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要幕僚眼中的曾國藩

趙烈文是江蘇常州人,曾經三次加入曾國藩幕府,曾國藩、曾國荃兩兄弟的首席機要幕僚。這個人博學多才,對史學、易學、佛學、中醫、洋務、宗教都多有涉獵。曾國藩對他是非常信任的,在九弟曾國荃攻打天京時,專門派趙去曾國荃那做秘書,協調攻城前後的工作。在陪伴曾國藩處理日常事物的過中,趙烈文其實扮演了政策參謀師和心理諮詢師的雙重角色。曾國藩和他無話不談,一面是討論時局的看法,一方面也是抒發自己的情緒,多次回顧過自己的人生。而這些都被趙烈文詳細記載在日記中。

一、回顧一生

對趙烈文,曾國藩提到過自己的科舉生涯。他自稱沒受過寒士衣食無著的痛苦,本來只是想做個教書先生。沒想到自己的科舉 考試非常順利,讀完嶽麓書院很快就考中舉人,不到了五年又通過進士考試,被選為選為翰林院庶吉士。不過曾國藩老家還是很貧困的,完全依靠祖父的辛苦操持。他一直記得祖父對父親說過,曾國藩為官辛苦,我們家照舊過日子,不要麻煩和求助他。這讓曾國藩很感動,也很愧疚。他一身奉受清貧,正是對祖父的承諾。而自己不能過多扶持家族,也讓曾國藩感到遺憾,而九弟曾國荃能更多支援家裡,一起做掉曾國藩分內事情。曾國藩本人是很感謝的,雖然也覺得對不住,「渠得貪名而我償素願」。對家族的責任感,夾雜著對家族的愧疚感,似乎也成了曾國藩用功勤奮的動力。(「師自言未受寒士之苦,甫欲求館而得鄉解,會試聯捷,入館選。然家素貧,皆祖考操持。有薄田頃余,不足於用。常憶辛丑年(道光二十一年)假歸,聞祖考語先考曰:『某人為官,我家中宜照舊過日,勿問伊取助也。吾聞訓感動,誓守清素,以迄於今。皆服此一言也。而家中亦能慎守勿失,自昆弟妻子皆未有一事相干,真人生難得之福。親族貧窘者甚多,雖始終未一錢寄妻子,顧身膺膴仕,心中不免缺陷。復得九舍弟手筆寬博,將我分內應做之事,一概做完,渠得貪名而我償素願,皆意想所不到。家中雖無他好處,一年常無病人,衣食充足,子弟略知讀書,粗足自慰。」—— 同治六年九月十日

在翰林院做京官的時候,曾國藩原只想做一名學問家。他對趙烈文說,自己在京城做官的時候,經常和京城名士交往,比如古文家梅曾亮、書法家何紹基。當時他經常觀摩他們作品,想著自己如果多練習、勤努力,也能達到他們那樣的水平。沒想到到頭來學問沒有做成,官越卻做越大,每天忙於公文,讀書做學問的志向只能埋在心裡,可比試的好勝心一番仍然常在。(「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游接。對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吾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思多讀書,以為異日若悲不足相伯仲。無何,學未成而官已達,從此與簿書為緣,素植不講。比咸豐以後,奉命討賊,驅馳戎馬,益不暇,今日復番視梅伯言之文,反覺有過人處。往者之見,客氣多耳,然使我有暇讀書,以視數子,或不多讓。」—— 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而曾國藩的練湘軍,也有一時激憤的因素。當時奉旨辦理團練,以軍法處罰幾個違紀綠營兵,結果綠營兵全軍鼓噪,進入官署釀成群體事件,讓曾的處罰無果而終。曾國藩為此羞恥發憤,一心要招募更多的兵,練成更強的軍隊。曾國藩回顧當年,覺得也只是因為好勝,沒想到獲得今日的成就,可為一笑。(「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欲誅梗令數卒,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是發憤募勇萬人,浸以成軍,其時亦好勝而已。不意遂至今日,可為一笑。」 ——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可以看出,早年曾國藩的好勝心還是較強的,他在北京做翰林的時候,有學問上的好勝心,在湖南練湘軍的時候,有名聲上的好勝心。這種好勝心,既讓他勇於做事,又讓他不討官喜。正因為如此,在官場人際交往中,曾國藩一度陷入了死胡同,被上下左右牽製為難,令有心做事的他狼狽不堪。

