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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魚的夏天

「啪」的一聲把電視關掉。熒熒的屏幕在夏日的傍晚里亮了一瞬,就熄滅了。

「哎,你說啊,我們學校會有這種事嗎?」蕭楚榆轉過臉看她,剛用水衝過的頭髮還在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著水,白色的毛巾搭在肩膀上。

「電影都是編的啊。」樂微爾隨口說了句,然後丟下他小跑過去把水龍頭擰緊。

兩個人無言地對坐了一會兒。

屋外,樹梢微顫在流雲消長的背景里,嘶啞的蟬聲起伏錯落。

「唉,你家長不是不回來了吧?」樂微爾用空的礦泉水瓶敲敲他肩膀,砰砰作響。

「會痛的哎……有可能啊。」

「又沒有很用力。」她偏著頭,看他心不在焉地擰著濕嗒嗒的毛巾,一股一股水流就順著小麥色的皮膚遊走。

「那好吧,今天的家訪結束了。」她說。

太陽發出亮得幾乎致盲的光,空氣裡間或傳來從來沒變過的廉價刨冰上紅豆的味道,單車帶起「呼呼」的熱風拍打在緊繃繃的皮膚上。

蕭楚榆躺在學校後山的草地上,嘴裡嚼了一片紅花酢漿草的葉子,酸酸的又有點甜。各種昆蟲在身邊歡快地蹦來跳去。

這就是夏天么……這麼無聊啊……

蕭楚榆把棒球帽蓋在臉上,翹起腿,準備睡一覺。下一節好像是國文課,不去應該沒關係,那個老婆婆不會沒事亂點名。雖然有點熱,草也有點扎人,但說服了自己,便可以睡得很安心。

「喂!」蕭楚榆一下子坐起身來,他感到帽子突然被人掀飛了。蕭楚榆想努力看清是誰的無創意惡作劇,眼睛卻像被澆了一層蜂蜜,力不從心地睜不開。「你們幾個!嘿!把帽子還給我!」他只好大聲地對著模糊的方向喊幾聲。

是因為陽光不溫柔,這個與家鄉直線距離大於200公里的地方的陽光簡直像刀戟一樣,所以眼睛會腫得睜不開。這和哭泣或者失眠之類的事情毫無關係。

「小丑魚,小丑魚,哈哈哈哈……」幾個愛玩鬧的同班同學,互相丟著帽子,喊著他的外號,追打著跑遠。

蕭楚榆,小丑魚。新同學的想像力還是蠻豐富的嘛,才三天的相處就起出了這樣的外號。發音像,意思也像。自己就是小丑而已,啊不是,大概還不如小丑吧,在別人眼中總是不合時宜地出演,連愚蠢的惹人發笑的本領都學不到家。

其實也不是真的非拿回帽子不可,否則就不會象徵性地喊喊就作罷了。他只是挪挪身子,便又倒下來。這個粘稠的季節,總讓人懶洋洋的。

蕭楚榆抬起胳膊擋上刺眼的陽光,把嘴裡的嚼碎的葉子吐上天,然後不負眾望地,葉子掉下來,沾在他的肩膀上。他有些嫌惡地撣掉草綠色的物體。植物汁液的清涼,居然讓他恍惚覺得那是一滴眼淚。

「小榆啊,今年夏天我們要搬到台北去住了。」廚房裡面有橘色的夕陽的溫度。母親的手重複著切菜的動作,一下一下,乾淨利落。

「搬家?為什麼?我不想搬。」他咬著易拉罐里伸出的吸管。在家裡不敢喝喜力,就站在街邊喝掉了,帶回來的只是一罐Pocari。

「你爸爸的新工作在台北啊,他說我們都搬過去好,那邊的房子都安排過了。」

蕭楚榆沒有說話。

「我們要準備一下了,學校的手續我去幫你辦。你儘快把證件都整理好,放在茶几上就可以。」

還是沉默著。最後一點液體順著吸管內壁艱難地攀升,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些惱人。

