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飯的一百種方式

郝先生開始相信這個世界上確乎是有神話的。

他這麼想著,手輕輕一抖,鹽又多加了一點。不過這不礙事,他盛湯出鍋,兩手端著湯盆,慢悠悠地走向餐廳。他看到那個女孩正坐在桌子對面望著他,披著銀色長發,望著他。他從她眼睛裡看到自己逐漸逼近。他坐在她正對面,雙手合十向她注目。她開始微笑,不露牙齒;然後她動筷。

上一次他做四菜一湯還是三天前。那天他七十歲,妻子於兩個月前去世;天氣仍像現在一樣熱得厲害。他弄了一桌子菜,最後往白米飯上扣上一塊肥肉,權當犒賞;他與牙齒進行漫長鬥爭,最終妥協。他坐在桌前,剛要拿起筷子,窗外的蟬便一齊慘叫。

他皺眉,並不無懷念地想起,小時他曾親手捏死這些小東西,讓它們不再叫喚。往事如同昆蟲的汁液,從他指縫間滲出,滴在衣衫上。他還記得夥伴的名字:夏年生,只是關於這個男人的其他事情都像那時擦過前額的樹葉,在天空起舞。

他想著想著,嗆了一口飯,把米粒噴到前面桌子上。拿紙去收拾的時候他才發現,胸口沾上了油點;一定是剛才弄的,他如此決斷道。

他重新抬頭看著那些菜,它們熱氣騰騰而又充滿嘲諷。他嗓子眼黏著什麼始終無法下咽的東西,那感覺與數十年前頭一回吞下口香糖時遙相呼應。

熱天來了,沒有胃口。耳邊傳來亡妻的念叨,年老之後一入夏便總是如此。他記得她穿著久違的正裝坐在他對面,說一到這個時候就要咬牙堅持,一定要吃,吃飽。她二姐便是餓著肚子匆匆忙忙地離世的。郝先生咪著小酒,對著滿桌子菜出神,眼前忽地兜起一張大而密的網,晃晃蕩盪之中她便躺到床上,蚊帳下小腹隆起。她說她還記得南京山西路上,他腳底被釘子扎破,流出血來卻渾然不知,仍和她一道去百貨商店買吃的……他聽著聽著,眼帘遲暮般垂下,直到燭光,燭光在屋內四處升起。

眼前的少女吃得很香。陽光照在她銀色的頭髮上,猶如上帝均勻地灑下鹽分。她捧著白色的碗,耐心而狡猾地一層層搜刮。郝先生瞧著她的樣子,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開始冒頭,螺旋上升,最後又鬆弛下來;他轉向別處,沙發是桃子顏色的;木製搖椅活動著,像晒乾的舌頭。他也拿起筷子開始進食;這動作經過幾天的訓練漸趨熟稔。有點咸,他嘗了一口湯。

接到那個電話是極其偶然的事情,但似乎又有其必然性,畢竟失眠對他來說已是常態。面前的黑暗中滲著片片閃光,牆上掛著衣服,飄忽如幽靈;窗外,路燈在調整亮度。聽覺在午夜時分靜靜抽綠。手機鈴聲響起之前,他正聽著餐廳桌上那碗涼了的米飯如何變得潮濕,並開始向下陷落。

老朋友,你好啊,是我。他接起電話,聽到這樣的語調,先是一愣,然後試著一板一眼地詢問起來:請問,請問,那個……

我是夏年生啊,你不記得我啦?我們是同學啊,我們當年可是很鐵的。電話盡頭傳來那個男人活潑而矯飾的聲音,金屬拉環一樣作響。

郝先生連連驚呼,坐起身子來說話。他一邊與那男人攀談,一邊拉過一隻靠墊——他的腰痛病再次發作了。

哦,那個啊,胃口不好嘛——此時窗外摩托車正轟鳴,孤獨騎手在路上狂奔——我倒是認識一家店,專門做夜裡生意的,治食欲不振特別靈,你要是哪天想著這個了,就打我電話,我知道的。

第二天,他在傍晚時散步。他看到理髮店門口蹲著的年輕女人,一手拿著香煙,一手撫摸著躺在地上的黑貓。三色燈在她頭頂暈眩;她說,小壞你怎麼又懷孕了,又是哪個臭男人。哼哼。路邊,長輩在教育小輩,網吧是壞地方,千萬不要去;小男孩臉正對著的方向,一個男人抱著公文包走過來,到車站等車,他的臉比領子更加蒼白。沒有人注意到這裡,他們都只是走過去,走過來,如此重複著。郝先生要說些什麼,他緩緩地張開嘴巴,卻說不出;他想吃,一口吞進生活,又著急著吐出來:胃口不好,現實又摻了水,兌著高濃的回憶;要吃啊,夏天尤其要吃。要吃飽。他又想到了這個。街旁的人在前進,街旁的人在後退,他站在原地,和行道樹一樣,牙齦漸漸枯萎。