在曾國藩辦湘軍一開始,他就深受輿論上的壓力的。他用了「群疑眾謗」一詞,來說明輿論非議之廣泛。因為逼左宗棠女婿捐餉,左宗棠和曾國藩鬧翻。湖南巡撫駱秉章支持左、冷淡曾。駱秉章登船拜見客人的時候,對於鄰船的曾國藩是視而不見。曾國藩在靖港打了敗仗,湖南藩司、臬司立刻彈劾。曾國藩的部下出入城門,就像喪家犬一樣落魄。後來出省去江西作戰,依舊被大家責難詬病。曾國藩稱自己在南昌,就像被萬箭所射。即使朝廷也隨意擺弄自己,一會要求進軍四川,一會要求援助福建,完全沒有自己做主的地方。只有咸豐九年,和湖北軍隊協同作戰,湖北巡撫胡林翼事事關心,協同一家,才讓曾國藩有了真正發揮的餘地。(「起義之初,群疑眾謗,左季高以吾勸陶少雲家捐貲緩頰未允,以至讎隙。駱吁門從而和之,泊舟郭外,駱拜客至鄰舟,而惜跬步不見過。藩司陶慶培、臬司徐有壬以吾有靖港之挫,遽詳駱撫請奏參。黃昌歧及吾部下出入城門,恆被譙呵,甚有撻逐者。四年以後,在江西數載,人人以為詬病。在鄱湖時,足下目睹。迨後退守省垣,尤為叢鏑所射。八年起複後,倏而如川,倏而援閩,毫不能自主。到九年與鄂合軍,胡詠芝事事相顧,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誠令人念之不忘。」——同治六年七月十九日)因此曾國藩內心一直是感激胡林翼的,是胡林翼讓曾擺脫被官場擺布的壓力,能夠集中精力做稱自己真正的志向。

在此類困境下最終功成名就,曾國藩自己也是感慨不已。對於自己的事功,曾一方面歸於自己的韌性,他談到李鴻章因為剿捻不利被處罰,擔憂李鴻章會為此忍不住氣,也提到了自己的耐性,曾接連七次被參,總能不變不動的心態處之(「余自乙丑年起,凡七次被參,總以不變不動處之,少荃未必有此耐性耳。」——同治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另一方面,曾國藩也把成敗看成運氣。他認為天下大事運氣佔六成,人事佔四成。至於富貴利達,更是運氣做主了(「余始意豈及此,成敗皆運氣也。 然天下大事,運氣主其六,人事主其四,至富貴利達,則運氣做主尤多」——同治六年六月二十三日)。這種命運的感慨背後,即使對自己人生無常的體會,也是對眾友人命運的感慨。要知道江忠源和胡林翼,這些人既是曾國藩的朋友,也是才華橫溢的將才,如果不是早死,成就未必亞於曾。最後,堅持和倖存下來的只有曾,這不能不感到冥冥之命運。

說起自己的軍事心得,曾國藩強調勝敗在於氣,不在於形。他說自己出兵也多次吃敗仗,但是自己在未交戰之前,總會留一個退步,避免大營覆滅、全軍覆沒。作為軍事統帥,他覺得應該設謀定策,進攻就一定要攻取,不然就不如不進攻;堅守就一定要牢固,不然就不如不守。這就是他謀定而後戰的思想,也是他扎硬寨,打呆仗的戰鬥作風。打仗需要士氣人心,兵敗了更需重振士氣,收拾人心以圖再戰。(師論兵事:言勝負不在形而在氣,有屢敗而無傷,亦有一蹶而不振,氣為之也。余出兵屢敗,然總於未戰之先,留一退步,故尚不至覆巢毀卵。為將者設謀定策,攻則必取,不然毋寧弗攻,守則必固,不然毋寧弗受;攻之而為人所逐,守之而為人所破,歲全軍不遺一鏃,其所傷實多。」 ——同治六年六月十五日)

