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者遇到玩世者(鏡相首發)
胡蘭成出版《今生今世》後,張愛玲發表小說《色戒》。《色戒》就像一個樹叢中的人影,把時代年輪和個人記憶疊在一起。
《今生今世》中,胡蘭成描述他們首次見面。見面前,他想她是冉冉升起的文壇新星;見面時,他卻看她是「幼稚可憐相」的小女孩。也許,這印了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她總是想快快長大,把過去東西拋在腦後。胡蘭成文中的張愛玲,很不喜學校生活,亦不懷戀童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胡蘭成筆下,張愛玲有點自私,有點倔強,感情有時冷到冰清理性,有時又讓胡覺得幼稚純真: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裡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後悔不迭。」
胡蘭成描繪他眼中的張愛玲,張愛玲卻冷對胡蘭成的回憶,「利用我的名字推銷胡蘭成的書,不能不避點嫌疑。」張愛玲50年代後的文字,胡蘭成始終是缺失對象。只有小說《色戒》里的易先生,讓人猜想是不是胡蘭成的影子。易先生是不是胡蘭成,我們尚無法確定。但色戒里肯定有張愛玲的影子。後來,《色戒》收在小說集《惘然記》中,她在卷首語中寫道:
「故事都曾經使我震動,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了。」
據說,色戒素材來自宋淇,張愛玲在香港的好友。宋琪說,有個電影劇本題材,關於燕京一批同學在北京乾的事,一個抗日的女間諜事到臨頭出賣了自己人,題材太曲折,是反高潮。反高潮題材並不討觀眾喜,但張愛玲聽了很喜歡。她花了近三十年,反覆改寫才最終出版。
小說有兩處不同尋常,一是女間諜的身份,不是職業女特工,是業餘大學生,二是刺殺失敗的原因,不是敵人主動發現,是主角提醒告密。這兩處不同尋常,可讓張愛玲更好自我代入。她也順勢把愛國刺殺行動,轉為擅長的男女愛情糾紛,在裡面積攢自己的情緒和記憶。
小說里的王佳芝,「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
而張愛玲的十五六歲,又發生了什麼呢?她從父親家裡艱難逃了出來。
那個家給她的記憶是昏暗的。那是一個官宦望族敗落的記憶。父親吃花酒吸大煙,母親賭氣出國留學。母親離開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4歲的張愛玲看著,有點手足無措。家裡的衝突和陰影,過早暴露在孩子面前。母親走後,姨奶奶搬進來。家裡時有宴會,叫條子。張愛玲躲在簾後,偷看十六七歲的姐妹花,或在喧囂的舞場上打著盹,昏昏睡去。
沒多久,父親趕走姨太太,母親又回來了。父親表示戒煙痛改前非,全家從天津搬到了上海。張愛玲寫信給天津的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家裡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項巔。」這段時間,或是張愛玲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她學畫圖,彈鋼琴,學英文,上新式小學。母親留學帶回的西方學問,讓張愛玲呼吸到新的空氣。
只是,父親又故態重萌,再次吸上鴉片。母親爭吵中絕望,主動提出離婚。張愛玲和弟弟,交父親撫養。母親預備前去法國,道別住校的張愛玲,「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正如記憶反映的,她用忽略對待家庭變故,用冷淡面對親人離別。這樣,可儘可能避免家庭傷害,也讓內心有個堅硬外殼。但她又很是矛盾,覺得愧疚不安。她後來對胡蘭成說:「我是個自私的人」,又思索著說:「我在小處是不自私的,但在大處是非常的自私。」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感情,貧乏到沒有責任心,可又說:「比如寫文章上頭,我可是極負責任的。」
母親走了,張愛玲的世界分為兩半,一半在姑姑家,她可呼吸母親的空氣,那裡有「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她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去英國讀大學,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穿最別緻的衣服,週遊世界,在上海有房子,過乾脆利落的生活。
另一半在父親家,敗落而昏暗,「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有時她也有留戀,」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著小報,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母親的一半給她志向,父親的一半卻給她情趣。張愛玲弟弟張子靜回憶,父親離婚至再婚的三四年,是與孩子最親近的時間。張愛玲在書房讀各類小說,和父親討論紅樓夢研究。她研究《紅樓夢》的興趣,是父親啟蒙的;她十四歲時寫《摩登紅樓夢》,回目也是父親代擬的。她也纏著父親聽家族軼事。這時的父親,給了她創作素材和樂趣,也維繫情感上的短暫依戀。
