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王國的咒語

(一)

【1】

格雷戈里·貝雅大公(Gregory Bejart)坐在餐桌前,無心撥弄著自己手裡的叉子。他的腳因為座位太高而不能著地,肚子胖得不得不讓侍從拉開座位與餐桌之間的距離。貝雅大公穿戴講究,頭髮和鬍子打著小卷,打理得乾乾淨淨,可就是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莫名其妙的傷人事件已經陸陸續續發生好幾個月了,就在洛然公國(Lorraine),他自己的國家,而貝雅大公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先後2次向全國派兵,自己最親近的護衛隊已經在隊長薩維(Savvy)的帶領下接管首都的治安,卻仍然不見好轉。法比安·伽爾頓伯爵(Fabien Gardon)承擔起調查的任務,一口氣跑遍全國,奔波一個多月,試圖弄清背後的原因,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洛然公國的貴族們已經人人自危,護衛寸步不離;而平民更不用說,他們簡直嚇尿了褲子,這一點從洛然的市場和妓院就能看出來,昔日人頭攢動的地方,現在鮮有人光顧,伽爾頓伯爵最擔心的稅收壓力已經開始顯現。而讓貝雅大公最不爽的,顯然是另外一件事:上個月在溫泉廣場舉行的國家慶典,居然都沒有幾個人參加。不管怎麼說,自己國家的治安無端惡化,作為統治者怎麼也不會高興。

所以當貝雅大公聽到伽爾頓伯爵歸來的消息時,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跳下座位徑直奔向書房,把還在吃飯的家人甩在腦後。

【2】

「大人,我這次調查有非常重要的發現。」雖然闊別一個多月,可伽爾頓伯爵一句寒暄都沒有,直奔主題。

「法比安,你坐下說,慢慢來,把每個細節都說清楚。」

「是,大人。我這幾周走遍全國,一共調查了47起傷人事件,它們全都屬於同一類型。就傷人事件本身而言,根據目擊者的描述,這些事件的開始都是因為某個人突然『發瘋』…可能沒有『發瘋』那麼簡單。倖存者說,這些人都是突然口吐泡沫,同時身上開始化膿,他會瘋狂地攻擊周圍的人,用手去抓、用嘴去咬,被他傷到的人會在幾秒鐘內立刻抽搐死去,而皮膚粘到他身上的液體,不管是唾液還是膿液,都會在半分鐘到3分鐘之內窒息而亡。」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貝雅大公臉色陰沉,像是在聽神話故事一樣半信半疑。

「這樣的描述在全國各地的倖存者那裡,是高度一致的。有些案發現場非常慘烈,比如哥貝維耶(Coberville)農場的一家7口人被困在穀倉里,所有人都不幸身亡;還有一起發生在達赫(Dart)到吉羅(Gilot)的路上,一輛馬車裡的乘客突然發瘋,同車的所有人都沒有逃過一劫,包括那匹馬也慘死;另外,傷亡最多的一次事件是在瓦拉東市(Valladont)的城市廣場,在集會的人群中突然有人『發瘋』,最終導致72人死亡…」

貝雅大公想了一下,說:「那麼這些人為什麼會發瘋?什麼人會發瘋?他們離得這麼遠,互相都不認識。」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大人。在調查中我們發現,『發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他們中有流浪漢、有富商,甚至有士兵,他們遍布全國,看似完全沒有規律。但經過我的調查,我確定他們都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

貝雅大公嚴肅地盯著伽爾頓伯爵的眼睛,催促他說出這個最重要的結論。

「他們全都是摩塞里人(Morserrian)。」

【3】

「摩塞里人?」貝雅大公被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搞懵了,他仔細想了想,「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大人,你可能忘記了,摩塞里帝國(Morserria)是很久以前被我們滅掉的一個國家。」伽爾頓伯爵提醒他。

「哦,我想起來了!我在洛然歷史裡讀到過!」但很快貝雅大公的興奮就被抑制下來了。「可是摩塞里帝國早在我曾祖父的時候就被滅國了,它的領土併入周邊十幾個國家,國民被遷至幾百個安置點,摩塞里帝國早就不存在了。」