這種戰鬥韌性,是作戰勝利的前提,也是儒生的長處。曾國藩也正是依靠這種韌性,成就了自己的軍事生涯的。

----------------

二、心理疏導

不過剿滅太平軍、封功得爵後,隨著官位、名氣的日益提高,曾國藩內心卻越來越焦慮,無時不刻不為公務煩惱。比如在同治六年農曆五月十五的日記中 ,他關注 「枯旱太久,二麥歉收,早稻失望」,竭誠步禱已二十多天;關注捻匪離開湖北後的動向,聯想到旱災致運河水乾旱,擔心會渡河東竄,為圍捕前功盡棄,為之憂懼實深;關注家鄉的消息,接家鄉來信,得知湘鄉有哥老會滋事, 「為之懸懸」。一天就有那麼多煩心事,幾乎沒有一件事讓他省心。隨後幾天在曾的日記中,經常見到「疲乏殊甚」、「不能治事」、「焦灼之至」、「久不成寐」一類詞語。

過度的公務壓力,對國家局勢的擔憂,以及有心無力的憤懣,讓曾國藩似乎有了神經衰弱的癥狀。神經衰弱現在更多歸為焦慮症或抑鬱症。他甚至經常出現死亡的念頭。和趙烈文談話的時候,曾國藩曾經多次談到死,比如「不怕死,反慮事壞願夙死(同治六年五月十七日)」,「自顧精力頹唐,亦非了此一局之人,惟祈速死為愈耳。(同治六年六月初六日)」,「吾日夜望死,憂見宗祏之隕(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吾以速死為愈,君言雖切,無以易吾志矣(同治六年七月二十七日)」

在曾國藩內心煩擾的時候,趙烈文更多扮演心理疏導者的角色。農曆六月初六,曾國藩見趙烈文時,因夜不寐、神氣不寧,讓其診脈處方,趙烈文判斷「各症皆心陽勞擾之故」。為了幫曾國藩緩解焦慮情緒,精通佛典的趙烈文推薦曾閱讀佛經。他介紹佛教的含義,「大略仍是誨人為善,而不許絲毫著相,推究窮極至一真本原之處至矣,而此一真本原之見,尚須遣去。故凡立一義諦,開一法門,皆隨贊隨訶,隨表隨遮。……一切至大之境,不過生死,生死既不怕,則成敗毀譽皆從此身上推闡而有,尚何嬰心。(同治六年五月十七日)」

趙烈文的觀點是,佛教是找到自我的本原,即個人的煩惱之源。把這個本原破除消散了,也就根本上擺脫了煩惱,能順應外界不被環境所迫。這種不計成敗毀譽的佛教境界,吸引了焦慮不安的曾國藩,讓他產生了讀佛經的意願,趙烈文也由此進獻佛經讀本,並講解佛教各派的觀點要義,「帥欲讀《內典》,因以《圓覺略》疏進,並為翻譯名義,繕一冊以便查。師詢宗教之分,余言大略如儒之漢宋二學,教似道問學,而非兩京之專明詁訓。宗則確系尊德性一門,故宋儒門面闢佛,而說心說性,終難出其範圍。蓋本來是一非二,不容有分別心也。( 同治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不過,連日的忙碌和焦慮,曾國藩也讀不進佛經。他在六月初八的日記中寫道,自己讀邸鈔,「因賊竄青州,沅弟奉旨摘去頂戴,交部議處,少荃亦有戴罪圖功之責。大局日壞,軍勢難振,不勝焦灼……疲乏異常,行坐不安,在室中大橙偃卧良久」曾國藩對趙烈文說,「少帥及沅浦胸次未能含養,萬一焦憤,致別有意外,則國家更不可問。大局如此,斷難有瘳,吾恐仍不免北行。自顧精力頹唐,亦非了此一局之人,惟祈速死為愈耳。」,趙烈文見其「言次神氣凄愴」,一時找不到安慰的話語。

趙烈文只能囑咐曾國藩,「安心養攝數日,勿以境累心。」他提到之前進獻佛經,「前進釋典,非欲援儒入墨,實以此來見師體貌大減,欲師以之為護心之械,心法一空,諸境盡滅,諸大聖賢處地獄如遊園觀,則此等橫逆,尚足一笑耶。 」不過曾國藩說:「 前日翻閱一過,總緣向未見過,不知其徑,難於得味, 有公牘堆積,實亦無暇潛心冥索,故即奉還。處余此境,殆不可如何矣。」可以說,佛經的追求虛靜的境界,和曾國藩的致力事功的心態,本身就有較大的矛盾。這讓曾國藩無法直接接受其方法。

