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殺人狂魔的兒子
蕭峰尋找了很久的大惡人,是自己的父親。
殺養父,殺養母,殺恩師,殺江湖豪俠,一切惡,都是親生父親造下的。
雖然沒有養育之恩,但血緣在。蕭峰認了,從此自稱契丹人。
白銀殺人案嫌犯,高承勇,被警方控制後,記者採訪了他兒子。
記者問了個並不禮貌的問題:你還願不願意見爸爸,還是說寒心了不想見?
他說:「寒心,這個不好說,覺得比較可憐。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記者搞錯了標點。寒心後面,應該是問號。
寒心?這個不好說。
——他是不承認寒心的。
不能把普通人的情感,強加給當事人的孩子。哪怕那人再窮凶極惡,再十惡不赦,畢竟是他父親。
面對仇恨的聲音,要把父親千刀萬剮的聲音,明確表露對父親的同情和理解,是很大的政治不正確。他承認父親可恨,但他想強調父親可憐。
他不敢和父親站太近。
記者問:他是你的父親嗎?
他說:是我父親,我從新聞上看到信息了,應該是的。
記者只問是不是他父親,沒問別的,他卻主動說,是從新聞上看到的消息。意在表示,和父親沒那麼近。他還表示,對父親不敢說很了解。
但是,請注意他對父親的這些評價:
「他是本身命比較苦的人。」
「我爸原來是在外面打工,也比較傷身體。」
「事業上的挫折是會引發感情上的挫折的,你應該知道。」
這些話,都是站在同情、理解父親的立場上。明面上,他屢次強調和父親的疏離。隱微處,能捕捉到他對父親的回護。
他對父親的理解和同情,比苛責和失望更多。他對父親犯下罪行的動機,遠比別人清楚。他嘴上不會跟你講,但他的無比冷靜就是明證。他說,我接受了這個事實。
記者問他對父親失望嗎,他說,我也經受過不少挫折,所以這種東西不能強求。
他不說失望。
誘導一個兒子去否定他的父親,是很不尊重的。哪怕那位父親真的很糟糕。
記者問,見到爸爸會說什麼。
他說,要見到他才能說。
這藏著態度:我和父親的關係,比和人民近,哪怕他是罪人。
他的真實內心,和他想要表現的姿態,存在矛盾。這段話里最明顯:
「這東西對他的心理狀態肯定造成了比較大的打擊。這些打擊可能引發了一連串的打擊。傷害是比較大,可能對他的性格造成了一些影響。」
說到這裡,他還是向著父親的。但向著父親的話不敢說太多,父親犯的罪行太重,人神共憤,他要保護自己,就得刻意跟父親保持距離,所以馬上話鋒一轉:「我是這麼猜測的,掌握的信息也不是很多,都是聽我媽說的,我只能說是推測。」
這四句,其實是一句。從反覆強調中可以窺見,他表面的冷靜下隱藏著不安。
他裝作漠然的樣子,甚至連要不要回家都會拿單位好不好請假做借口。但另一方面,他知道父親愛在網上看娛樂、流行劇,相親節目。雖然沒加父親微信,卻知道父親玩手機多,經常聊天。今天忙於事業、不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的子女,對父母的生活,未必能像他這麼有數。我每周打三個電話回家,但我不知道我父親每天上網多久,看些什麼。
這是個很克制的兒子。他的回答,小心謹慎。整個過程,談及自身感受,他沒說過一次「心痛」、「傷心」,他用的是這個詞:「非常遺憾」。
對一個人傷心,要表露,肯定不會說「非常遺憾」。「非常遺憾」有兩種用法。一種真誠的用法,在親近的人好事落空時說,是真遺憾。另一種虛偽的用法,在並不親近的人做了不好的事情時說,並不表示遺憾,而是表示不滿。
但他,採訪中提到對父親的不滿,只有一次:
「我爸跟我媽吵架,有時確實會和我媽動手,我就對這件事不滿。」
他不會對媽媽說,「爸爸的事讓我感到非常遺憾」。「非常遺憾」是面對記者的外交辭令。
實際上,在家裡,他和父親交流比較多:「在我們家,我跟我爸交流還是相對比較多的,我會跟他聊傳統文化、國學之類的,因為我個人比較感興趣。」
兒子成年後,還願意把興趣跟父親分享,父子關係不會太差。
正因如此,他才有力量化解父母之間的矛盾:「一般我在家時,家裡都比較平和。但我不在家時,父母前些年有時候會吵架」、「我要去勸導,很難去把握一個點去勸,讓他不產生排斥心理。」
這個人的情商高。他勸人,知道要找讓人不排斥的點。
這說明,他很理解父親。父親罵過弟弟,但很少打罵他。
同時,他也很理解母親,常呵護她:
「我每周會跟我媽聊天。」
「我媽媽在白銀,但她的心理素質沒有我這麼穩定。」
「怕刺激我媽。所以涉及到我媽和我的名字請用化名。」
是個孝順的好兒子。
記者問他怪父親嗎。他沒正面回答,只說,遇到事情如果總是怪別人的話自己是不會有什麼變通的。
記者三次誘導他說出對父親寒心、失望、責怪,他一次都沒認可。
其實,他還是呵護父親。
他生於1988年。那一年,是連環殺人案第一起。殺人案最後一起,在2002年。當時他14歲。還沒有成年,但不遠了。一個14歲的孩子,可以跟父親進行大人之間的交流了。
打那之後,父親再沒有殺過人。
一個人可以對身邊人產生很大影響。哪怕那些影響藏在隱微的地方。脾氣糟糕透頂的中年男人,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磨掉壞脾氣,人們總以為是年齡增長身體衰退的緣故,其實還有個被忽視的理由:孩子在一天天長大。
當父親造下罪業,哪怕孩子剛剛來到世上,甚至還在娘胎里,但人生的巨大陰影,已經從此籠罩,無法抹去。當一個人作出某種舉動,遠在萬里之外、數十年之後的另一人,可能不得不為此忍受巨大創痛。
每個人跟世界都不是割裂的。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最自私最個人主義的。但凡還有人愛你,你就沒有辦法阻止他和你一起痛苦。你欠下債,他要還,你造下罪,他要受。
保證自己不殺人,不難。保證親人不殺人,不容易。誰也沒有辦法保證愛人永遠忠貞,孩子永遠乖巧,老人永遠理解自己心意。當你和這世上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就註定同他們一道承擔生命的苦樂。
再愛父母的孩子,也沒有辦法讓不相愛的父母享受婚姻的甜蜜。誰都沒有力量掌控他人。誰都難以主宰生活。只是因為愛一個人,就早已不能從受傷中豁免。誰能愛人而不受傷,是該好好感謝那個人的。
人真的不能做惡。即便只是因為世上有牽掛自己的人,即便只是為了不讓他們失落,不讓他們被辜負,不忍心看見他們遭受痛苦,也應當去過自律的生活。
很多罪業之所以造下,都是因為在一瞬間,眼中只有自己,忘記了和世界割捨不斷的聯繫。
(註:對話來自每日人物:《白銀連環殺人案疑兇長子: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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