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莊子·齊物論》

語言是誤解的根源。《小王子》

同樣的藍,你眼中的藍,和我眼中的藍,是否一樣深?同樣的音,你耳中的音,和我耳中的音,是否一樣響?同樣的詞,你腦中的詞,和我腦中的詞,是否一個意?不知每個人的眼睛,對於色彩的感知是否都相同?不知每個人的耳朵,對於音樂的感知是否都相同?不知每個人的思維,對於語言的感知是否都相同?

對於文字含義的界定,需要用更多的文字,如此滾雪球下去,那麼界定還是否嚴密?若是到某個程度上趨向於封閉,那麼是否會陷入一種充滿漏洞或者無意義的循環,同義反覆,好像用甲解釋乙,再用乙來解釋甲。至今尤記得,小時考語文,接觸褒義詞和貶義詞的判定,一個是喜歡的好的,一個是不喜歡的壞的,結果我經常把那些「標準答案」里的貶義詞劃歸的褒義詞里,而且一考新詞就錯,因此就很怕這種題目。即使被「標準答案」匡正的詞,我也依然覺得它們更近於褒義。或許對於一些人而言,那些辭彙的感情輕重是不同的。在我眼裡的「壞」更傾向於暖性可愛,在我眼裡的「悲傷」更傾向於積極向上的力量。在我心裡,彷彿有個篩子,能自動過濾這些詞所指的負面部分,剩下的含義,竟然比它們的反義詞更加可愛豐富。如此,不自覺的運用,竟然慢慢忘了理解上的不同,或者根本就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也許只有當我怕說錯話怕被誤解時,小心翼翼的搜腸刮肚,運用辭彙,才發現沒有一個簡單的辭彙,能代替自己所理解的「壞」和「悲傷」。我不知道,這是天性還是後天習得。也許,我更喜歡看重矛盾裡面統一的一面,至於對立一面,看得模糊,而且若兩者有一個樂觀,一個悲觀,那麼悲觀的那個大多是向著樂觀的那個方向趨同。天性上的爛漫和天真,不自覺得代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或許,一個人對語言的運用和理解,蘊含了他自小到大的感知、思維、經驗等沉澱下來的含義。對生活和外在的認識和實踐等,可以從他在語言上的理解來發現端倪。由此,個人也很難通過簡單的語言將自己的意思完全地表達,也很難去理解另一個人的語言。在交流上,信件不如電話,電話不如當面對談。通過莊子留存的文字,來完整清晰地理解莊子的原意,而不產生誤解,大概很難吧。

關於莊子語言,我大致在「反常」上做功夫,這方面應著「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莊子·齊物論》),在「一以貫之」上做功夫,這方面應著孔子的」吾之道一以貫之「。心中藏了這兩個前提,一個是「事若反常必有妖」,一個是有一些東西能夠貫穿始終,總結一些自己感覺到的莊子的語言特點,作為自己學習的一些思考角度。以後遇到新的角度,還會增添一些東西。

第一,飛來之筆,宕開一筆。如重視「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這類飛來之筆。

第二,相似寓言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如孔子困於陳蔡的寓言,多次出現。我心中藏著一個前提,就是先秦不會輕易去重複一件事情。

第三,同一寓言的不同角度。我也藏了一個前提,既然重複了其他寓言,那這些不重複的寓言是否只是一個含義?

第四,重視相悖,不合常理之處。如《莊子·天地》中,「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這類。生活中顯而易見之處,莊子還如此寫。既然把其他寓言當做寓言,那把這些相悖當做實寫,是否理解得合適?

第五,文章的結構。從「子非魚」之辯,可以看出莊子的邏輯感非常強,與名家代表人物惠子交往,而能「運斤成風」(《莊子·徐無鬼》),因此重視挖掘文章的結構、思維的連貫性。從《莊子·養生主》看莊子文章結構嚴謹,令人咋舌,大概不只這篇的結構是如此吧。

第六,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怎麼知道莊子的藏非藏,非藏乃藏呢?也許那些藏只是為自作聰明的人所設的陷阱也未可知,故需要全面細緻,不可偏廢。

學英語時,起初需要翻譯成漢語去理解,學得久了,能見文之意,入得其中,省去了翻譯這個環節。理解莊子,大的語言環境是先秦兩漢的典籍,小一些是道家典籍,再小一些是《莊子》本身。諸子,各有語言和思維上的獨到之處。

概括,是語言使用的一方面。如果經過深思熟慮、深刻理解,進行概括,本人會知道自己對一件事物的理解和把握程度,對這些概括所能涵蓋的範圍會比較了解。好的概括如《論六家要旨》、《莊子·天下》。後人在沒有對前人的充分理解的基礎時,對這些概括的把握,大概會有偏差,在這種情況下,進行的概括,會失真的比較嚴重,如將「消極」這個標籤封給道家。或者,概括並非出自去理解一件事物的目的,而是出自對一件事物的批判或者抬高,這部分人在行使概括時目的並不純粹。

對語言上深入的學習,或許要去學一些離散數學、語言邏輯學和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但這些都不是我所追求的學問,只能以一個外行的角度,往那個方向瞥一眼而已。寫此文的目的,在於對語言進行一定的思索,也揭示自己在理解莊子上的一些無能,把握不了程度的深淺,也許挖來的是韓非說的「舉燭」,但如果沒有深挖,而有遺珠之恨,終身錯過「學生」之門呢?寫此文的另一個目的,是揭示自己在解釋上的無能,不能將自己所領悟到得和盤托出。一個人的語言要具有表現力,達到語言所能描摹的極致,我覺得莊子可謂達到了這點了,無可加矣,只是用了許多隱喻,這些隱喻雖然掩藏了一些意思,但也正是莊子語言的表現力所在,將那些講不明的東西講出來。而我,所能理解到的一些微妙之處,發現文中講得已經是最明白而又不失去真意的講法。我也只能去再重複一遍莊子的文字,譬如」守神「。那些美妙的一些內涵,意會而難傳。那些我不能領會的,還是未知數。

莊子散文以」不解「解之,以」不明「明之,藏與泄,配合得很合適,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莊子·天道》

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莊子·秋水》

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莊子·知北游》

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

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莊子·則陽》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外物》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莊子·寓言》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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