不過,父親又結婚了,家裡來了後媽,張愛玲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全家搬到民國初式樣的老洋房裡。張愛玲在那裡的記憶,模糊而瞌睡,陰暗又清涼。表妹回憶,張成了「既熱情又孤獨的人。」她曾經聊天嘻嘻哈哈,笑得很大聲。現在她說話細聲細氣,常拿著本子靜坐著,或側臉看人畫素描,或低頭寫小說。
學校里的張愛玲非常沉默,不愛說話,也不愛梳理,不交朋友,也沒有活動。她的熱情只在看小說、電影、畫圖、寫作。
張愛玲中學畢業,母親也回來了。為了自己出國留學的事情,張愛玲與父親、後媽尖銳衝突。後媽和張愛玲爭吵,還告狀張要打她。父親下來對張拳打腳踢,把她關在樓下空房裡。張滿腔冤屈,哭了一整天,熟悉的房屋也變得生疏而癲狂。她一度生了瘧疾,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隆冬的晚上,在好心僕人幫助下,她挨著冰冷的牆,悄悄逃出家門,算徹底告別了父親家。
「中國人從《娜拉》一劇中學會了出走。」她後來說。
她逃離了父親的家,和母親住了兩年,卻沒融進母親的家。母親抓她的西式教育,督促她學現代淑女,學煮飯,學洗衣,練行路姿勢,看人眼色,照鏡子研究神態。她感到巨大的壓力,「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她為自己的笨拙痛苦自責,「我的兩年計劃是一個失敗的試驗。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
原先神秘而浪漫的母親形象,也因為近距離變得現實而窘迫,這特別表現在金錢開支上,「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思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她努力完成母親期望,也惶惑自己的表現,懷疑能否值得母親的犧牲,母親這時還有一個外國男友,而張覺得自己成了母親的負債。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她回憶道。
從此,孤獨下的冷漠,成了張愛玲的標籤。冷漠型的人,在真正親密關係中有困難,他們缺乏對別人足夠信任,對自己也沒更多親近。就像張愛玲,她無法信任父親,也無法依靠母親。她強迫性依靠自己,努力去抬高自己的價值,卻對普通人的親近和關心,保持較大的冷淡和距離。《天才夢》里,她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卻爬滿了蚤子,讓她緊張煩躁,試圖躲避。
寫作散文《天才夢》時,她在香港大學上大一。這時,她已經告別了父親,也離開了母親。18歲的她這麼看童年:「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
張愛玲三歲能背唐詩,七歲寫第一部小說。現在她卻發現,自己除了夢想一無所有。也許,支撐她的只有夢想。她的中學夢想是林語堂,在美國寫英文小說出名。她讀書時盡量不用中文,寫信、做筆記都用英文。她在港大發奮讀書,拿了兩個獎學金,靠著獎學金節儉生活。
她成了港大優等生,畢業後本可去牛津。然而,太平洋戰爭爆發了,香港大學停課了。「只差半年就要畢業了呀!」她憤憤對弟弟說。是呀,只差半年,她的命運就不一樣了。城池的淪陷,小說中成全了白流蘇的婚戀,現實中卻中斷了張的留學夢。夢中斷了,生活還得繼續。
她轉聖約翰大學讀書,只讀了兩個月就輟學了。一是對課程不滿意,二是金錢的困擾。這時,母親已和男友出國,姑姑經濟也不如意。她想早點賺錢,經濟獨立。
她深深體會到錢的壓力,錢對她是迫切的生計。她在《童年無忌》中說:「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胡蘭成也說她一錢如命、銀錢兩訖。她對胡說,「我的錢血倒是沒有,是汗。」
她不願當老師,怕見陌生人,只為報館寫稿。她給英文《泰晤士報》寫影評劇評,在英文《二十世紀月刊》寫文化散文。她還遵循香港時的經驗,追求林語堂式的英文作家夢。但讓她在上海一鳴驚人的,是中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紫羅蘭》創刊號上一炮打響。
《紫羅蘭》主編周瘦鵑覺得,《沉香屑》很像毛姆作品,又受《紅樓夢》的影響。這或許正是張愛玲的風格,中國世情小說的底子,英語現代文學的技巧,後者來自母親支持的西化教育,前者來自父親家裡的舊式情趣。父母沒給她溫暖,卻孕育她的文學。
張子靜說,姐姐繼承母親的剛烈強悍,加上成長中的種種挫擊,使她的心靈早早自我封閉:自衛,自私,自我耽溺,「儘管生活上我非常了解姐姐,心靈上則覺得距她非常遙遠。」但文學成了張心靈表達的手段,弟弟也是通過她的作品,了解她坦白的心聲。
成名後張愛玲趁熱打鐵,每月都發表兩三篇作品。她曾坦率承認:「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
那個風雲變幻的時代,給她成名的機會,她卻也有轉瞬即逝的不安。荒涼感,及背後的威脅感,成了她文字中的情緒。那種威脅,有曾經家庭的變故,戰亂的紛擾,也有日後感情的創傷,政權的更迭。