「可是摩塞里人還在,他們遍布洛然的各個地方;更重要的是,在當年摩塞里帝國的皇帝被殺、國家將亡的時候,他們的大巫師伊爾南(Ilnam)對後人下了詛咒,然後自焚。大人,你聽說過摩塞里帝國的咒語嗎?」

「沒有。那是什麼?」

「我們在經過大量調查後,終於找到有關當年咒語的資料,我相信這一系列的傷人事件,跟這條咒語有關。」說著,伽爾頓伯爵轉向牆角站著的一個乾癟的矮個子老頭。

這老頭太老了,褶皺昏暗的皮膚和灰濛濛的袍子,讓他和身後的石牆幾乎融為一體,看上去相當搭配,以至於貝雅大公一直都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

「這老頭是誰?」

「這位是洛然圖書館的阿斯巴館長(Asparte),館長幫我們找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史料。」

阿斯巴館長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翻開手裡的書,這本書像是夾著一摞枯樹葉的文件夾,看起來脆弱不堪,好像稍加用力就會碎落一地。

「大人,我找到一些有關當年咒語的資料。在摩塞里帝國即將滅亡的時候,大巫師伊爾南為了報復帝國的敵人,用盡畢生的巫術念下咒語,然後自己化作一團灰燼。他的咒語全文沒有得到準確地記錄,但幾部典籍對最核心部分的描述大致可以總結成這樣的話:『一百年後,所有摩塞里的子民都將成為戰士,血洗帝國的恥辱,人性的孱弱最終將葬送你們。』」

一陣驚惶的沉默。

「等等,一百年後?」

「是的。」

「那麼,這個咒語到現在是多少年了?」貝雅大公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摩塞里帝國的曆法和我們不一樣,以摩塞里歷來算,到5個月以前,正好一百年。」

【4】

「法比安,你怎麼看這件事?」

「大人,經過我歷時7周的實地走訪,我很確信遍布全國的傷人事件就是和這個咒語有關。」

「『人性的孱弱最終將葬送你們』,『人性的孱弱』是什麼?是指那些受到詛咒的人嗎?」

「這一點我們還沒有弄清楚,大人。」

「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大人,在我調查的事件當中,是有一些人們成功阻止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的案例的。其中一個案例,死者的家人事後向我們介紹,死者為了保護他們,拚死用繩索把那個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牢牢拴在馬廄里,最終他的家人全都得救。另一個案例來自南部的一群礦工。他們早先聽說過類似的傳言,於是商量好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他們身邊,大家就一起上。所以當他們中的一個摩塞里人礦工受到詛咒的時候,大部分礦工聯手起來想辦法制服他,結果一個礦工死了,其他人用石頭壓住了那個摩塞里人。摩塞里人受到詛咒這件事,在我看來並不是沒有應對辦法,也許我們需要召集大臣們舉行御前會議,商討一下對策;同時派人去協助阿斯巴館長,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資料。」

「馬上召集所有大臣,到宮殿召開御前會議;從洛然修道院調出150人給館長。」

「是,大人。」

貝雅大公把嘴湊到伽爾頓伯爵耳旁:「嚴格審查宮殿里的所有人,把具有摩塞里血統的人統統撤掉,哪怕只有半點關係。」

「是,大人。」

(二)

【5】

御前會議的結果是讓人失望的,至少是讓貝雅大公非常失望,因為除了增兵以加強戒備,大臣們也沒能提出什麼更好的措施;不但如此,貝雅大公還得知了兩個壞消息,兩個早已存在、只不過他一直不知道的壞消息。

第一個壞消息是,之前他一直寄予厚望的,把現存所有摩塞里人通通殺光的想法,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問題在於,如何識別一個人是不是摩塞里人。摩塞里帝國已經滅亡將近100年,而摩塞里人早已融入洛然公國和周邊十幾個國家,很多人只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一摩塞里血統,甚至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摩塞里血統。如果通通殺光,那麼需要殺哪些人,留哪些人,根本區分不清。更何況摩塞里人人口眾多,遍布國家各個地方,開展這麼規模龐大的屠殺,對洛然公國無異於自取滅亡。