「小榆?你有在聽嗎?」母親把切好的菜葉倒進籃子,對著水流沖洗砧板,不時地用右手撫過砧木的紋路,細心地洗乾淨每一處。

「你爸爸還說……」母親背對著他,輪廓融化在暖暖的光線里。自他有記憶的十幾年來,嘉義的陽光總是這樣。

「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經死了!」他滯澀的聲線飛快地傳遞完兩個短短的句子。

Pocari罐子很無辜地在地上滾了兩圈半,撞在桌角,又慢慢地滾回來。發出空曠寂寞的細微迴響。

奪門而出。少年穿白襯衫的背影,踉蹌地奔走在春末的氣味里。

在空中划出怎樣的弧線,才能精準地砸在肩頭。一次,又一次。好像潮水無休止地湧上堤防。快要崩潰了。

是不是從得知父親死訊的那一刻,每一步都是註定好的?先是簡單的葬禮,所有出席的人都要掛上演練過度的悲傷表情。然後是莫名其妙的見面,在尷尬沉悶的氣氛里聽母親介紹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一步一步地,直到現在——那個曾對坐無言的中年人成了自己的父親,還因為這個,要離開嘉義,搬去台北。

嘉義……到台北。經歷過幾百公里的行程,是不是就把過去都丟棄了呢。

這個夏天不要來就好了。永遠都停在夏天之前就好了。

「樂老師好。」迎面走過來三三兩兩談笑的女生。各式的圓頭皮鞋點綴小花,膝下雪白的學生襪安好地包裹住修長的小腿,一律是糖果色的短裙,散開的打卷的長髮披在肩上,色澤中透出幾乎看不出的酒紅或金黃。都是遮掩藏掖著的美麗。

這是一個學生們不用穿制服因此偷偷狂歡的周末,同樣是樂微爾來台北市立大同高中教國文的第一個周末。

「你們好。」樂微爾推著單車,踏板總是打到自己的小腿,害得她走走停停。

二年C班原來的老師出國了,自己就奉命從中正高級中學轉到這裡接她的班。

不能穿顏色過分絢麗的衣服和裙子,不能穿球鞋,不能隨意披散頭髮,不能在辦公室里看雜誌,不能說出格的笑話,明的暗的條例多得讓人頭疼。但是沒有辦法,因為是自己選擇了這個職業,何況她喜歡和學生在一起。

不過,她也剛從大學畢業兩年而已啊,又因為國小的時候跳過級,現在才22歲而已。所以呢……

「所以呢,偶爾打扮一下也沒什麼錯吧?再說是周末。」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同時抹了一層晶瑩的唇彩,看了看又覺得太明艷了,稍稍拂去了一些。

她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在椅子上做好,翻開手裡的花名冊,二年C班37個學生的名字都在裡面。幾十個名字排得整整齊齊,整齊的名字後面也都是一模一樣的鉤。出勤率很高嘛,看起來是很乖的一個班級,她在心裡暗暗地讚賞著。第一頁最後一個名字是文筱煜,學號36。

第二頁,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名字,下面是一大片的空白。蕭楚榆。沒有簽到。

「你是二年C班的嗎,同學?」

「是吧。我們班?好像是叫C班的沒錯。」蕭楚榆不是很滿意被人打斷兩次的睡眠。第一次是帽子被同學搶走,第二次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向自己搭話。

「你和我同班嗎?我是新轉來的,所以不認識你。」蕭楚榆耐下心來解釋,因為他實在覺得對女生髮火很沒有意義。

「嗯?算是吧……」女孩子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哦,同學好,那請不要打擾我睡覺。」蕭楚榆翻了個身,整個人呈「大」字形趴在草坪上。

「同學好?我是新來的國文老師!」樂微爾突然斂去笑意,「下次不要隨便翹課!」

「啊?」蕭楚榆還來不及起身,就以一個很彆扭的姿勢扭頭看她。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那我請你喝汽水吧。」蕭楚榆開口。