《私語》結尾,她說:「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她做過的夢很多,團圓夢,天才夢,留學夢,「林語堂」夢,文學夢,愛情夢。有的破滅了,有的還繼續。舊的逝去了,新的正開始。
這個時候,張愛玲見到了胡蘭成。據胡蘭成的《今生今世》,他們相識的時間,是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他讀了張的《封鎖》,大為驚奇,前去找她。胡蘭成時任汪偽宣傳部政務次長,長歌善舞,風流得意的他看張愛玲好像小孩,看兩人關係像場比斗。他輕輕鬆鬆,手到擒來。
胡寫了《評張愛玲》,很討張的喜歡。他將她的文字比作顏色,「明亮的一面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他評她倔強認真,是個人主義的,「這樣的個人主義是一種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
胡的文章,確實鑽進張的心窩。張的感覺偏好,是濃烈刺激,反差突出的。她的性格,既有冷淡的防禦,又有叛逆的反抗。她高傲的背後,有著深深的卑微感。這種卑微感,來自家庭變故對她的創傷,也有社交上的敏感無措,而社交、宣傳和表演,恰是胡自信擅長的。
張胡的性格,有奇怪的互補。也正是這種互補,構成張胡爭議的婚姻。張給胡寫過,「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胡給張寫過,「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兩人心態存在反差,張是卑微深沉的,胡是超脫輕浮的。
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對童年,也只是精緻的回憶,卻沒有深深的懷戀。他自己說,「對於小時的事亦只有思無戀,……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但對於故鄉是浪子,對於歲月亦是浪子。」他津津樂道家鄉的風俗,民間的王氣,親友的音容,卻不怎麼深入自己的情感。
他看自己是超脫的觀賞者,「學問真也難服侍,而亦不要學問來服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想愛蓮看竹,不要狎習的好。「這裡的學問,也可換成其他對象。他在俞家做女婿,靠俞家資助讀書,「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親,這樣委屈,我有叛逆,又順受,……但我是要飛去的。」
這種遊離的情感狀態下,他對一切抱著賞玩的態度。政治上,他喜歡縱橫豪氣,又不願固守一主,八面玲瓏,反覆無常成政治浪子。在情感上,他是典型的舊式才子,喜歡演風流情種,信奉現前一刻值千金,卻欠下了一屁股情感債。胡的這種人生態度,構成張愛玲的情感悲劇。
張曾質問胡與小周的關係:「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胡回答,世景荒蕪,與小周有無再見之日也無可知,不問也罷。張嘆道:「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確實,張離開胡以後,她的情感萎謝了。日本投降,汪偽政府垮台,胡蘭成匿名逃跑。上海小報攻擊張,罵她是漢姦情婦。張的小說也不易發表了,她只能靠編劇謀生計。她給逃亡的胡寫了訣別信,卻又附上剛賺的編劇費。眾人感慨,張愛玲為什麼對胡蘭成那麼痴情?張愛玲沒有回答,沉默成了她的姿態。解放以後,她在大陸呆了三年,又去了香港、美國、台灣。
在顛簸輾轉流離中,她越發深居簡出、淡漠寡言。80年代在美國,她一度每天搬家躲避跳蚤,甚至為求便住汽車旅館。可怎麼換房除蚤也擺脫不掉,很多人懷疑跳蚤是她的想像。張內心的不安和威脅,轉變為細小尖銳的跳蚤。她飽受想像中虱子的困擾,孤獨成了她生命中的虱子。她唯一戀戀不忘的,是三十年反覆改寫的小說。那裡有她的青春、記憶和情緒。
在小說《色戒》中,她描述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是知己關係,也是捕獵關係:「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這種情感關係,張真切體驗的,就是與胡的情恨。按理說,她和王佳芝一樣,「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可是,她又惶惑他心裡的她,若有所失,「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然而,這一剎那的感動,卻毀了王佳芝的生命。就像張愛玲對胡的心動,毀了她後半生的情感。她筆下的易先生,精明世故處理好全部後事,只在心底品賞王佳芝這個知己。她現世的胡蘭成,主張今生的華麗是遠離傷害,只在《今生今世》中品鑒他的8個紅顏。
對此,張只能以更深的沉默,對待曾經的心動與傷害。胡讓張封閉的內心,照進了一絲陽光,卻又讓其更深地封閉下去。一個冷漠型的人,遇到玩世的浪子,為此心動,為此敞開,卻為此受傷,再次冰封。這或許就是命運的捉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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