第二個壞消息是,他的護衛隊隊長薩維,被查出有1/8摩塞里血統,他的外祖母的父親是摩塞里人。薩維隊長是貝雅大公非常器重的衛兵,他出身普通侍衛,一路靠著自己的才能和忠誠走到現在的位置,貝雅大公對他就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喜愛,並且原本打算在未來委以更多的指揮權。薩維隊長有摩塞里血統這件事,對貝雅大公無異於沉重一擊。在宮廷審查中,人們主張把他逐出宮外,在貝雅大公的極力保薦下才沒有執行。貝雅大公也暗自慶幸自己「通通殺光」的想法沒有通過,不然他要怎麼對待薩維隊長呢。

除此之外,修道院也傳來消息,衛兵之前抓到一個被詛咒的摩塞里人,人還活著,於是他們把這個人送到修道院,希望能夠治癒他,但最後沒有成功。所以一旦一個摩塞里人受到詛咒,目前還沒辦法讓他恢復正常,只能等待詛咒耗盡他所有的體力,最終死去。

【6】

「增兵」這個詞在所有人嘴裡都是老生常談,所以當貝雅大公再次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毫無新鮮感。

在場的只有伽爾頓伯爵和薩維隊長兩個人。伽爾頓伯爵兩手合十頂著下巴,沒有隨聲應和。薩維隊長站在一旁,穿著輕裝的鎧甲,身材健碩挺拔,目光閃亮。他通常都在洛然的首都負責戒備,這次是因為派兵的事情才被召見過來的。

「二位大人,關於增兵這件事,因為在下負責洛然首都的巡邏,所以有一些體會。我們的巡邏隊畢竟要負責整個城市,所以需要在範圍和密度之間做取捨。通常這些傷人事件發生時,我們的巡邏隊是不在案發現場的,而距離最近的巡邏隊得到消息並且趕到現場,通常也需要30分鐘以上,而這個時候案件往往已經結束了。增加兵力可以略微提高巡邏密度,但我們之前已經4次增兵,達到的效果有限,恐怕二位大人希望通過增兵的方法來解決問題的想法,在在下看來難度很大。」

「不過如果二位大人決定,在下義不容辭。」薩維補充道。

伽爾頓伯爵表示贊同:「薩維說得沒錯,4次增兵的效果我們已經看到了,越來越不明顯,我們不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我們需要想想其它辦法。」

「還有什麼辦法?」

沒有人說話。空氣中傳來兩聲無奈的嘆氣。

直到門衛走進來稟報,門外有人求見。

【7】

前來求見的人是阿斯巴館長,身邊跟著他的侍從,侍從懷裡抱著一大捆各式各樣的書,每一本都像是剛從古墓里挖出來的一樣老舊。

「大人,我今天趕來,是特意來稟報最近的一些發現。正好伽爾頓伯爵也在,我來向二位大人介紹一下。我們翻閱了數萬冊典籍,並且派人向鄰國借閱上百冊,我們找到一些關於那次咒語的描述,和最初看到的敘述是一致的,所以我基本上可以確定那次詛咒的歷史和效果。我們隨後把注意力轉向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但是很遺憾,沒有一本典籍提到如何解除這類詛咒,相反倒是有幾本提到這類詛咒的威力,它們如何經久不衰,給人們帶來巨大的破壞。我也派人問遍了我國和周邊國家內的所有自稱為巫師的人,但他們大多都是些騙子,只知道耍一些魔術,並沒有人展示出真正的巫術,也沒有人提出過解除這類巫術的方法。」

「在我們這個時代,在巫術還在肆虐的時代,巫師卻已經消失了。」伽爾頓伯爵感嘆。

「那也就是說你一無所獲?」貝雅大公的聲音里略帶嘲笑。

「也不能算是一無所獲,大人。雖然沒有徹底消除咒語的方法,但我發現有一些書里,提到了一種抑制咒語的方法。」

「抑制…?」

「是的,大人。我們可以通過一些辦法來減輕咒語的作用,降低摩塞里人受到詛咒的概率,從而減少它的影響。如果能把它抑制住,也就不會帶來什麼問題了。」

「什麼方法?」

「一些書中提到這種詛咒的『靈魂傳導效應』,也就是當一個摩塞里人受到詛咒而死去後,他的靈魂並不能安息,而是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騷擾其它正常的摩塞里人。當這些正常的摩塞里人遭到因詛咒而死的靈魂騷擾時,咒語的力量會開始在他們體內聚集,當這種力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後,他們也會受到詛咒。所以我們需要一種方法,來告慰因詛咒而死去的摩塞里人的靈魂,令他們安息,阻斷它們對正常摩塞里人的影響,這樣可以大大降低其他摩塞里人受到詛咒的可能性。而這個告慰亡靈的方法,在我國是有悠久歷史傳統的,那就是…」

