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蚊帳

巴西奧運會已經燃起烽煙,中國代表團的小伙姑娘們除了拿金牌,還意外地擔任起了銷售重任——賣「防蚊神器」——中國古代人民的大法器——蚊帳。在亞馬遜上甚至賣出了天價,變成了外貿創匯新熱點。

你是不是也好奇,這一早已融入國人尋常生活的物件,怎麼外國沒有呢?咱們老祖宗怎麼就那麼有智慧?還是要說「多難興邦」啊。

蚊帳為何不常見於歐美

蚊帳在公元前就從中國傳到歐非大陸了,史料記載埃及豔后Cleopatra就是蚊帳愛好者。但由於歐洲戶口本的蚊種比較溫順,相處和諧,所以當地人普遍沒有防蚊意識。自然界大約有2500種蚊子,絕大部分的蚊子不依賴於人類而存活,個別如虎斑蚊,按蚊、伊蚊(分布見下圖)卻極喜歡人類的化學信號,恰巧它們在亞非拉等濕熱氣候地區分布最廣泛,又攜帶瘧疾,登革熱等病體,對人的威脅甚大。所以我們會發現,蚊帳科技樹最發達的國家和地區,除了當地地理氣候適合蚊蟲繁衍外,與當地的蚊子性情也有很大關聯。

蚊帳在中國盛行,確實有戰爭、災害造成「多難興邦」的原因。中國是季風國家,氣候變化大。幾千年來,中國災害之多,世所罕匹。大兵、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以災為例,由於洪澇、大旱或地震頻發,中國從殷商以來共爆發過700多次大型瘟疫,絕大部分發生在春夏之交、或者夏季,此時真是蚊蚋活躍季節,人畜大量死亡後,蚊蟲叮咬後攜帶傳染病原,人口指數級跌落。久病成醫的先民很早就懂得了消滅蚊蟲來抗爭疫病,敦煌莫高窟至今還有一副《殷人熏煙防疫圖》,記錄了當時的人用火燎、煙熏等方式殺蚊蟲的情景,蚊帳是最普遍的一種防疫工具。

與蚊子鬥嘴的古代文人們

可以說,在文字出現前,蚊子就已經是中國人民的宿敵,相比於現代,古時水域多,草木豐茂,顯然蚊蟲也多。在現代,你絕不敢想像文人是如何把蚊群飛舞所發出的巨大聲響比喻成蚊雷,足見滿心驚恐。蚊蚋孽生也是是瘴癘瘟疫的主要起因,清代學者歸因道:「山澤之氣不通,夏秋積雨,敗葉枯荷塵積而毒蟲出沒,又雨後烈日當空,蒸氣鬱勃,觸之多病。」

兩千多年前,先賢就在《天運篇》中大發牢騷:「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晉人寫《蚊賦》討檄蚊子六大罪狀:「眾繁熾而無數,動聚眾而成雷。肆慘毒於有生,及餐膚以療飢。妨農工於南田,廢女工於機杼」。唐代劉禹錫曾把蚊子叮咬處抓得通紅,忿忿寫道:沉沉夏夜蘭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即便是大宋的兵部尚書歐陽修,也難敵這千古宿仇,因而作《憎蚊》詩。可惜文彩再好,也難敵蚊蟲一張嘴。

古往今來,幾乎每個名垂青史的文人墨客都與蚊蚋「斗過嘴」。孟郊《蚊范》,范仲淹《詠蚊》,劉克莊《冬蚊》,秦觀《冬蚊》,賀鑄《詛蚊》,范成大《次韻溫伯苦蚊》、《次韻蚤蚊》,梅堯臣《聚蚊》、《蚊》,康有為《苦蚊行》……

冉冉升起的蚊帳

中國蚊子既凶又惡,可以說罪數之多,罄竹難書,古人想盡招數向蚊子開戰,最常見是物理攻擊,李劉「煙驅扇擊手頻撾」,華岳「一夜敲打拍」;也有用艾草、硫磺等魔法攻擊,陸遊年邁無力「舉扇不能卻「,於是「燔艾取一快」,周紫芝折騰了一夜,「手倦勞撲緣」,儘管眼睛有病,見不得煙,但忍不住「青煙郁蒿艾」,方孝孺為了驅蚊,圍著床燒蒿草,弄得「其煙勃鬱,左麾右旋」,甚至還有養貓頭鷹、蝙蝠、青蛙滅蚊的。

除此之外,最為便捷當屬防禦技能——上蚊帳,將自己包裹起來,躲進小樓成一統。劉禹錫得意洋洋地掛上蚊帳,對著蚊子咬牙切齒道「為爾設幄潛匡床」;陸龜蒙掛了蚊帳,夜裡仍擋不住狡猾的蚊子「偷入霜綃斜隙帳」;歐陽修家養的蚊子飽飲一宿,「晨飧下帷幬」;也不知是蚊帳結實還是皮糙肉厚,只有賈島醉倒後「下帷高枕任喧嘩」。

