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要麼變得文明,要麼幹掉本能
人的歷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文化不僅壓制了人的社會生存,還壓制了人的生物生存;不僅壓制了人的一般方面,還壓制了人的本能結構。但這樣的壓制恰恰是進步的前提。
人的各種基本本能,如果有追求其自然目標的自由,就不可能發生任何持久的結合或保存,因為它們甚至剛剛結合,便開始分離了。
未加控制的愛欲,同其對立面死亡本能一樣,是命運攸關的。
本能之所以有破壞力量,是因為它們無時不在追求一種為文化所不能給予的滿足,這是一種純粹的、作為自在目的的滿足。因此,必須使本能偏離其目標,抑制其目的的實現。「人的首要目標是各種需要的完全滿足,而文明則是以徹底拋棄這個目標為出發點的」。本能的變遷也是文明的心理機制的變遷。在外部現實的影響下,動物的內驅力變成了人的本能。雖然它們在有機體中的原有「位置」及其基本方向保待不變,但其目標和表現卻發生變化。所有精神分析概念(升華、自居作用、投射、壓抑、心力內投)都表達了本能的可變性。但規定著本能、本能需要及其滿足的現實卻是一個社會--歷史的世界。動物性的人成為人類的唯一途徑就是其本性的根本轉變。這種轉變不僅影響本能目的,而且也影響本能的「價值標準」,即那些決定能否達到本能目的的原則。我們可以試著把這個具有決定作用的價值標準體系所發生的變化規定為:從直接的滿足到延遲的滿足;從快樂到限制快樂;從歡樂(消遣)到苦役(工作);從接受到生產;從沒有壓抑到安全感。
弗洛伊德稱這種轉變為從「快樂原則到現實原則的轉變」。他的基本理論就是(而且,儘管他也提出了各種改頭換面的二元論觀念)用這兩個原則對「心理機制」作解釋。
弗洛伊德的這種解釋大體上(但不完全是)相應於意識和無意識過程的區別的。個體的生存似乎有兩個以不同的心理過程和原則為特徵的不同方面。這兩個方面的區別既是生成--歷史上的區別,也是結構上的區別:由快樂原則統治的無意識構成了「較古老的主要過程」,這是所有心理過程都是無意識過程的那個發展階段的殘餘。無意識過程所追求的只是獲得快樂。
凡能引起不快感(痛苦)的活動,心靈都「拒絕參與」。但快樂原則如果不加以限制,則將與自然環境和人類環境發生衝突。個體逐漸痛苦地認識到,他的需要不可能得到完全的、無痛苦的滿足。在有了這種失望的經歷以後,心理作用的一個新的原則佔了上風。這就是現實原則取代了快樂原則,因為人們學會了為得到延遲了的、受到限制的、但卻是「保險的」快樂而放棄暫時的、不確定的、破壞性的快樂。弗洛伊德認為,由於這種克制和限制所取得的乃是持久的收穫,現實原則不僅沒有「廢棄」而是「捍衛」,不僅沒有否定而是「修正」了快樂原則。但精神分析的解釋表明,「現實原則所改變的不只是快樂的形式及獲得快樂的時間,而且是快樂的實質」。快樂之適應於現實原則,意味著本能滿足所具有的破壞力量及其與現有社會準則和社會關係的衝突「已被克服和引入歧途」,從而也意味著,快樂本身的實質已被改變。
人類在快樂原則的支配下通常不過是一股動物性的內驅力而已。但隨著現實原則的確立,他變成了一個有機的自我。他追求的是有用的、而且是在不傷及自身及生命環境的前提下所能獲得的東西。
在現實原則的指導下,人類發展了理性功能:學會了「檢驗」現實,區分好壞、真假和利弊。人獲得了注意、記憶和判斷諸機能,成了一個有意識的思想主體,並且做到了與外部強加於他的合理性步調一致。唯一與理性這個心理機制的新組織相「分離」而繼續不受現實原則支配的思想活動是幻想,它「不受各種文化變異的影響」,而繼續受快樂原則支配。不過,心理機制的所有其他方面則都明顯地服從於現實原則。於是,人類慾望的範圍及滿足慾望的手段都得到了無限的擴大,而且,人以有利為原則而有意識地改變現實的能力看來也可望逐漸地克服有礙慾望得到滿足的外部屏障。但從此以後,無論是人的慾望,還是人對現實的改變,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因為它們現在被人所處的那個社會組織起來了。
而且這種「組織」壓抑並改變了人的原初的本能需要。如果說在作為原型的自由不存在壓抑,「那麼文明就是反對這種自由的鬥爭」。在人的發展中(無論是在屬的發展中——屬系發生史中——還是在個體的發展中——個體發生史中——),快樂原則被現實原則代替,這是一個巨大的創傷事件。弗洛伊德認為,這樣的事件不是一次性的,它在人類和每個個體的歷史中屢屢出現。從屬系發生史看,這種事件最早出現於原始部落,原始的父親壟斷著權力和快樂,並強令兒子們剋制。從個體發生史看,這種事件則出現在幼兒期,父母及其他教育者強令幼兒屈從現實原則。但無論是在屬系方面還是在個體方面,這種屈從態度都在不斷地再生產出來。在作了最初的反抗以後,兒子們也效法原始父親來進行統治了。兄弟宗族也發展成了機構化的社會政治統治。各種機構的制度都體現了現實原則。在這個制度中成長起來的個體了解到了象法律和秩序這樣的現實原則的要求,並將其傳給後代。現實原則必須在人的發展中不斷地得到重建。這就表明它對快樂原則的征服一開始就是不完全、不穩固的。在弗洛伊德看來,文明並未一勞永逸地取消「自然狀態」。「文明所欲控制和壓抑的東西即快樂原則的要求」,在文明本身中仍然繼續存在,無意識中保存著受挫的快樂原則的追求目標。快樂原則的完整力量,儘管遭到外部現實的挫折,或者儘管甚至壓根兒不能實現,卻仍不僅倖存於無意識中,而且還這樣那樣地影響著替代了快樂原則的現實本身。被壓抑物的這種回歸構成了文明的禁忌史和隱蔽史,研究這個歷史,不僅可以揭示個體的秘密,還可以揭示文明的秘密。