「公祭!」貝雅大公和伽爾頓伯爵異口同聲。

【8】

公祭是洛然公國的一項傳統活動,歷史悠久,但並不常有,一般5到10年才有一次,目的則是告慰亡靈、讓死者安然逝去,而公祭的對象也是那些受人尊敬的貴族,或者為國家獻身的功臣,所以每次有幸受到公祭的人數並不多。公祭通常是很隆重的,召集的人很多,像是一次盛會,並且貝雅大公每次都要親自致辭,以表示對亡者的尊敬。

所以當貝雅大公得知要為加害於他人的被詛咒的摩塞里人舉行時,他差點摔掉自己手裡的杯子。在他心裡,公祭是神聖的,而這些人是不配得到公祭的。

伽爾頓伯爵的想法更加務實,他認真聽了阿斯巴館長的建議,並且親自翻閱了館長帶來的古籍,也就是那些快要碎成渣的褶皺泛黃的紙張上面書寫的文字。這些文字雖然古老,但邏輯清楚、有理有據,很有參考價值。經過一番研究,伽爾頓伯爵深深信服了阿斯巴館長的建議,也覺得有必要給這些因詛咒而死的摩塞里人舉行公祭;或者說,這也是他們目前能找到的、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

「讓我動用國家資源,為這些害人害己的瘋子舉行公祭,實在是辱沒公祭這件事本身!」

「這是我們唯一能夠看到效果的方法,為了洛然的安寧,大人,我們應該投入資源去嘗試。

於是不久之後,一次盛大的公祭在洛然首都舉行,而公祭的對象是那些在事件中死去的人,包括被詛咒的摩塞里人和其他受害者。公祭中貝雅大公親自致辭,以自己一國之主的威嚴,超渡他們的亡靈,讓它們能夠安息,永遠脫離咒語的糾纏。

雖然人們因為擔心人身安全而參與者寥寥,但所有人心裡都有同樣的疑問:憑什麼兇手也能受到公祭?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兇手才是這場公祭的主角。

(三)

【9】

傷人事件還是時有發生。

公祭的目的是在長期削弱咒語的影響,但並不能解決燃眉之急,貝雅大公還是需要一些其它的辦法。

伽爾頓伯爵忠於職守,深夜裡一個人在書房,仍然在研究全國各地發生傷人事件的案例,以及阿斯巴館長送來的書籍和資料。他發現幾起成功制止傷人事件的案例,都是發生在親友當中,或是互相熟悉的人群里。分析背後的原因,伽爾頓伯爵覺得是因為他們互有保護對方的責任,比如說當一家人遭遇傷人事件的時候,爸爸或哥哥會主動跳出來去制止被詛咒的摩塞里人,因為他們有責任保護這個家庭,這種情況下更容易減少傷害;而往往是在所有人都自顧不暇地逃跑時,傷害反而最嚴重。所以伽爾頓伯爵想,是不是可以在國民中呼喚這種相互保護的責任,以此讓遭遇傷人事件的人們不會一味逃跑,而是會有人站出來制止。

第二天一早,伽爾頓伯爵與貝雅大公討論了這個想法。

「士兵的力量是麥田裡的稻草人,永遠無法覆蓋所有地方。我們需要發動普羅大眾每個人的力量。」

「依靠全體國民的力量,去應對隨時隨地可能發生的危害。只要發生危害的地方有洛然的國民,就會有人出面阻止它,這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平息每一次傷人事件。」

「即便受到傷害的是陌生人,他們也是洛然的國民,洛然的國民彼此都是兄弟姐妹,有責任去保護彼此。」

「每一個洛然的國民,都有責任有義務保衛這個國家,保衛這個國家每一個國民。所以當危險發生時,衝上前去阻止進一步損害,是洛然國民的責任。」

伽爾頓伯爵和貝雅大公你一句我一句,討論起來饒有興緻,似乎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