嚴格來說,蚊帳是現代用詞,古人稱之為帷帳,還有幕、幄、帟、綬等類物,形狀和用法各有區分,最早可以追溯到東周。《周禮》記載,王公貴族凡朝覲、征伐、田獵、祭祀、喪禮等重大活動都會用到,還由專門官員負責掌管。

到了秦漢,帷帳從宮廷流入民間,已十分普遍,描述府邸的豪華奢侈,多提及帷帳,材料紋理也琳琅滿目,已出土了細絹、黑油絹、朱絹、?、綉絹、方目紗、朱紗、平紋織物、縐紗、菱紋羅、二色錦、絨圈錦等十多種。試想一下,當年的楚霸王項羽就是在「形如屋」的大蚊帳中與虞姬酌酒相歡。當年,梅蘭芳還唱過一句「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艷驚四座。

洛陽漢墓壁畫《二仙圖》

逐漸走向奢華的蚊帳

在宋元麻棉盛行之前,有錢人會在帳的色彩、綴飾、紋樣、質地、造型等方面進行合理搭配,以彰顯身份地位。樂府詩《孔雀東南飛》n中有「紅羅覆斗帳,四角垂香囊」,這還是當時一般人家用的帳,漢武帝曾興造甲乙之帳,絡以金玉珠翠,點綴琉璃珠、夜明珠等世間珍寶,還有鴻雁羽絨織成的羽毛帳等奇物。而貧寒人家,能否用上基本款的紗帳也是個未知數,有等級限制的原因(曹操就限制公主用帛帳,宋代錦帳、絳帳都是禁物),但更多純粹由於貧民買不起。唐代教書先生皮日休就曾嘆息 「貧士無絳紗,忍苦卧茅屋」,而時任唐左拾遺(相當於高級紀委)的韋楚老被蚊子咬了一口,眉毛一蹙,便下令「十幅輕綃圍夜玉」。

百餘年後,《夢溪筆談》作者沈括反倒挖苦起韋楚老來,「十幅紅綃做帳還不到四五尺,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伸腳?近代是個富人都能秒殺。」曾為唐代窮人所驚、只富貴人家才有的東西,宋代不僅平常人家都有,而且還譏笑尺寸太小,沒見過世面。宋代奢靡程度,遠非唐代所能比擬,「庶民之家必衣重錦、厚綾、羅縠之衣。名狀百出,弗可勝窮。」

其實在五代十國名畫《韓熙載夜宴圖》里,我們可以窺得一斑,主人和賓客坐聽琵琶,坐榻背後的床上就掛有一席黑金花維帳,有人考據是失傳的妝花羅,在紅樓夢甄府的禮單中曾經出現過。北宋張擇瑞的《清明上河圖》,也有床帳的影子。我們現在的帳子,無論是形狀還是懸掛方式,與千年前區別甚微,但材質卻差別很大,甚至古人能做的,我們反而望塵莫及。

在《紅樓夢》第十四話,王熙鳳曾提起用蟬翼紗來做窗紗,賈母糾正道:」那叫軟煙羅,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地看著,就像煙霧一樣……「曹雪芹祖上四代任職江寧織造府,專司御用和官用緞匹的織造,此物絕非虛構。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了一件平紋素紗襌衣,重僅49克,薄如蟬翼,摺疊十層後仍可看報紙。研究人員花了13年去復刻這件文物,不過複製品仍然要比文物重0.5克。

明清以後,紡織業進一步發展。紅樓夢中用於做帳的薄型織物多達幾十種,如綾、羅、紗、絹、綃、紈、錦、綉等,但比較珍奇的是九十二回的鮫綃帳,產於南海,以鯊魚絲織成 ,「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裡 , 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 , 又輕又亮 。」,早在三國曹植就用過。當時屬於暹羅國的貢品,價值五千兩銀子。三十四回也提到林黛玉有一塊鮫帕,收為寶物。

明清以後白話小說中的插圖,架子床上必有一帳。

蚊帳既可以是人類結界的一種綏靖手段,也可以是調劑生活的一種情趣用品,清代沈復在《浮生六記·閑情記趣》干過一件腦洞大開的大事,簡單地說,他將一群蚊群困在蚊帳里,然後熏上煙霧,然後慢慢聯想著一幅青雲白鶴圖(黑人問號臉),原文更有意境: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於空中,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之沖煙而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為之怡然稱快。

曾經與蚊帳絕配的「朱漆金雕檐拔步床」,已經湮沒在電氣時代的博物館裡,唯有幾千年歷史的三丈蚊帳繼續與蚊蟲大作戰,甚至漂洋過海,在蚊災嚴重的遙遠的巴西為國爭光。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蚊帳,或者可以說,未來有人類的存在,蚊帳一直會「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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