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出走的豬

文/林林

我叫多多，是一隻豬，女生。今年多少歲？記不清了，有些歲數了吧。

每當我出現在豬圈裡時，大家就會說：「真是一隻害羞的豬啊！」

而此時，我總會以靦腆的微笑示意他們，從不說多餘的話。然後像往常一樣，每次吃飯的時候，只去豬槽靠牆角的一側，只吃屬於我面前的食物。我從不去搶佔別人的位置，也不去搶別人面前的食物。吃完飯後，我會靜靜地回到自己的小窩，絕不會像別的豬一樣，吃完了豬槽里的食物還跑到圍欄邊，把頭抬得高高的，張著大嘴向主人不停地嚷嚷。

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悄悄地問我的豬友們：

「我真的是一隻害羞的豬嗎？」

這時，豬友們便會毫不吝嗇地安慰我。

「多多，你這樣挺好的！」我的豬友們都比較誠實，他們一向不會騙我的。為此，每次聽到這些，我會很高興。然後，我會說服自己不要再去在意別人的觀點。

可是，豬的生活真的是太無趣了。我們沒有昨天和明天，我們每天過的都是今天。因為，豬每一天的生活狀態都是一樣的。據說，從第一代豬祖先開始，至今還未出現改變豬生活的一代。

於是乎，每當我想找點事情來排遣無聊時，我總會忍不住回憶。回憶我在回憶之前都做了些什麼，回憶別人跟我說過的話。這不，我突然想起了上午，我的兄弟姐妹指著我的鼻子對我說：

「多多，你真是豬腦袋，笨死了！」

他們指責我笨，我並不生氣。我清楚地記得，這些話在我的豬腦袋裡曾多次被回憶起。聽多了，回憶久了，便也習慣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會忍不住自我猜想：「為什麼大家都說我笨呢？可我就是一隻豬啊，我本來就是豬腦袋啊！」

作為一隻不受歡迎的害羞的、笨的小豬，我經常會以這種自問自答的遊戲打發一天中悠閑的時光。

如果是換做以前的話，我可能是想想算了。但是這一次，我有些認真了。我想不出大家說我笨的原因，我沒有心情睡覺，甚至沒有胃口吃飯。最後，經過一夜的掙扎之後，我決定帶著這個問題去找我最愛的豬媽媽。我期望從她那裡得到答案。

豬媽媽跟我說了很多我不懂的話。她告訴我，作為一隻豬，我唯一的使命就是把自己吃得肥肥胖胖的，然後光榮地被主人選中送去屠宰場。主人賣得價錢越高，我的生命的價值就越高。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我認為自己並未從豬媽媽這裡找到答案。回到我的豬圈以後，我繼續思考著這個問題。儘管，我對豬媽媽的回答不大滿意，但因為是媽媽的話，我也從未敢懷疑過。

後來，我一直都沒有想通過這個問題。再到後來，我說服了自己，不再去想同一個問題了。

我的生活面貌一如從前，現在的多多也還是原來的多多。和往常一樣，每次到了主人餵食時間，大家都會爭先恐後地擠到豬圈的最前面，昂首挺胸地看著主人，拚命地把頭往主人的身上蹭。不知道為什麼，主人一看到這樣的豬，就會在他們的面前放入更多的食物。而我呢，永遠都是站在最後面的一隻，等別的豬都低下頭美美地享受食物了，才能輪到我。每當此時主人都會說：「哦，今天的豬食好像煮少了一點，多多，你就將就著吃這些吧！」

每當這時，我都會非常欣然地接受這已經預知的結果，乖乖地低著頭，一下一下地舔著剩下的食物。而每一次，我的主人在離開時，從他的身後總會飄過來一個聲音：

「再怎麼吃也還是一隻又黑又瘦的小豬！」

那一次，當我不確定是第多少次聽到這個聲音後，我的豬心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寒意，冷得快要被凍住了。與此同時，我想起了那些熟悉的話。

「真是一隻害羞的豬啊！」、「多多笨死了！」

想到這些，我自己在心裡邊碎碎念了出來，只有我的豬心聽到了。

每次午睡之後，小豬和大豬、老豬和年輕的豬們都會聚集在一起閑聊。在我們豬族，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大會」或「party」。每到這樣的場合，只有我一個人固執地賴在自己的小窩裡，不參與到他們中間去。而每一次，他們也會朝著我的方向拋給我一個我不懂的眼神，同時，他們嘴巴里會念叨：

「多多，你真是一隻懶豬！」

「為什麼說我是一隻懶豬呢？每天整理床鋪的時候，我都有按時整啊，而且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呢！」

換做是從前，聽了他們這樣的話後，我總是笑笑就算了。但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變得小心眼了。我跟自己賭氣：「憑什麼他們說我懶？難道就因為我不去參加他們無聊的聚會嗎？」

豬族的這種party傳統從來都不被其他的族類看好，我也是如此。在我看來，與其所有的人湊到一起談論一些諸如：「怎樣討好主人可以吃到更多更好的豬食？」、「用什麼樣的方法可以繁衍更多的豬後代」、「哪家的豬被主人賣了個多高的價錢」等絲毫沒有意義的話題，還不如躺在自己的窩裡回憶。在回憶中，我可以溫故一些美好的東西，可以回味小時候躺在豬媽媽懷裡時溫暖的感覺，還可以憧憬明天。