伽爾頓伯爵最後總結:「我們要呼喚責任,喚起每一個洛然國民對這個國家承擔的責任!」

貝雅大公:「『呼喚責任』計劃,這是一個很好的主題。」

【10】

在計劃啟動後的一個月內,洛然境內的每個家庭都收到一份信函,上面寫著呼籲國民擔起責任的話,激勵每個人在面對傷人事件的時候都可以拔刀相助,而不是一味地逃避。這封信函的落款是格雷戈里·貝雅大公。

在伽爾頓伯爵的輔佐下,洛然公國的行政系統發達、財政狀況良好,所以貝雅大公可以動用國家力量將信息傳遞到每家每戶。貝雅大公就像第一次投出骰子的小孩,滿心期待地坐在書房裡,企盼著傳來洛然國民奮起抵抗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的好消息。

然而,幾周過去了,貝雅大公得到的消息卻仍然是接連不斷的慘重傷亡。

「人們居然不服從我的指令!」貝雅大公語氣里顯得很是挫敗。

伽爾頓伯爵:「人民肯定會聽你的,大人;只是在危急關頭,他們最先遵從的還是人類的本能,你的指令並不能逼迫國民轉變他們的本能。」

「可是我的衛隊為什麼可以?他們在面臨危險的時候從不逃命。」

「畢竟衛隊士兵經過常年訓練,捨生忘死是他們生命本能的一部分,而普通人很難做到這一點。」

貝雅大公長嘆一口氣:「哎,看來這件事情行不通。」

「我覺得也未必行不通,大人,只是我們做得還不夠。讓我來想一想。」

【11】

過去的三個月,洛然又發生了14起傷人事件,貝雅大公舉行了兩次公祭。公祭中的貝雅大公是虔誠的,他真心希望洛然可以好起來,所以在投入上從不吝惜,雖然面對自己深惡痛絕的兇手,但他仍然潛心去超渡他們的亡魂。

不過另一方面,事實證明貝雅大公的「呼喚責任」計劃顯然行不通,危險面前的平民就像一群趴在剩飯上的蒼蠅一樣,一鬨而散。正如伽爾頓伯爵所說,這不是什麼命令能夠改變的。伽爾頓伯爵還在想其它辦法,這種事情在洛然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他是第一個想辦法處理這種棘手事件的人,辦法並不是這麼容易能夠找到。

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貝雅大公又得到一個消息,興許可以算作壞消息:阿斯巴館長此時已經身患重病。館長年紀太大了,人們都覺得也許這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

其實貝雅大公對這個瘦小的老頭並沒有什麼感情,他在伽爾頓伯爵那次會議中才認識這個人,後面也只是讓他在圖書館的藏書里查些資料。當然貝雅大公也得承認,確實沒有人能做得比他做得更好。在調查摩塞里人傷人事件的過程中,阿斯巴館長確實提供了很多有用信息,譬如摩塞里帝國、咒語、公祭等等。

所以貝雅大公聽到這個消息後,他立刻起身,前去阿斯巴館長的住所看望他。

阿斯巴館長躺在病榻上,他的房間極其粗糙簡陋,書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書,但擺放得很整齊。貝雅大公猜,這是一個願意將自己一切奉獻給知識的人。

「大人,感謝您採納我的建議,舉行公祭。」阿斯巴館長聲音虛弱,但他盡量把每個字都說清楚。

「只要能讓洛然好起來,我都願意去做。」

「公祭的作用會隨著時間積累逐漸顯現出來,大人。雖然現在還沒有明顯的效果,但我相信長遠來看一定是對抗咒語的最佳方法。」

「館長,你為調查事件的真相操勞不少,洛然會永遠銘記一位智者曾在危難關頭挺身而出。只是有的時候,我覺得寧願回到充滿巫術的年代,可以用巫術去對抗巫術…」

「大人…」阿斯巴館長努力抬起手,扶在貝雅大公的胳膊上,意味深長地說:「時代不同了,我本人經歷了歷史的變遷。畢竟我們不再是愚昧的時期了,我們要相信知識。」

貝雅大公點點頭。

兩周之後,阿斯巴館長去世,臨終前他將查找解除咒語資料的任務詳細地布置給圖書館的其他人。在下一次的公祭中,除了被詛咒的摩塞里人和受害者,名單里還有阿斯巴館長的名字,這個名字顯得突兀刺眼,但唯有它才是舉行公祭最本質的意義。

