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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壺隨想

「這個料子,嘖嘖,你養出來那可漂亮了!」

幾乎每一家紫砂壺店的店主,都會適時地搬出這句話來,然後正拿著壺翻來覆去一直在猶疑不定的壺友立馬堅定了買下這把壺的決心,麻利利地掏錢,雙方皆大歡喜。

紫砂壺最大的玄學問題,就在於這個泥料上。有人說,泥料已經封礦絕跡了,所以幾百元不可能買到真正的紫砂;有人說,紫砂有良好的「發茶性」,所以泡茶最好喝,甩其它材質的茶壺幾條街;還有人說,紫砂泥料里添加了各種可疑的有毒物質,用紫砂泡茶不但不能益壽延年,簡直有一命嗚呼的可能。

就在前幾天,我在一位大代理那裡挑壺的時候,這位代理一臉鄙夷地對我說:「你們啊,挑壺只會挑樣子,我見的多了!幼稚!我們都是首先看料子,比你們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只要料子好,你這批貨有多少把,我全要了!」大手一揮,頗有長者風範,我嚇得價都不敢講,抱起挑好的壺就灰溜溜地走了。

中國第一本紫砂專著的作者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裡頭這樣譏諷養壺的「好事家」:「壺經用久,滌拭日加,自發黯然之光,入手可鑒,此為書房雅供。若膩滓斑斕,油光爍爍,是曰和尚光,最為賤相。每見好事家,藏列頗多名制,而愛護垢染,舒袖摩挲,惟恐拭去,曰:吾以寶其舊色爾。」n

剛出窯的壺,無論是多麼好的泥料,看起來多少都有點「燥」、有點「浮」、有點火氣。只有經過年深日久的茶汁浸泡,才會散發出一種「黯然之光」——不是黯淡,而是黯然。黯然就是瓷器的「寶光」,豪華落盡,肉腐骨存。寶光二字,是支撐中國龐大的傳統陶瓷審美體系最核心的理念。

用紫砂壺泡茶的理由,我想來想去,無非是兩點。一是泡茶好用,二是器型好看耐看。這與紫砂獨特的成型工藝有關:打泥片成型的工藝可以輕鬆掌握壺壁的厚度,薄則靈巧然而保溫性稍遜;厚則笨拙然而保溫性好。紫砂壺的壺嘴處理又有專門的工具和獨到的方式,使得紫砂壺的出水順暢有力。器型好看耐看是因為打泥片成型又可以靈活多變地掌控器型的變化,圓器方器筋囊器,隨意變換,所謂的「千奇萬狀信手出」是也。有這兩個理由,紫砂才一直在幾百年苦寒歲月里傳承下來,就算是在最艱難的八年抗戰時期,香火也不曾斷絕。

蘇東坡在《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這首詩里寫下了一句絕唱:非人磨墨墨磨人。這句詩好在磨字語義雙關,原文意思是消磨,但也不妨理解為磨鍊。按原文的意思理解,有點頹唐,所以詩里說「瓶應未罄罍先恥」,罍就是水罐子,意思就是說人老了寫字很慢,磨的墨還沒用完,水罐里用來磨墨的水都幹了——但若理解為磨鍊,境界就寬廣了。最好的詩人,在作品裡都喜歡帶點狡黠。

養壺如同磨墨。如果說喝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那奢侈的也並非金錢,而是心境。喝茶沒有門檻,只有一個考驗:能否坐得下來、沉得住氣、穩得住心神。磨墨磨的正是心神:握住墨錠,拿起硯滴往一方好硯上滴幾滴清水,運腕發力,硯堂中的墨色越來越濃。而拿起一把壺投茶出水之際,那便是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評價書法有個詞兒,叫「人書俱老」。語出孫過庭《書譜》:「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所說的境界,和東坡先生講的「非人磨墨墨磨人」是一個意思吧?

白居易詩:交親過滻別,車馬到江回,惟有紅藤杖,相隨萬里來。生活里真正能夠相隨萬里的物件並不多,紫砂大概算得上一種。但是多少人把喝茶這事變成了「養壺」的附庸。稍有空閑便煮水投茶,終日侍養,朝夕不輟。還專門發明出一套養壺的理論,什麼茶適合養什麼泥料云云。我曾遇到過一位店主,拍著胸脯對我保證:「這個料,你一個星期養不出來,我白送你!」

茶路何其漫長,養壺的事,真不必過於心急。香山居士筆底的那根紅藤杖豈只是一根破舊的手杖?那是漂泊生涯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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