簡潔而清晰,沒有經過後期部派的偽飾和增刪,嚴格遵照阿難尊者所聽聞的佛所說法,也並未排距提婆達多的論說,或將之打入魔道之列。他們將其與南傳上座部佛典進行了對照研究,發現了非常多的一致之處。從發現的經文片段來判斷,可以確定這個秘密教派的誕生至少不會晚於南傳上座部,因此足可成為世人探究佛陀根本教義的重要途徑。」

「這個秘密教派的特點是在固定的家族部族內傳承,基本上不進行傳教獲得。因此,寺廟都靠著附近的部族村莊而建,家族繁衍而生,佛法因此綿綿不絕。到了今天,這些早已落地歸化的部族因為與世隔絕,已不知其教義的源流。」

「這些煩瑣的學術考證,我們還是略過了吧。」

荷默的額頭微微出汗了,如同作了一次公開學術演講。

夏洛特夫人在一旁插話:「說了那麼多,我們該喝點酒才是。」所有在場者都斟上了酒,向荷默致意。今天的荷默與直子他們初到倫敦時見到的那個矜持內斂的荷默完全是兩個人。

第四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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