【12】

伽爾頓伯爵汲汲皇皇來找貝雅大公,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大人,我想我找到原因了!『呼喚責任』計劃沒有成功的原因!」

「說來聽聽。」貝雅大公懶洋洋地托著下巴。

「我思考了很久,人們為什麼會逃跑,為什麼不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這個過程中到底缺少了什麼。最終我想明白了,當傷人事件發生的時候,很多人逃跑,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抵抗,而是他們不確定,當自己衝上去抵抗的時候,其他人是不是也會一擁而上。大人,你想想,如果只有一個人衝上去,而其他人還是各自逃跑,那相當於這個人做了無謂的犧牲。

「對比一下南部礦場的那個例子,因為礦工之間彼此有過約定,形成默契,所以在傷人事件發生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自己出面反抗,其他人也會一起過來反抗,所以最終他們可以齊心協力把被詛咒的摩塞里人制服,而只造成很小的傷亡。

「我們反觀瓦拉東城市廣場的案例,所有人彼此之間都是陌生人,每個人都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上前反抗,所以逃命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你說的有點道理,可是這說明什麼呢?」

「這說明我們不僅僅需要給他們指令,大人。要想發動全體洛然國民的力量,我們還要給他們信心,讓他們相信,只要危險出現,即使身邊都是些陌生人,他們也一定會團結一致阻止危害進一步發生。」

「那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像訓練軍隊那樣訓練平民?」貝雅大公若有所思。

「確實需要訓練,但並沒有那麼多,大人。我們需要把重點放在『建立信任』上,讓陌生人在面對危害的時候也可以信任彼此。有了這層信任,我們就建起了對抗咒語的結界,洛然就可以從此擺脫摩塞里帝國的詛咒了!」

【13】

貝雅大公原則上同意了伽爾頓伯爵的提議,準確地說,他這次又是沒有其它辦法了。他們繼續討論了一些執行中的具體細節,然後貝雅大公派遣薩維隊長去全國督辦這次全民訓練。

這是薩維隊長第一次執行全國性的任務,所以他非常認真。在出發之前,他和伽爾頓伯爵共同擬定了訓練計劃。

「建立信任」計劃共分為4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對所有洛然國民進行訓練,每人每周都必須參加至少4小時,內容包括如何利用石頭、木棒、繩索等簡單易得的工具來制服被詛咒的摩塞里人,而訓練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他們相信自己和周圍其他人都有足夠能力去阻止傷人事件所帶來的危險。

第二階段是基於身體訓練的輔助措施,也就是「心靈輔導」。每個人都會在身體訓練後進行「心靈輔導」,包括持續不斷的喊話、灌輸等方式,目的是讓他們堅信,在面對傷人事件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像他一樣願意挺身而出,從而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危險化解。

第三階段是模擬演練,把一群陌生人召集到訓練場中,讓一個士兵裝作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發作的場景,然後讓互不認識的平民模擬齊心協力去將他制服。這個訓練也是為了強化在之前訓練中建立的「信任」作用。

第四階段是讓這些受過訓練的平民回歸正常生活,僅在每個月組織一次訓練用來維持訓練效果,然後在危險真的發生時,期待他們能夠起到應有的作用。

在之後的10周的時間裡,貝雅大公投入巨大成本,在洛然全國範圍內執行「建立信任」訓練。薩維隊長辦事非常有條理,他在城市中以區片為單位,在鄉下以村莊為單位,全國上下每一個人都參與其中。在計劃開始執行16周之後,全國所有地方都完成了「建立信任」訓練。

在訓練期間,傷人事件還是時有發生,但隨著訓練的效果逐漸顯現出來,奮起反抗的案例越來越多,而在這樣的案例中,傷亡往往是極小的。等到全國訓練全部完成、薩維隊長回到洛然首都親自稟報訓練情況時,全國的傷人事件發生率已經非常低了。