工作室里守夜的人點開全城的燈之後,他在深藍色的、飛蚊密布的空氣中打開手機,撥通了那個電話。他跟著提線遠端那個聲音走著,從中山路到閘門橋再到新昌路,拿著糖畫的小孩兒從他身邊經過之後,霧氣開始深了;他卻害怕不起來,雞皮疙瘩早已掉光,身上光溜溜的像條剝了皮的魚,幸好眼睛還沒睜得很大,他想。

到了。一扇大大的木門豎在他眼前,燈籠掛得挺高;他不記得在從前時候他曾見到過這樣的建築。一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倚著環衛車站著,用眼白瞅瞅郝先生;他的臉被火焰的影子所傷;郝先生看著他;他喝上一口水,最後一口,把礦泉水瓶子丟進車裡,然後噴出第一口水,水珠滴在空氣里,靜止,他把臉湊上前去,霎時光亮如新。

然後他轉過來對著郝先生笑笑,推著環衛車走了。此時門環自己敲了兩下,然後大門敞開;門檻是石頭做的,建得挺高。郝先生不聲不響地走進門去。

四合院一樣的空間里,幾乎每一座屋子都熄了燈,只有一家亮著。他想夏年生也許在那裡坐著等他,便徑直走過去。路面是石子做的,一天的曝晒之後變得隱隱發溫;月光讓他踏碎了。沒有上了濃妝的日本藝伎引路,道旁也沒有燈籠,只有草叢裡偶爾飛著的螢火蟲還顯得像個童話,他想,然後很快地便疲倦了,也不去想了,就這樣向前走。

門板縫裡透著微光。他站在門口正準備進去,又有些隱隱的害怕,那麼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不會認不得了吧?那就尷尬了。許是誆我呢?他還在想著的時候,腳就已經踏上前去。門內傳來一個女聲;別忘了脫鞋。他先是一愣,隨後馬上照做了。鞋子留在門外草叢裡。

那個女孩跪坐在桌子另一側。他摸索著空氣,照著她的樣子坐下,一會兒便又感到膝蓋戰戰發酸,換成了盤腿。她說,她是夏先生安排的,已等候多時了。

面前擺著滿滿一桌菜,都是他喜歡的。年幼時在水塘和河裡淘的小玩意兒和脆生的蔬菜;他那時在百貨商店為女友買的綿羊色蒸糕切得方正;出海時吃的海鮮;通宵達旦時長力氣的烙餅,全都卷在老來愛吃的南瓜粥,濃稠的黃色里,迷濛起來。

頭上,燈光在搖晃,他舉起筷子吃菜,抬頭便瞥見女孩的樣子:銀色頭髮,五官在清白光線照射之下顯得素雅。她彷彿在微笑,好像又沒有;一身短裝緊貼著皮膚,肩膀的輪廓像隱沒在遠方的山峰。郝先生抬頭,天花板浸入粉紅色海洋,奇怪的聲音在鼓動。什麼東西敲打著他的心,他變得精神了,恍然覺得飯菜如此可口;之前的日子裡,肉只是難嚼的纖維、大塊的油,蔬菜是苦澀的紙張,而米飯,米飯專用來堵塞喉管。

他大口吞下那些飯菜,不顧形象和自己的腸胃,如同溺水的人在灰色里望見岸上人家。而女孩只是由著他吃,自己卻不動筷子,不時幫他擦拭飯桌。

過了一會兒,杯盤狼藉之後,女孩起身,踮起腳尖走到門外;她的白襪子在郝先生眼前晃個不停,晃出了重影——女孩從外面回來,帶著酒杯和酒。她重新跪下為他斟酒。

一隻螞蟻在地面上格外顯眼,它在一塊油漬上擺動身子,沒頭沒腦地轉來轉去;一會兒之後,它總算不再忙活,轉而有滋有味地趴在那上面了。螞蟻躺在它的生活里不管不顧,而郝先生在油漬之外的地方喝酒。他眼望著女孩的銀色頭髮。

我說啊,為了這件事情,真值得嗎?那時我還年輕,卻也挨不住,悄悄吃著烙餅,隊伍里原定的監察官自個兒都不行了,打起了盹兒。天就要亮了,路燈還在遠方苦熬,空氣蒸出紫金色。

遊行的事兒就是這樣,她眨眨眼睛,又聳了聳肩膀;山峰皺起來了。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不過就是理個光頭明志罷了,又不是投名狀,也不開閘放血,沒什麼好怕的。你瞧,那邊那個,她不也挺好看的,還不是照樣去剪了。