「那你請老師喝汽水吧。」幾乎在同時。

「成交!」兩個人擊了一下掌。

蕭楚榆覺得,生命中有一些東西被扯斷了。

這種感覺不期然地出現。

像是國小的時候遇到輟學的高年級學生搶劫後,嚇得躲在家裡好幾天,回到學校以後書桌和黑板都顯得陌生疏離。

或者是丟失了鑰匙,不得已地坐在樓梯上。身邊來來去去都是高跟鞋的鞋跟叩擊地面的聲音和球鞋的橡膠底味道,最後他無助地蜷起雙腿,臉埋在膝間,竟然就這麼睡著。

總有一種力量莫名地出現,把一些與自己契合得過於緊密的東西分開……順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也許又不可避免地與父親的車禍,母親的再婚,以及搬遷的事情,狹路相逢。

那是不是費儘力氣將滯留在嘉義的所有回憶搬至台北,吝嗇得什麼都不肯放下的自己,做了那麼多,都是徒勞。

「上節課又沒有見到你喔,小鬼。」樂微爾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嚇得蕭楚榆差點從單杠上翻下去。

「是嗎?哦。」蕭楚榆把眼神轉開。

「還不知悔改呢。」樂微爾小聲抱怨。

「我生病了。」蕭楚榆有氣無力地說。

「不會吧?嚴重嗎?」樂微爾說著便踮起腳尖伸手摸他的額頭。

「沒有啦,我說上次沒上課的時候。現在沒生病。」蕭楚榆把她的手輕輕擋開。她的左手有一枚戒指。

「喂,扶老師也坐上去。」樂微爾突然覺得興緻很高。

「單杠?」蕭楚榆遲疑了一下。

「嗯。」她向他伸出右手。

「你很喜歡學校操場?」樂微爾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沉到翻滾的緋紅的雲朵里。

「嗯。操場,還有操場旁邊的籃球架和單杠,後山的草地和小樹林,還有海邊。但海邊太遠了,不能經常去。」

「真好。」樂微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風吹來粉色的杜鵑花叢的味道,鋼筆墨水流淌在道林紙上的味道,最後一班有軌電車的味道,以及其它一些明知道不可能被吹來的味道。

原來這個小鬼很會享受生活嘛。她偷瞄了蕭楚榆幾眼,那張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憂傷的側臉。

「下一周要開始家訪了。」樂微爾說。

「啊,要去我家嗎?」蕭楚榆的身體突然條件反射似地繃緊了,又慢慢地放鬆下來。

「每個學期末都要家訪的,這是老師暑假之前必須要做的事情。其實你可以下學期再入學的,也好多適應適應台北的生活。」樂微爾的視線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快暑假了啊,時間過得好快。」蕭楚榆刻意將「嘉義」這個詞驅逐出腦海。

「說說你家鄉的事情吧。我在台北出生,算起來是你的校友哦,也是這所高中畢業的,然後在國立台北大學修中國語文學,出生到現在,只有一次和老師們一起去過高雄,就沒有離開過台北了。」樂微爾用「拜託你了」的眼神看著蕭楚榆。

「前幾天我還夢到過……嘉義的花很有名。其實我不想來的,沒有辦法。我……我爸爸的新工作在這邊,全家就一起搬來。」

「嗯,嗯。」

「每年春末的時候,是花最繁盛的時候,雖然已經有一些花期短的花衰敗下去。小時候被同學笑我像女孩子,說楚榆怎麼那麼喜歡花啊,我就會很生氣又很不好意思,可我還是喜歡。我覺得嘉義的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爸爸常用單車載我,在花枝下穿行,騎得飛快。那時的我想,等我遇見喜歡的女孩子,也要像這樣,載著她繞著整個公園轉上好多好多圈,直到我們的頭上落滿花瓣,天色暗到看不清彼此的臉。

「但是我來到台北以後,就沒有再夢見過嘉義了。明明很努力地想念它,但一直,夢不到。

「聽說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有限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存滿了,很久不去碰的那些,就會慢慢忘記。會不會有一天,我真的忘記了嘉義的樣子呢。