但奇怪的是,並不是全國訓練的作用導致傷亡減少,而似乎是傷人事件本身就很少發生了。用薩維隊長的話說,「它像是躲起來了」 。

【14】

不管怎麼說,洛然國境之內的狀況是在好轉。

傷人事件發生得越來越少,伽爾頓伯爵認為這很可能是公祭發揮了作用,貝雅大公計劃再次提高公祭的頻率。而偶發的幾次事件中,大部分被詛咒的摩塞里人都被路人齊心協力地制服了。全國上下形成了良好的防備機制,這讓貝雅大公非常高興。這一次由伽爾頓伯爵提出、薩維隊長在全國執行的計劃,取得了巨大勝利。

貝雅大公對薩維隊長給予表彰,他果然沒有看錯,薩維隊長是一個值得託付重要任務的人。

(四)

【15】

大約有6個月的時間,傷人事件都極少發生,洛然公國又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繁榮,傷人事件已經不再是每個人的夢魘,人們似乎也不再擔心自己會遇到這種事。鑒於之前的效果,這時候公祭已經變成了每發生一次事件就舉行一次,雖然成本比較高,但看起來似乎也確實值得。阿斯巴館長的遺志仍然保衛著洛然公國。

貝雅大公已經很久沒有為這件事而煩心了,最近一個月只發生了一起傷人事件,而且是發生在人煙稀少的鄉下,事後也舉行了小型的公祭,所以影響並不大。伽爾頓伯爵也早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發展洛然公國的貿易上,畢竟恢復經濟才是最重要的。

然後,就在這一片祥和之中,可怕的事情就毫無徵兆地突然發生了。

11月天氣炎熱,貝雅大公正在宮殿的浴池裡洗澡,所以在有人進來稟報的時候,他腦子裡思考的其實是,為什麼綠色的葡萄比紅色的酸。

接下來就是一個接一個前來稟報傷人事件的侍從,他們像是珍珠項鏈斷了線、珍珠一顆接著一顆滑落到地上一樣,多得簡直都要撞在一起,讓泡在熱水裡的貝雅大公都不禁脊背發涼。

這就是著名的「熱月災變」。事後統計得知,在那一天里,洛然全國各地爆發了被詛咒的摩塞里人傷人事件,總計發生至少73起,有至少416人在這一天喪生,尤其是洛然的各大城市中,損失異常慘重。

讓貝雅大公和伽爾頓伯爵沮喪的是,在這天的事件中,人們不再協同反制,而是回到了從前一味逃跑的狀態。事後調查顯示,幾乎所有倖存者的反饋都是「『建立信任』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天知道其他人還會不會遵守當時的要求,所以我不能主動衝出擊,只好逃命」。

洛然公國費盡心力建立起來的信任,在曇花一現的效果之後,輕易就被摧毀了。「熱月災變」以後,傷人事件又恢復到了之前的頻度,而陌生人之間卻再也不會有信任,再沒出現有效的反制。

更讓貝雅大公不能接受的是,「熱月災變」一周後,宮殿里幾乎所有人聯名要求驅逐薩維隊長,這些從小養尊處優、沒受到過一點傷害的貴族,已經害怕到了極點。而諷刺的是,正是薩維隊長本人,在「熱月災變」中帶領護衛隊拚死保衛洛然首都的秩序,他在城市各處連續奔波了三天兩夜,直到確認所有事件都平息才肯休息。而在那些要驅逐他的貴族眼裡,和1/8的摩塞里人血統比起來,這又算得上什麼。

為了這件事,貝雅大公和貴族們僵持著。薩維隊長聽說,主動來找貝雅大公。

「大人,城市裡的事件都已經得到解決,請您放心。我聽說了宮裡的貴族對我的看法,他們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很抱歉我的出身給您帶來麻煩,希望我的離開可以讓宮殿更加安全。這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說完,薩維隊長向貝雅大公致敬,然後離開宮殿。

貝雅大公並不甘心,在伽爾頓伯爵的建議下,他悄悄派人追蹤薩維,期望等風頭過去了,可以再把他召回宮內,繼續委以重任。然而一個月後,負責跟蹤的人回報的消息是,薩維死在南部海邊的一個小鎮上,看起來似乎是自殺。