我向後躺下,地上有點涼,天上還有些星星供我下飯。我不忍心去看她;我還沒習慣。

不過呢,她沒有這個,嘻嘻。我起身看時,她又變得長發凜凜了。她問我好看嗎,我呆了,她這私藏假髮的事兒在我心裡亂撞,撞得火花四濺,說不出話來。

後來啊,郝先生抿一口酒,後來到底成功沒有我也不曉得了,只是熱度過去以後,隊伍也漸漸散了。我帶她去山西路上買東西。她頭髮披到肩膀,讓我忘了是真是假。

我年輕過兩次。我和她現在正並肩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微風已經起了,天空漂過一絲白。我開口之前仍不停想到那個畫面:我在家裡尋找藥片,突然門鈴響了,我去開門;蚌殼就此張開,她如珍珠般耀眼。陽光順著窗沿斜斜地照在她臉上和頭髮上,構成膠片似的陰影。她穿著睡裙,打著呵欠,沒有招呼便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

她對我笑,我餓了,她說,我想吃飯。

她此刻也帶著那樣的笑容望著我,等我說出心頭故事。

我們沒有孩子。我說。就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每天按時領牛奶,讀報,過著圓周生活。手上的肌肉漸漸癟下來,松得難以拉不住韁繩,拋不起錨。噯,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總之,那天清晨我一時興起,想去做祈禱。小禮堂里空調打得很足,我冷得腳趾發寒。有人在吟誦:神愛世人。神愛誰呢?愛我嗎?

儀式結束之後,我綿綿地有些打戰,昏昏沉沉走出禮堂往回走。對,對,故事正要從這裡講起——我一腳輕一腳重,不知什麼時候就混在人堆里了。那是個反對某家超市的遊行隊伍,和我那時候同齡的人佔了多數。他們,我忘了,或者是女字旁的她,舉著橫幅,拿著那家超市買來的旗子,聲勢不算浩大地壓過馬路去。我想一是天太熱,二是行程大概已經過半。

第二天,報紙刊登了這則消息,還附著大幅照片。我悍然在列,穿著喪氣的黑色,同手同腳充滿傻氣地走著;像人群里一顆污點。

朋友給我打電話講這個。妻子也笑我,說我還干半大小夥子乾的事兒,也不摸摸自己頭上的毛。我在這一帶莫名地有了名氣,領牛奶時人們沖著我笑,就像看見一枚污損的錢幣似的。我走在花園裡,在樹間穿梭著;他們沒有腳不會走,我會,所以我能退回襁褓里,像個光頭嬰兒似的。

笑話講完了。沒什麼可樂的。她嘴角的弧度打著旋,帶出疲倦。公園裡似乎沒人能注意到我倆。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繞著鵝卵石路赤腳快步行走;半大小夥子在還小時欠下的債——補學騎腳踏車;對面林蔭道上,鳥兒斂翅休息,忽地又飛起,落在一旁刃尖上——某位老者正舞出最後一劍。神愛世人。

有小孩子在前邊兒玩鬧,他們的父母跟在一旁噓寒問暖。頭髮最長的那個搶過父母遞來的半個橘子,橘瓣倒映出幾何形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他撲閃的眼睛和靈敏的身體。

我們回去吧,天要黑了。夏天傍晚,有人在城市裡遛風箏,讓它滿天飛著。忽地這風箏又斷了線,在夕陽的金光里熔化成簡短的口白。真漂亮,那是她的聲音。

他站在她床前突然想吻吻她。她的睫毛很長,足以使風箏起飛。他上一個吻是什麼時候呢。她離開世界之前都不曾接收到他的吻。想起來了,他在某個嬰兒的百日宴上,吻過那小男孩的額頭。他眉心的紅點格外鮮艷,郝先生因此多看幾眼。

他搖搖頭,走到隔壁自己房間去。關了燈,彷彿又回到那個晚上。那晚他夢到螞蟻,螞蟻在空間中聚攏,焦躁地爬動,一根圓木慢慢地浮現出來。先有觀念行動,後有實體。他如此草率地解讀道。念念有詞地,他在暗中脫衣服。

最後他們還是躺在了一張床上。銀髮女孩兒已經酣眠,化作細微的喘息。郝先生仰面躺在另一邊,睜著眼睛,夢到巨大的木馬,旋轉,碎裂,飛出風箏。天花板是粉色的,他看不到,面色燦爛如春。他吻了她,猛地沉進水裡,觸到自己的嘴唇。他現在終於吃飽。

*

——一則訃告。

郝如松,男,七十歲,昨日清晨被發現死於家中。喪偶,已獨居兩月,死時無他人在場。初步斷定是家中煤氣泄漏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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