不過等到有機會,趙烈文還是向曾國藩介紹佛理,特別是靠不動心來制自己的心力。

同治六年七月十四日,他和曾國藩討論佛理:

「師言:佛理大約須遇境界不動。

余言:然。境界莫大於生死,莫煩於日用。於日用細處作得主,積小成大,漸漸心力能制自己,一旦善惡境現,如鏡照象,有委順而無繫戀,斯大成之效也。

師曰:吾尚不信輪迴之說。

余曰:師恆言讀書人愚慧判然,殆有宿因,然則非輪迴而何?

師嘿,少頃曰:是殆有之,吾未之究耳。

會風起振露台臬兀,余曰:人生天地如一葉,生死之在俄頃,若不於己躬下事用心撿點,徒在妄想中毫分鏤晰,幻益生幻,安有窮期,可為喟然。

師頜首不語。」

同治六年九月二十五,他勸曾國藩靜坐養心:

復久譚,余勸滌師靜攝,勿親細務,為國家萬民保育此躬。

師諾之,又問靜攝之理。

余請每日課一時或半時靜坐數息,師曰:「心不能定,奈何?」

余曰:「人心皆為境系,試擇密室,匡床斐幾,焚香一爐,戒客將於其時勿通事,案牘之類不以入,然後入室解帶端坐,穆然粹然,無外物之交,則心氣自定。行習既久,雖群囂之處,皆可使意慮澄凝,不獨養身,並以入道、觀三教進修之法,皆以一靜字入手,豈淺裨哉?」

師深領其說。

這些討論和建議,大多得到了曾國藩的首肯,也多少緩解了其內心的焦慮。

-----------------

在和曾國藩的朝夕相處中,趙烈文也產生了自己的評價。他曾當著曾國藩的面,說出自己的評價:

「至於師則有規矩準繩,尺寸不失,日在師旅之間,集大功,擒渠首,而始終不脫儒者氣象,使末世風氣不專註於武悍,其功至不可與擒渠掃穴同日而語,固非目睫之士所能操管而窺,握籌而計也。 嘗竊私議,在師左右久矣,仰見軍謀措置,餉源開節,吏治興廢,雖敻乎不可及,然猶思慮之所能到。惟橫逆之來,凝然不動,與飲食起居,皆有時節,數十年不變,此二者烈輩畢生不克仰企。橫逆不動之難,世猶知之矣,飲食起居之有節,人皆以為細微,不知微者易忽,聖賢主敬存誠之學,莫不在此日常日用之間。而釋家理外有事,那邊悟了,向這邊行履,亦無非此行住坐卧四威儀中勤求合節而已。烈輩飢則思食,倦則思眠,心興一念,有刻不容緩之勢,強未訶制,不可終日。此皆反求諸身,歷之親試而知其難,非諛語也。 」(同治六年七月十九日)

對此曾國藩回應:「足下肯用心,故體察入微,雖然,此胡足道。 」

帶兵有規矩準繩,又不失儒者教;謀事深思熟慮,遇事凝然不動;飲食起居都強調習慣規律,在日常日用中躬行主敬存誠。這些就是趙烈文對曾國藩的評價。評價雖然也有幕僚的讚頌之意,但確實反映了曾本人的行事風。他以自己的個人修養、儒學氣質,匯聚大批奉行經世致用的士人,訓練出能團結作戰、凝聚力極強的湘軍。在社會道德崩壞、政府軍潰敗無能之時,他們能以道德主義和功利主義膠合,憑藉一己韌性消除叛亂、重建秩序,達到儒家個人理想的最高形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這或許就是曾國藩精神給我們最高的激勵。


推薦閱讀:

為什麼愛新覺羅這個以騎馬游牧為主的北方滿族家族,出現了眾多的書畫名家?
沒有什麼家族背景的蔣介石為什麼能出人頭地?
歷史有哪些驚人的相似?
歷史上的英雄臨死前都說了些什麼?
蒲松齡在世的時候有名嗎?名氣能達到什麼程度呢?

TAG:历史人物 | 心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