【16】

受到「熱月災變」及其後續事件的影響,洛然公國的經濟逐漸凋敝,這才是最致命的。貝雅大公現在狀態很差,但伽爾頓伯爵深深理解到這一點,他在為洛然的貿易四處奔波。在巴登伍登王國(Baden-Wurden)會見攝政的傑里邁亞斯·施里芬斯塔親王(Jeremias Schriefenstah)時,聽說巴登伍登王國也同樣面臨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的困擾,伽爾頓伯爵談及此事。

施里芬斯塔親王:「我們聽說了貴國野心勃勃的『建立信任』訓練,如此大規模的任務,你們居然都完成了,實在是令人佩服。」

伽爾頓伯爵:「我們最後還是失敗了,而且至今仍然沒有解決辦法。但我聽說巴登伍登也有同樣的問題,您是怎麼處理這種事情的?」

「你知道,我國的財力人力遠不及貴國,所以我們不可能實施如此牽動舉國上下的大型任務,我們只能把有限的資源投入給最有效的地方。所以我們宣布,獎勵所有制服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的個人,也就是說,當被詛咒的摩塞里人發作時,誰能夠制服他,我們就重賞誰。」

「這確實是一個好辦法。效果怎麼樣?」

「你猜怎麼著,最後不但受到威脅的人開始主動反制,連街上的無業游民也開始有活幹了。為了賞錢,他們會主動去尋找正在傷人的摩塞里人,就像是城市的巡邏隊一樣。」

「這真是太棒了!」伽爾頓伯爵以為這是真正解決詛咒的辦法,高興起來。

「等等,伽爾頓伯爵,你真的認為這是最終的解決辦法嗎?」

「為什麼這麼說?」

施里芬斯塔親王目光尖銳,盯著伽爾頓伯爵嚴肅地說:「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往後發展,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人們為了賞錢,會去尋找被詛咒的摩塞里人,以後一定會有人為了賞錢去抓捕正常的摩塞里人,事實上現在已經有人開始這麼幹了。再往後,人們會去抓捕正常的巴登伍登國民,管他是不是摩塞里人,只要冤枉了他,就可以有賞錢。伽爾頓伯爵,你能想像到嗎,這樣下去事情早晚有一天會失控的。」

「是的,經過您這麼一說,確實很嚴重。等到每個人都可以隨意處決別人的時候,人們就會覺得,我們幹嘛還要國王、幹嘛還要貴族。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國家還是要滅亡,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

「就像你說的,我們解決了1個問題,然後又催生出10個問題,僅此而已。」施里芬斯塔親王眼神暗淡下來。

「難道這該死的咒語就沒有辦法破除了嗎?不解決它會滅亡,解決它又會被解決過程中產生的問題滅亡,難道它把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文明鎖死了嗎?」

「我不知道,伽爾頓伯爵,坦白地說,我不知道。有的時候我甚至想,也許我們需要滅亡,也許我們這個社會需要犧牲一代人的代價,給自己來一次『自我凈化』,可能到那個時候,我們又是一個嶄新的社會,一個文明的社會。」

施里芬斯塔親王提出的這個概念太可怕了,讓伽爾頓伯爵不寒而慄,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麼,伽爾頓伯爵?」

「我想起了伊爾南巫師的咒語,『人性的孱弱最終將葬送你們』。」

「這個我也聽過。為什麼想起它?」

「回想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瞻前顧後,放棄屠殺摩塞里人;我們四處派兵,但永遠不夠及時;我們輕信古書讒言,動用國家資源去給兇手舉行公祭;我們迫害保衛我們的功臣,因為他鮮為人知的血統;我們試圖在人群中呼喚責任,又試圖在陌生人之間建立信任,『責任』和『信任』,我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人類最脆弱的兩個地方。『人性的孱弱』,斯里芬斯塔親王,您看到了嗎,它才是我們最大的詛咒。」

【17】

「熱月災變」17年後,洛然公國滅亡;又過了9年,巴登伍登王國滅亡。整個地區陷入混戰。再之後,這些地方又紛紛建立起各自的國家,戰爭停止,國家文明開始復甦。

然而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沒有。斯里芬斯塔親王的預言並沒有實現,摩塞里古國的咒語沒能隨著所謂的「自我凈化」而消失,它延續世代,後人依舊孜孜不倦地尋求著破解咒語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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