現在的我變得越來越固執了。對於想不通的問題，我總想找出答案來。於是，我帶著委屈，去找了我最敬愛最信任的豬爺爺。

豬爺爺見我來了，表現得特別的開心。雖然以前，我每一次到他這兒來，他也是這麼的開心，但這一次，我能猜出來他家肯定發生了喜事兒。看的出來，豬爺爺今天的笑容多了些許幸福感。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以前的豬爺爺笑起來總是那麼地和藹，卻又是那麼地平靜，平靜地讓人感到有些惆悵。

「豬爺爺，我想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把手放在豬爺爺的手中，然後，我們牽著手，豬爺爺把我帶到了他每天必去的地方，一個小池塘的旁邊。很久以前，豬爺爺就告訴我，從這個小池塘建起來的那天起，他每天都會一個人來這裡靜思。

「多多，在爺爺心裡，你永遠都是勤勞的乖小豬！」

豬爺爺轉過身，凝視著我說道。從我們對視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他說的這些話是出自真心的。並且，一直以來，我對豬爺爺的話都是深信不疑的。我只是有些不解，為什麼我還沒有說出問題，豬爺爺的回答卻正好對上了呢？

豬爺爺似乎明白了我的疑惑。他像往常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接著說道：

「多多，你要記住，咱們豬族是群居生物，凡事要看別人怎麼做，你就跟著大家一起去做就行了。特立獨行可不是我們豬族崇尚的品德，你要學會順從，這樣你才有可能成長為一隻出色的豬。」

「這就是豬爺爺的給我的答案嗎？」我在心裡問自己。

事實上，我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但我沒有繼續問下去，因為，當豬爺爺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了那句話後，我就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離開時，豬爺爺要我祝賀他，可是我並沒有。豬爺爺告訴我，他快要被送去屠宰場了。我知道對於豬爺爺來說，他的最大心愿終於得償了，我也明白了他今天的笑容里暗藏的幸福感的原因了。可是，於我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帶走了我的豬媽媽、豬爺爺、還有我的朋友們。我知道，他們都去了自己理想的地方，是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實現了自己的價值。我不應該悲傷的，我應該祝賀他們。但是，我終究忍不住哭了，把我深藏許久的淚水毫無保留地釋放了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多多，仍然還是一隻孤獨的又黑又瘦的小豬。

一個春天的傍晚，春風和煦，暖陽漸漸褪去光芒，餘暉灑落在豬圈的乾草上。別的豬們都安逸地躺在夕陽下，進入了甜蜜的夢鄉。只剩我，無法入睡，孤獨地在回憶。

我深切地感知到，自己已經不是一隻年輕的豬了。我努力地回想著我的人生，回想著我曾經愛過的人以及愛過我的人。那一天，在夕陽落山之前，我向著最後一抹光輝隱去的方向，在心底里大喊了一句：「多多真的是一隻又笨又懶的豬啊！」

那天晚上，當所有的豬熟睡後，我扒開自己床鋪上面的稻草，輕輕地推倒陪伴我多年的牆角，那裡出現了一個洞口，一個只有我這樣又黑又瘦的小豬可以鑽過去的洞口。我從牆角的洞口爬了出來，然後，順手把稻草放回了原處，最後，又用原來的土堆平整地蓋住了牆角。

我在主人的家門口前停留了一會兒。我靜靜地盯著主人卧室的窗戶看了幾秒，我只能看上幾秒，因為我不能久留，我必須馬上逃離。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豬圈相反的方向跑去，直到我感覺自己已經離它有很遠的距離了，我才停下來，轉過身，朝著豬圈看了最後一眼。我不知道我已經逃離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要逃去何方，最後，我選擇向最黑暗的方向奔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我在黑夜中行進時遇見了一隻迷路的小豬。我很放心地告訴他，我是一隻出走的豬，我只有在黑夜裡行走，白天則會找一個任何人看不見我的地方，躺上一天，邊做著夢邊回憶。

迷路的小豬沒有害怕我，他很真摯地跟我說：「多多，以後我陪你一起吧！」

我已經孤獨了很久了，對於已經習慣孤獨的我來說，如果有一個人突然在某一天跟我說願意陪我一起，我不知道我是該拒絕還是該感到幸福。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真的到來，因此我也沒有做好面對的準備。

「走吧！」最終，我果然還是聽從了我的心意，沒有經過我的豬腦袋思考便吐露了我的心聲。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迷路的小豬好像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他沒有表示出一絲的竊喜。

「為什麼？」我依舊沒有過多地去思考，只是順口吐出。

「因為，我曾聽我的豬友們說過，有一隻叫做多多的小豬，她睡著了的時候，時常會在夢裡說：『我是一隻豬，我不想長得肥肥胖胖的，我不想被選中送去屠宰場，我也不想被主人賣個好價錢；我只想在這個可以看見陽光，可以被風吹雨淋，可以呼吸空氣的世界，活得更長久一些，活得不像一隻豬的命運。』」

每當黃昏降臨，夜色籠蓋蒼穹之時。沒有人知道，有一隻迷路的小豬和一隻出走的豬，行走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