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全美唯一一座只有一個居民的城鎮

85歲的埃爾茜.艾勒是一間小酒館的女主人。除此之外,她還身兼小鎮莫諾維的鎮長、財務部長和圖書管理員。

埃爾茜自己向自己交稅,讓政府給鎮上的四座路燈撥款;給旅客做三明治,往後院的貓食盆里添水。

她是莫諾維鎮的最後一個居民。

莫諾維鎮位於美國內布拉斯加州北部州界上的博伊德縣,跨過北邊的密蘇里河,就是南達科他州。19世紀後半葉,新興的鐵路如生命線般在中西部的原野上蔓延開來,卸下滿車的拓荒者,任他們在這裡生根發芽。

莫諾維(Monowi)在印第安語里指「山上的雪」,是一種花的名字。1902年,山上的雪開花結果——小鎮莫諾維成立了。

1930年代是莫諾維鎮的黃金歲月,有上百人生活在這裡。同樣是在1930年代,巨型沙暴「黑色風暴」席捲了美國中部,肥沃的土地被連根拔起,農民們蜷在用板子釘死窗戶的木屋裡祈禱。地處內州北部的莫諾維鎮,不算是黑色風暴的直接受害者;但陰晴不定的氣候和汽車工業的起步,還是讓靠農業與鐵路起家的博伊德縣難逃一劫。

是鐵路公司給了這裡生與死;火車改道以後,小鎮的興盛像被拔了塞子的浴缸般衰敗了下去。90年代起,莫諾維的常住人口再沒突破過兩位數;進入到21世紀,魯迪夫婦成了這座鎮子的主人。等過完2004年的第一個月,就只剩埃爾茜一個人在廚房裡煎雞蛋了。

我和朋友從內州首府林肯驅車前往莫諾維。4個小時以後,標著地名和人口總數「1」的路牌映入眼帘。埃爾茜的小酒館就在路牌前方的不遠處,門外掛著醒目的廣告牌:

「歡迎來到舉世聞名的莫諾維小酒館」

酒館後面,有隻正在吃飯的大黃貓;看到我們幾個不速之客,魂飛魄散的大黃貓像老虎一樣躥進了草叢深處。

我們看了看手裡的iPhone:這裡沒有手機信號,也沒有無線網路。

進到酒館,埃爾茜正在和一個農民小伙兒聊天。我們表明來意,埃爾茜早已見怪不怪;她在這裡接受過英國記者的採訪,也給印尼的背包客炸過薯條——這世上有太多和我們一樣的好奇靈魂。

我們甚至都不是第一批前來拜訪的中國人;埃爾茜拿來留言簿與標滿訪客來源的地球儀,大洋彼岸的「廣州」被插了一枚大頭針。

埃爾茜又搬來一本相冊,裡面有些鎮子的老照片。

(曾經熱鬧的小鎮。算上已經廢棄的,整個小鎮如今還佇立著不到6棟建築物)

(一百多年前的小酒館。現在的小酒館是圖左建築的二樓,一樓和旁邊的撞球廳已經不存在)

(鎮上曾有過一座兩層樓的高中與一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小學,這張高中全體師生的合影攝於1929年。兩年後,埃爾茜出生,然後認識了照片里的所有人。)

(鎮上大戶人家的房子,男主人據說是個律師。和鎮上的大多數其他建築一樣,這座房子也已不復存在。)

和我想像中的那個有些怪異的孤僻老太截然相反,現實生活中的埃爾茜平靜而健談。

自前幾年罹患直腸癌以來,埃爾茜每周一休息一天。除此之外,每天早上9點,埃爾茜都會把標著「營業」的牌子放到小酒館的窗邊,直到晚上最後一位顧客離開為止。

卡車司機會按時給酒館送貨,有時埃爾茜也會去附近的「大城市」林奇鎮買點東西——一座同樣在衰敗中的、只剩230個居民的鎮子。

酒館打烊,埃爾茜步行回家,在一個人的房子里閱讀、看肥皂劇、和子女煲電話粥。

「我的女兒在亞利桑那,孫子之前在德國留學,畢業以後去荷蘭工作了。我前段時間才去荷蘭看過他。」埃爾茜邊說邊給我們倒上咖啡。

聊到後院的貓,愛貓如命的我,被埃爾茜潑了盆冷水;「我不喜歡貓,我喜歡狗。可我要是養了狗,等我哪天不在了,狗怎麼辦?」

「反正貓在野外也能獨立生存。」埃爾茜說。至於貓食盆,她說自己不過是「順便」喂喂他們罷了。

談話間隙,酒館裡不時有人進出;有的老主顧搬去了離莫諾維100公里遠的地方,還是會帶著咕咕叫的肚子來找埃爾茜敘舊。那些終其一生都在博伊德縣種地的農民,在這裡喝掉全鎮最冰的啤酒。埃爾茜給他們煎漢堡,看著他們長大或變老。