「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畢業以後?賺了錢以後?等那一天真的到來了,我算是回到故鄉,還是只是個過路人呢?很有可能,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天際隱約泛起星星,操場邊緣的小路上碎石與沙粒中偶爾夾雜著小片的有色玻璃,閃耀著斑斕的光。鳥群退散在暮色里,童話的世界裡它們總會偽裝成大片的樹葉,警醒地睡眠。

「走吧。回家。」

「回家?」

「繼續上一次的家訪啊,你以為能逃得掉嗎?」樂微爾走在前面,叉著腰,踮起腳蹦蹦跳跳,身後投下淺淺的影子像宣紙上零亂的筆觸。

「啊……」蕭楚榆拖長聲音裝出不情願的樣子。

「我……」蕭楚榆清清喉嚨,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走形。

「嗯?」樂微爾沒有回頭,她好像很開心,一路上一直像踩著舞步一樣前進。

「我沒帶鑰匙……」蕭楚榆的手在褲子口袋裡暗暗攥緊,被他誣陷成「沒帶」的鑰匙分明就躺在手心。

「那怎麼辦?都快到家了。」樂微爾一下子把眼睛睜得很大,但昏暗的路燈光線只透露出臉頰朦朧的輪廓。

「那就等等。」蕭楚榆靠著樹榦坐了下來。樂微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來,兩人的肩膀淺淺地碰在一起。

漏過交錯的枝葉的間隙,一直仰頭向上看。藏藍色天鵝絨般的天幕上,半彎的月亮被雲層吞吐著。

「這是棵芒果樹吧?」

「嗯,好象是的。」

「我問你,芒果是什麼科的?」

「這我怎麼會知道啊!你想法真奇妙哎。」

「我就知道,漆樹科的。」

「你到底是不是教國文的啊……」

「小子!別亂碰我頭髮,我是老師!」

……最後,這次家訪也沒有成功。

夏天總是有驟然的雨,急來急去,剛濺起一點泥土的腥氣就沒了聲息。

樂微爾把窗戶推開,滑輪有點卡,於是發出了「吱吱」的雜音。

「對了,你上次看的電影叫什麼名字?」樂微爾把蕭楚榆往裡面擠了擠,好讓電風扇的風全部對住自己。

「哎,你這女人……」蕭楚榆不小心喊漏了嘴。

樂微爾盯著他看,齒間擠出幾個字,你,說,什,么?

