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拉賭局

大大決定賭一把,一來賭一下山溝那頭清真寺里的阿訇能資助自己的兩個娃娃把書接著讀下去,二來賭一下安拉能不能幫助他找到心靈歸屬。因為大大從小跟隨被批鬥為知識分子右派的舅爺從蘭州城逃到山溝里避難,科學和社會主義,不是虛無縹緲的理想,而是大大從小埋在心裡的銹刀,拔不出來的。

很遺憾,家裡的大部分人只能猜到第一盤賭局,無非以為大大皈依穆斯林只是貪戀那一點娃娃讀書的學費。儘管在大西北,黃河邊上,蘭州這座每天早上都是靠著回民牛肉麵餵飽的大城市裡,一個漢族人變成了回回,那種體驗還是無異於家里有人出了櫃。

「他爹一大學生,他咋想變成回回呢?人勺了吧!」奶奶氣憤填膺,叫上了我爸,讓我爸開車去大大家裡勸勸,恰好我放寒假,也就跟了過去。

我之前竟不知道這個大大,也不知道還有個去世的右派舅爺。家族的事情太亂,抗日戰爭的顛沛流離,逃難路上拜把子認下的兄弟,宗族和血緣,家族大義,在生死抉擇前,顯得過於鴻毛。奶奶只在車上提了舅爺的過往:舅爺本事一名省里的幹部,成了右派,發配到勞改農場後又逃了回來,家裡人怕有事牽連,害怕自己和資本主義有勾結,舅爺和大大就被趕到了黃河上游的山溝里。後來舅爺去世了好多年,但大大沒回來,成了鄉里人。

大大現在依然住在黃河邊上,跟蘭州的黃河一樣,但比起山溝里高樓讓人密不透氣的城市,這裡的氛圍卻荒涼壓抑,渾濁的黃色籠罩了天空、黃河和周圍的裸露荒山,如同清真寺宣禮塔傳出的誦經之聲,渾濁、蒼涼,敬畏,甚至讓人恐懼。

大大站在家門口迎接,我們在車上遠遠地就看見了,大風中他像隨時會傾倒的雕像,禿了的頭頂,腦後的頭髮亂吹著,穿著西北農民很常見的破舊灰綠色毛衣,恰好和清真寺的綠色宣禮塔呼應。

奶奶似乎從來不關心舅爺和大大生活怎樣,以前好幾年沒聯繫也不曾關心過死活,只是聽說他要變成回回,讓奶奶心裡惴惴不安。一個中國家庭哪怕事實上多麼分崩離析,卻總是被面子很虛偽的糾纏在一起。

大大打開了停穩的車門,伸出了一隻手,生硬而標準的普通話說了聲「你好」,看爸爸和奶奶臉色的尷尬,就知道他們心中早已預演了一次熱情洋溢的認親問候,讓大大那一聲如同陌生人禮節的打招,顯然讓他們無所適從。

我們進了門,高高的土牆擋住呼嘯的寒風,家裡如同這一帶常見的房子,磚土坯子木屋頂,燒煤的爐子從屋頂冒著黑煙,剛進去的時候嗆鼻的煤煙味兒,說明這爐子還是剛剛點著。大大的女人剛剛在爐子上搭上水,給我們沏了三炮台,女人一言不發,就掀起門帘出了去。她是去了廚房做飯,除了端菜外,在沒有機會回到客廳了,甚至不能和男人們一起吃飯,畢竟在西北農村,女人彷彿是男人襠下的羞物,怎麼能在外人面前顯擺?

房子的角落了站著大大的兩個孩子,差不多跟我相仿的年紀,一男娃一女娃。他們的臉是凍紅的,彷彿是剛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大大說,他們去山下取水了。院子里有口老井,前幾年還能挖的出一些泥水來,後來越挖越深,挖的比黃河還深哩,但就是沒水了。

叫兩個娃娃取上幾個洋芋,大大讓我們去外面烤洋芋,大人在這裡還要說些事。他們便從廚房拿了六七個洋芋,帶我走出房間門,往外面山坡上走,在一片小梯田上停了下來。我跟在他們後面,氣喘吁吁。

他們熟練地去了些農田裡的土,又挖了一個淺淺的坑,把洋芋放到裡面,再用鬆土埋一個小爐堆,爐堆下面掏了一小洞,用草紙引火,撿了些稻草燒著。火把田地里燒得乾熱。我們拿出手,放在燒熱的地面上面,保持恰當的距離,害怕離得遠了熱氣被大風吹走,近到挨著土了又會燙手。