弗洛伊德的個體心理學本質土就是社會心理學。壓抑是一種歷史現象,而使本能有效地屈從於壓抑性控制的,不是自然而是人。
從作為統治原型的原始父親那裡,作為文明史標誌的奴役——反抗——進一步統治這樣一個連鎖反應就已開始形成了。
但自緊隨最初反抗而出現的統治的第一次、前歷史的復辟以來,來自外部的壓抑還得到了來自內部的壓抑的支持,因為失去自由的個體把他的主人及其命令都向內投入了他自己的心理機制。於是反自由的鬥爭作為被壓抑個體的自我壓抑,在人的精神中得到了自我蕃衍,而他的自我壓抑反過來又支持著他的主人及其機構。弗洛伊德認為這種心理原動力也就是文明的原動力。弗洛伊德認為,「持續至今的原始而永恆的生存鬥爭」造成並維持了本能在現實原則支配下的壓抑性變化。缺乏這個事實使人們懂得,他們不可能自由地滿足其本能衝動,不可能按照快樂原則生活。因此促使對本能結構作重大改變的社會動機是「經濟的動機。如果社會成員不去工作,社會就無法為他們提供足夠的生活資料。因此社會必須努力限制其成員的數目,並把他們的能量從性活動轉移到工作上去」。這個看法與文明本身一樣古老。正是它一直有效地證明著壓抑的合理性。弗洛伊德的理論在很大程度上也在提供這種證明,因為弗洛伊德把「原始的生存鬥爭」看成是「永恆的」,所以他相信,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的對立也是永恆的。他的一個理論基石就是認為,不可能存在非壓抑性文明。但他的理論也包含一些與這種合理性證明相悖的東西。正是這些東西打破了在西方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傳統,甚至暗示了這種傳統的逆轉。弗洛伊德研究的一個特徵就是,「堅持不懈地揭示文化的最高價值標準和最高成就中的壓抑性內容」。在這一點上,他反對把理性等同於作為文化意識形態基礎的壓抑。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學企圖重新考察和揭示最終體現為愛欲與死欲關係的文明與野蠻、進步與苦難、自由與不幸之間的可怕的、必然的內在聯繫。在考察文化時,弗洛伊德所根據的不是浪漫主義的或烏托邦式的觀點,而是根據由於推行這種觀點而導致的苦難與貧困。
因此,文化自由是通過不自由來表現的,而文化進步則是通過壓制來實現的。但文化並沒有因此而被否棄,因為不自由和壓制是必須支付的代價。
但是,人類有一些被禁忌的願望,即要求造成一種自由與必然統一的狀況。弗洛伊德在揭示這些願望的廣泛性和深刻性時,對它們是持提倡態度的。
在發達的意識領域及其創造的世界中存在的一切自由,都只是派生的、不徹底的自由,是以放棄完全滿足需要為代價的。就幸福乃是需要的完全滿足而言,文明中的自由本質上與幸福是相對立的,因為這種自由對幸福作了壓抑性的改變(升華)。相反,心理人格中最古老、最深層的無意識倒是達到完全滿足的內驅力,在這裡沒有缺乏和壓抑,因而這是自由與必然的直接同一。弗洛伊德認為,這種在意識中被禁忌的自由與必然的等同在無意識中卻得到了支持,因而它的真實性雖然受到意識的否棄,但仍經常縈繞於心際。它還記憶著個體過去的、實現完全滿足的那些發展階段。而且過去仍在對未來提出要求,因為它使人產生了以文明成就為基礎重建天堂的願望。如果把記憶這種重要的認識方式作為精神分析的核心,它就遠不止是一種治療手段。記憶所以具有治療作用,是因為它具有真理價值。而它所以具有真理價直,又是因為它有一種保存希望和潛能的特殊功能。雖然成熟的、文明的個體出賣甚至剝奪了這些希望租潛能,但由於它們在個體的朦朧的過去曾被實現過,因而也不會被個體完全忘卻。現實原則限制了記憶的認識功能(慧田哲學註:限制了它對往日的幸福體驗的依戀),從而使人不再產生有意識地重建這種幸福的願望。精神分析解放了記憶,從而使個體受壓抑不再是合理的事了。由於認識讓位於重新認識,幼時被禁的形象和衝動開始說出為理性所否定的真理。倒退具有一種進步功能。重新發現的過去提供了一種現在正受到禁忌的批評標準。而且,記憶的恢復還伴隨著幻想的認識內容的恢復。精神分析理論把這些心理機能排除在白日夢和虛構這些不確定的領域之外,從而恢復了這些機能的嚴格的真實性。這些發現所具有的力量最終將衝破產生和限制它們的那個框架。解放過去,並不是要使過去與現在調和。與發現者自己施加的限制相反,面向過去的結果將是面向未來。追回失去的時間成了未來解放的手段。今日題圖為慧田讀者原創作品,未經允許禁止使用,查看詳情到哲學人公號下回復關鍵字「封面人物」。Via:慧田君編|有異議請私信其微信「cc2cc-net」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