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與犬儒
且讓我來談一談創傷與犬儒。
距離去年年末我在萬松園遭遇的人生首次遇劫,已半年過去了。距離今年春節之前我在世貿小胡鴨遭插隊者毆打,已好幾個月過去了。我寫出了一篇關於這兩次遇襲的文章,遭到了數以百計的網路霸凌。這事件有三個後果,我一個一個來談。
第一件事(其實是兩件事)
霸凌下翻湧的敵意/戾氣,你看到了嗎?人以匿名網民的角色參與網路生活時,他們飛快地習得了他人的表達方式,他們用別人的大腦思考,你看到了嗎?他們在模仿,他們沒有自己的腦子。當這幾年的中文網路流行起攻擊性的話,他們也就操起了攻擊性的話語。他們連攻擊的方式都一樣,連使用的語言都一樣,連用的表情符號都一樣。他們自以為獨特,卻只是在重複大家都在說的陳腐的話,大家都在用的陳腐的修辭,大家都在用的表示情緒的流行表情。他們沒有能力創造自己的句子,他們沒有能力說出自己的話。他們是人肉復讀機。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已經有太多太多網路暴民被掛出來之後刪號告饒的例子了。他們自以為無羈,但當他們用以攻擊他人的網路暴力轉頭攻擊他們中的一個小卒時,他們又不堪一擊。看起來他們不在乎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們身邊的人知道他們在網路上是這樣的暴民,是這樣的無教養者,他們的朋友是否會為之讚歎?他們的父母是否會為之驕傲?他們的子女是否會以父母為榜樣?他們是真的不在乎自己在做什麼,還是從沒想過自己要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自己要建立自己作為社會人的形象?他們是真的不在乎自己是怎樣的人,還是認為網路形象可以與真實的自我絕緣,還是從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要為自己負責的成年人類個體看待?潮水般的網路霸凌,蝗蟲般的網路霸凌者,湧入每一個網路熱點話題,發表傾瀉怨毒的言論。如果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會這樣對人說話嗎?他們會跳出來攻擊人嗎?躲在屏幕背後,躲在安全地方,遠程攻擊他人,隨心所欲,撒腿就跑,被認出來了就刪號逃避,拒不承擔自己作為社會成員的任何責任。
第二件事
有誰一直被這個社會溫柔相待。有誰沒有經歷過創傷。
創傷像肌體被外力破壞的結構一樣,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復原。二月遇襲之後的幾個月,我以為寫出來可以平息我收到的傷害,但是接近當初的遇襲地仍令我恐懼。我想到網路霸凌者常用的攻擊「矯情」,猛然想到,中國人還真不配矯情呢。誰聽說過有中國人得過PTSD?哪個中國人敢這麼矯情,竟然會得PTSD?小波當年寫到,有人會說,「身為一個中國人,你也配!」面對這樣的話,小波說,「除了向隅而泣,也就說不出什麼了。」別忘了你我托生於hard模式之中,像瓶口的螃蟹拉住彼此的腳,誰都不配享有更好的東西。
第三件事
風險社會。讀書時讀到貝克的風險社會,那時毫不諳世事,不知道他說的多麼切身。如果每一個人都是隨時可能歇斯底里攻擊他人的炸藥包,如果每一個人都隨時可能在陌生人身上發泄他的戾氣和壓抑,如果每一個人都藏著惡狠狠的怨毒的心行走於大街小巷,誰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我的恐懼來自於知道了最壞的結果有多壞,以及生活在此所身處於之的不可知亦不可控的風險。
第四件事
恐懼與風險令我變得犬儒了。沒幾個月,我的公共生活理念就從「踐行公民權利」變成了「叢林社會,小心自保」。我意識到了我承擔不起在這個社會裡出頭的風險,我意識到我承擔不起傷害乃至死亡。為了我自己,我必須把我最大的重心放在保護自己的安全之上。保持警惕,避免衝突,情況不對就快跑。我必須要好好活著,才談得上探索,創造。
第五件事是一個呼籲
繼續受教育吧,繼續環遊世界吧,繼續閱讀,繼續邁出思想上和地理上的腳步。沒有高等學府中塑造了我的教育,我就還是個不知道建立一個堂堂正正的自我的傳統中國國民。沒有異國風光震撼了我的眼震懾了我的心,我就還是個不知道美為何物的鄉土小民。沒有讀書,沒有尤里卡,沒有激動之處掩卷興奮環陋室逡巡不能自已的時刻,我就不能擁有此生此世之外的精神世界。十六歲時我第一次讀到王小波,且不說那時的興奮,只說若沒有他的作品,就沒有人為我推開一個小小少年探尋精神世界的那扇窗。
從那裡我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寫到這裡,文章不那麼犬儒了呢!
雖然我知道我當然還是越來越犬儒了,不再敢以己身質問身邊的不義。且忍一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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