「沒什麼啊。那部電影叫《盛夏光年》啦。」

「我是不是很沒有老師的樣子啊?」

「還好啊。」

「這算什麼回答?」

「你從來沒有叫過我樂老師。」

「有啊,每次上課我都會說『老師好』。」

「你都不知道翹過多少次課了,臭小子。就連這句『樂老師』讓我聽到都很難得!」

「嗤嗤……啊!」蕭楚榆偷笑,被樂微爾擰了一下耳朵。

樓下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耳朵,夾雜著過分惱人的蟬鳴。

「那麼,……我大概都了解了,……就到這裡吧。」

「謝謝你了,樂老師。以後還要麻煩您費心了。」

「我應該做的……再說,楚榆很乖的。」

「歡迎樂老師常來,再見了。」

「再見……」

蕭楚榆趴在窗台上,探著頭一直看到樂微爾和她的摩托車消失在轉角。然後樓梯上傳來母親上樓的腳步聲。他猛地轉身坐回沙發里,裝作漫不經心地翻報紙。

「你也不去送一下你們老師。」母親隨口說道。

「哦。反正天天都見吶。」蕭楚榆把報紙扔到一邊,望著天花板出神。

如果用天來計算,應該是22天之後。可用一生來計算的話,不過是一千四百分之一吧。

「樂老師要結婚了……」 起初是不敢肯定的竊竊私語,每傳遞一次都要附上「我聽別人說的,不一定是真的啊。」以便推卸掉萬一是誤傳之後自己要負的責任。

「樂老師要結婚了?」然後是互相求證地問句,不知疲倦的重複使問號慢慢卸載。

「樂老師要結婚了!」最後是煮沸了一般的叫喊,再無禁忌。

和他們沒有不同,蕭楚榆也在經歷過將信將疑之後,將「樂老師要結婚」這樣的訊息確認下來。就像小時候自己強顏歡笑著收下並不喜歡的禮物一樣。

接下來的那句話是:「樂老師不帶我們的課,要去蜜月旅行了。」論證的過程與上述幾乎無異。

於是蕭楚榆又收了一份討厭的禮物。

他用礦泉水瓶子敲打著學校走廊的欄杆,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再回來。一遍一遍,同一個節奏的單調聲音一直響到學校關門,他才匆匆地跑下教學樓的樓梯。大大的書包在肩頭蕩來蕩去,散掉的鞋帶幾乎絆倒自己。

「很感激與同學們的短暫相處。」

「很感激與同學們的……」

「很感激……」

蕭楚榆跑了起來,風聲灌滿雙耳,樂微爾在課堂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也就慢慢地模糊了。

校門關上,就像一隻獸懶洋洋地合上口。

「我得走了。」樂微爾用腳尖撥開簇擁在一起的鞋子,奮力地找到自己那雙細跟的白涼鞋。鞋面都被壓扁了,她蹲下來把漆皮的綁帶整理好。

夜色中傳來摩托車發動的聲音。很多次。眼前淡淡地浮現出樂微爾氣急敗壞卻點不著火的樣子。這樣想著,莫名地嘴角就上彎起來,但蕭楚榆知道這一點都不好笑。

他跑到門口,設想著自己衝出去的樣子。也許他可以從背後抱住樂微爾,然後把臉埋在她的發間說,可不可以不要結婚……或者至少說一句,可不可以留下來繼續教C班。就像劇情寫好的那樣。但是沒有,他靠在門框上,屋裡的燈光很亮,他看不見樂微爾,因為夜色將屋外的一切吞噬得所剩無幾。

所以多年以後翻回這一頁,也許什麼都不剩。

他想起那次真正意義上的家訪,他們好像一直在進行與主題無關的閑聊。

「樂老師。」

「你知道《盛夏光年》的英文名是什麼嗎?」

「是什麼啊?」

「Eternal Summer,永恆之夏。」

這一次,不是家訪,是告別。告別翹掉國文課在草地上睡覺的時光和為此賠掉的一瓶飲料,告別夏日傍晚單杠的微涼和暖風吹來的雜亂無章的味道,告別偷偷攥緊的鑰匙留在手心的印痕和門前芒果樹下指尖殘留的髮絲的觸感,告別一個個太過蒼白貧瘠以致日後無從說起的瞬間。

「樂老師再見。」

「再見。」

第一次見到樂微爾,她穿碎花的藍色棉布連衣裙,彎下腰來,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是二年C班的嗎,同學?」。那時她的裙角甚至還有未捋平的皺褶。

第一次牽手是樂微爾要坐到單杠上來,蕭楚榆並沒有告訴她,那時的他是將單杠當成了自己的領土的,卻就這麼,輕易地邀請了她。那時她的手指甚至被另一個人的戒指牢牢圈住。

最後一次,他們的對話只是兩句「再見」,和一句難得聽到的「樂老師」。

他想,這個糟糕的夏天如果沒有來過就好了。

但是……如果這是個必經的夏天,那麼,請讓它別走。

一萬次枝頭聒噪的蟬鳴,一萬次籃球撞擊水泥地面,一萬次擰不緊的龍頭滴水的聲音,一萬次在昏沉暮色里扭開收音機,一萬次心跳。

一萬次街頭軋過摩托車的尾氣,一萬次灰塵上走過人字拖,一萬次風扇扇葉的旋轉,一萬次陰霾和暗涌,一萬次凝眸。

永恆之夏,至此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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