很久後,男孩才說了第一句話,問了我的年紀。我反過來問他,結果一樣大,不過當時我已經念高一,他還在讀初二的樣子。

「你住在蘭州?」男孩接著問。我點點頭。他繼而說,我長大了也想去蘭州看看。

「這是我妹妹,她學習比我好。爸爸還想讓她接著讀下去。」男孩說著,用腳踩塌了那個冒著熱氣的小土窯子。干硬的土塊四分五裂,洋芋露了出來,上面還粘著一層薄薄的土。女孩一直羞澀地站在一旁,挑了一塊個頭大一點的洋芋,給我。我仿照他們的樣子,拿衣服蹭了蹭洋芋皮的土,把滾燙的洋芋小心翼翼地剝開,要防著沙澀的土粒又蹭到白嫩的洋芋上。男孩說,他們這一帶的洋芋是最好吃的,你多吃一點,回到蘭州就吃不上了。後來我離開甘肅,在大西北和大西南的偏僻地區,那些把土豆叫做洋芋土豆的地方,你能讓生活貧乏的當地人找到一些自己家鄉風物的自豪感,八成也只有洋芋來慰藉。

「大大當回回是想供你們讀書么?」剛剝了皮的洋芋燙得讓人下不了口,但寒風早把耳朵颳得生疼。

男孩吃著洋芋,嘴中含糊:他說讓我們多讀書去有海的地方看一看,而不是一輩子只在電視上看過海,但我不想讀,沒逑意思,到蘭州打打工掙錢多好。看妹妹能讀到啥樣子,讀不下去了再說。

「那如果大大是回回的話,你也是回回么?「

「這咋說哩,反正我也不知道,我跟爹說過,我不想戴回民的小白帽,酒也那麼好喝,幹啥戒掉。」

我們把洋芋一點點吃掉,後來就沒怎麼說過一句話,女孩一直在用方言跟男孩竊竊私語,小聲用著方言,我沒有聽懂,也只能夠看著他們時故作微笑,儘管那時還小,但我知道我與他們的生活也不會在有交集。

大大忽然站在山坡的田埂上,喚著我們回去,西岸的山頭飄來一片雲,烏黑色猶如快爛的洋芋,但願能給乾涸的大地來一場春雪。轉過山腳又望見了清真寺,星月與大大的雙眼四目相對,我猜不透大大渾濁的雙眼裡看到什麼,是平和,是困難,是安全,還是僅僅無意義的凝望。

我從奶奶悻悻的面龐猜到這次勸解的失敗,或許關係緊密的親戚早已用一通爭吵來解決掉宗族之間的矛盾,可大大對他們來說就如同一個外人,他們臉上佯裝的和氣,卻只能表達的是更為生疏的冷漠,大大從一個家族排斥的右派,到一個家族排斥的穆斯林,血緣和宗族的連接,早已被階級和宗教的刀刃隔斷。

我直到今天記得大大的卧室,昏暗陽光透過窗戶撒到室內,老舊的木床上是破了洞的床單,一本貌似古蘭經的書放在床上。家裡沒有其他書了。

離開時大大沒有在門口送行,車沿著下坡的土路轉過一道彎,大大的房屋和白磚綠頂的清真寺一道消失。黃河水被染成了怪異的綠色,遠方是一座冒著濃煙的化工廠,高聳的煙囪就像勃起的陰莖,一個發展強姦一切的時代還是到來了,工業化在大西北,就像一個只顧眼前的粗莽漢子,來的轟轟烈烈。

大大和他的兩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我無從知曉。不僅如此,父母離異後父親與奶奶的裂痕也加深,以至於每次回到父親那裡也無從知曉奶奶的身影。他們還在嗎?有時想到這個問題我卻很釋然,我甚至在寫這些文字前漠不關心。在那些用血緣捆綁的枷鎖面前,我很慶幸能遠離他們,他們對我的漠不關心或許是我最大的自由。

現在想來更加欽佩大大的勇敢,我不敢猜度他皈依真主的心態,但至少保留那麼一份希望讓我相信,那些不懼他人眼光而選擇孤傲生活的人,也會得到心靈寧靜。

安拉,色倆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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