我和朋友在酒館裡左顧右盼,又跑到沒有其他居民的鎮子里東張西望;這麼一會兒工夫,就已經碰到了送貨的卡車司機、來吃午飯的一大家子,還有從舊金山出發、騎自行車橫穿美國的驢友。這位「孤僻老太」的社交生活,怕是比不少被包在鋼筋水泥里的紐約客還多。

(「埃爾茜歡迎你來到舉世聞名的莫諾維酒館,這裡有全鎮最冰的啤酒!」——一句大實話。)

(埃爾茜的丈夫魯迪還在世時的路標,埃爾茜開起了玩笑:「世上少有像我們莫諾維這樣一次性人口減少50%的地方」)

(正在給我們做飯的埃爾茜。不論酒館裡有兩個還是二十個顧客,所有的工作都由埃爾茜獨自完成。)

(牆上的幽默畫)

(一位畢業於莫諾維高中的女士的遺物,包括校徽、成績單和戒指。女士去世以後,家人把這些物件轉給埃爾茜,埃爾茜把他們掛在牆上。)

(酒館裡親友們的照片牆)

(煎蛋、火腿、薯餅、吐司與薯條,一共10塊錢。埃爾茜沒有刷卡機,只收現金。)

(內布拉斯加州北部的風景)

(小鎮全貌)

(小酒館左邊是已經廢棄的雜貨店)

(兩邊雜草叢生的小鎮主路)

(隨處可見的螞蚱)

(1960年代,這座衛理公會教堂舉辦了最後一個葬禮,結果這個給人舉辦的葬禮也同樣成為了教堂的葬禮——從那以後,教堂荒廢至今。)

我們拍過照片,回到酒館;和埃爾茜聊天的換成了一個留著濃密鬍鬚的農民大叔。

同樣和想像中行為粗魯的「紅脖子」相反,這裡的農民友善而禮貌。當我們重新坐到桌前,準備和埃爾茜再攀談幾句的時候,農民大叔主動終止了談話,安靜地看著我們。

像一隻熊。

「我如果想離開,隨時都可以離開。「埃爾茜說。「我住在這兒是因為我願意,這裡就是我的家。」

(埃爾茜和丈夫魯迪在吧台的合影)

埃爾茜和丈夫魯迪都是本地人;他們早早相識,早早結婚,是標準的青梅竹馬。二戰期間,魯迪為國出征;戰爭結束,國家把魯迪還給埃爾茜。在嘗試過幾份不同的工作以後,1971年,他們買下了這間歷史和鎮子一樣悠久的小酒館。

和埃爾茜一樣,魯迪也是個書蟲;他們白天打理酒吧,晚上回家看書。兩口子在閱讀上的偏好也很一致;推理小說,歷史小說,和一切關於美國西部的故事。

魯迪得到的每一本書,都被他細心保存了起來。他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建立一個圖書館。

這個以魯迪名字命名的小圖書館,就在小酒館的邊上。

圖書館裡最吸引我的,是40年代的林奇先鋒報。下面摘錄幾條在頭版佔據了重要位置的當地新聞;

「瑪麗小姐上周六早上回匹茲堡了。」

「來自諾福克鎮的霍夫曼先生於周五到訪了斯騰格先生的家。」

「馬塞盧斯夫婦及維克特夫婦於本周啟程前往西海岸,準備沿途參觀黃石公園。」

我想,這些在外人看來毫無意義的瑣事,都能在埃爾茜那裡化身成一個故事。

魯迪拭目以待的圖書館,終究沒能在他活著的時候照進現實。

結婚50年以後,圖書館成立4個月以前,魯迪被癌症帶走了。

魯迪從莫諾維搬去了五公里外的阿爾弗德公墓,他在那裡等埃爾茜。

不過,在圖書館落成的時候,埃爾茜還是在門邊訂了塊牌子:

魯迪圓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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