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殺了他?——下山事件(4)

到《下山事件(3)》為止,我基本上把所有官方公布的,同時也是官方承認的細節都寫出來了。相信一直在追的各位也能看明白,官方的這些細節,其實除了給自己最後「下山自殺」的結論增加疑點之外,並不具有太強的說服力。

所以「自殺說」這個結論成立之前以及之後,都有一群孜孜以求的人,在不斷地挖掘事情更多的真相。今天我們要講的,就是這樣的一群人的故事,以及他們的一些調查結果。相信對於並不認為「下山總裁的死是自殺」的你來說,故事的展開會更加有意思吧?

======日本警視廳中的兩派======

之前我們提到過,警視廳(相當於我國警察總署)中對於下山事件的調查,其實是分成兩條線來進行的:一條是主張「自殺」的搜查一課,另一條就是主張「他殺」的搜查二課。

話說回來,我們來介紹下日本警視廳刑事部的構成:

警視廳中負責刑事案件的調查的部門,被稱作刑事部。根據各自的主要職能,被分為八個課。

搜查一課:殺人,搶劫,放火,性犯罪,綁架,劫持,爆炸,恐怖襲擊等等案件,以及未解決事件的繼續調查。

搜查二課:高智商犯罪,企業犯罪,金融犯罪,行賄受賄,政商勾結,詐騙,偽造貨幣,毒品等等案件的調查。

搜查三課:盜竊,以及銀行賬戶詐騙。

鑒識課:現場勘查,驗屍,指紋採取,輪胎痕迹採取,警犬使用等等。

科學搜查研究所:法醫鑒定,物理鑒定,心理及文書鑒定,化學鑒定。

支援分析中心:在現場及遠程提供數據、信息等分析。

機動搜查隊:提供可調配的機動人手。

總務課:後勤事務部門。

而針對某些特大罪案,警視廳刑事部都會成立臨時的搜查本部,人員由以上各課人員構成,也可能會加入一些比如自衛隊、各大研究機構和地方警察的人員。

在下山定則這個案子中,帶領搜查一課的長官是刑事部長坂本智元,而整個案子的搜查進度和情報都直接由他向警察總監田中來彙報的。而據其本人和其他牽扯到下山事件調查的人們的回憶以及採訪中,都曾經提到過一個重大的事實:警視廳關於「下山定則自殺」的定論,事實上在1949年7月底便已經確立,然而當時警視廳準備發表之前,卻被緊急叫停。能夠叫停警視廳發布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吉田茂首相的官房長官,吉田身邊最得力的心腹,增田甲子七。

增田甲子七,出生於長野松本市郊外,發跡於北海道。他在戰後從福島縣知事調任北海道知事的時候,北海道的工人運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煤礦工人和鐵路工人頻繁舉行罷工。然而在他任期內,增田始終對工人運動採取強硬態度,從未接受過工會提出的講和方針。因為他對於紅色運動的強硬態度,迅速得到了吉田茂的賞識,也自然而然加入了吉田茂的反共小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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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田此番給警視廳施壓,自然不是自己的主意,而是時任日本首相吉田茂的策略。然而吉田茂為什麼不願意警視廳過早地將「自殺論」拋出,其背後的原因我們來簡單分析一下。

首先,牽扯到事件之中的勢力,大致上有這些:首相及其內閣,美軍佔領軍總部GHQ,警視廳,日本共產黨,以及鐵路工人總工會。其中首相吉田茂、內閣大部分成員以及GHQ,都是明顯處於反共陣營中的。日共雖然沒有挑明,但在鐵路工人的數次大罷工中,他們顯然也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警視廳的形象比較曖昧,一方面他們是政權的爪牙,是政府的公務員,同時另一方面他們又是社會穩定的執行者,在政治目的和社會安穩中,他們職責又應該選擇後者。最後的鐵路工人總工會,我們之後會談到,由於下山事件、三鷹事件以及松川事件的影響,最終分崩離析,自己人跟自己人幹了起來。

在戰後日本與美國聯手進行反共的大環境下,日本共產黨自然成為了政界的眾矢之的,而首當其衝的,就是國鐵之中的日本共產黨員們。看過《下山事件2》的朋友們一定記得,三鷹事件里,日本共產黨相當於是甩鍋給了一個親共分子,換來了總共9名日共黨員的無罪釋放,但事件之後這些成員仍然被國鐵裁員。在松川事件里,我們更是可以看到一個政權是如何給反對黨強行安置罪名的(篇幅原因,松川事件我們之後再講)。所以在這「國鐵三大奇案」中最先發生的,同時也是社會影響最廣泛的「下山事件」里,我們也可以同樣覺察到相似的氣息:

政府要利用這個事件來打壓國內的共產運動。

而另一方面,警視廳的目的也很單純明確:不希望國內發生大規模的騷亂和群眾運動。原因在於,日本戰後尚處在美軍佔領之中,自衛隊尚未組建(日本自衛隊草創於1950年開始的朝鮮戰爭期間,1954年才正式確認編製),所以國內的治安除了手中這些警力之外,就只得依靠駐日美軍的參與。而一方面駐日美軍採取的是「對外不對內」的隔岸觀火態度,另一方面一旦真的由美軍介入國內治安,最終只能讓美國在佔領日本中撈到更多的利益,損害的不僅僅是日本警察的名譽,更多的是國家的執法權的喪失。

所以警視廳在這件事上的態度,其實也很有趣:他們既不希望日本共產黨和工會所發動的各種民眾運動規模擴大化,也不希望政府對於工人運動的打壓招致過大的反抗。因此警視廳的一切方針,其實都是明顯的「騎牆主義」。在下山事件中,假如定基調為「下山精神失常最終卧軌自殺」的話,那麼顯然就可以大事化小,不挑起各方矛盾,同時也給下山的「怪死」直接畫上了句號。這也就是上面我們說到的,警視廳在7月底就要急匆匆宣布自殺論的最可能原因。

但是,假如我們想像一下,如果這件事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的話,這件事的想像空間可就太大太大了。簡單羅列一下可能性(以下內容嚴重燒腦):

1. 日共聯合工會做掉了下山定則,想以此攪亂政府裁員的計劃;

2. 政府利用了「下山被殺的直接受益者是工會」的思路,自己做掉了下山定則,以此引導輿論來打壓共產運動。

3. 日本共產黨利用了「政府急於打壓共產運動,於是找人出面做掉了下山,之後栽贓給日共」的陰謀論,由工會出面做掉了下山定則,並且藉此來曝光政府中的反共人物。

4. 政府以反陰謀論的角度出發,一方面做出高調調查下山定則事件的姿態來自證清白,另一方面給警察系統施壓,將證據導向為工會策劃的謀殺,和警視廳聯手演一出雙簧。

5. CIA(中央情報局)已經獲悉朝鮮半島局勢一觸即發的情報,因此急於將日本變成美國在亞洲的安全落腳點,於是通過GHQ對下山定則執行了暗殺,並且將鍋甩給了日本政府,在背後推進日本政府執行反共政策。

6. GHQ中的高官們希望瞞過美國政府,在日本給自己留下灰色資產,於是他們盯上了日本國企中的大肥肉:鐵路。但在侵吞資產的過程中遭遇了工會的察覺,於是便希望通過裁員來消除障礙。反共恰好成為了他們的口實,下山定則也成為了他們的棄子。

7. 戰後日本鐵路中接納了大量預備役和退伍軍人,其中對發動戰爭的政府抱有不滿的人相當之多。在得知大裁員的計劃後,這些退伍軍人出手做掉了下山定則以泄憤,但事件之後便被其他勢力所利用。

....

這樣的「假設」我想應該不下幾十種。然而還是那句話,「真相只有一個」。而這個事件的真相,其實就存在於你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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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完這些邏輯上的可能性後,我們還是來接著聊下山事件中,那些未被公認,但卻是事實的細節吧。

1949年7月15日,三鷹事件的發生,給原本關注下山事件的媒體們打了一針興奮劑:兩件事情都與國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當時在追蹤這個事件的記者之中,出現了一個對事件真相的曝光至關重要的人,矢田喜美雄。

矢田喜美雄當時是朝日新聞的記者,畢業於早稻田大學,代表日本參加了柏林奧運會,取得了撐桿跳的第五名。1938年應徵入伍擔任部隊宣傳,1942年退役加入朝日新聞負責社會新聞採訪。而在下山事件中,他是「他殺說」的最忠實擁護者之一。他從東大法醫學部的驗屍報告入手,多次走訪案發現場和東大的研究室。當他在案發的五反野附近採訪附近的人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了很多警方沒有注意到的線索:

當天下午有人在五反野附近見到了下山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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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聲稱自己「在案發地附近見過下山定則」的人,是東武鐵道的五反野車站站長和檢票員。而之後,隨著事件的知名度越來越高,有更多附近的居民在報紙上見到了下山定則的照片,於是紛紛來向警方和媒體承認,曾經在案發地附近看到過「長相和打扮酷似下山定則的人」。根據當時附近居民提供的線索,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這位「下山定則」的行蹤如下:

我們根據這些目擊者來模擬一下這位疑似下山定則的人的行蹤:大約13:45分,他走出五反野車站,在站前問車站工作人員:「附近有沒有旅館?」然後在14點整的時候,他來到了末廣旅館,在這裡休息了整個下午,一直到下午17:30才走出旅館。從這時起,他就開始在案發現場來迴轉悠,甚至跟過路的人打招呼... 19:00左右的時候,他再次失去蹤影,直到20:56的時候又出現了靠近綾瀨的方向。1個小時以後,他再次出現在河的南岸,再次沿著東武線幾乎快走回了五反野,然後再折回,返回案發現場附近,此時是23:30分,離案發只剩下了不到一個小時。

根據末廣旅館的老闆娘阿福陳述,她清晰地記得下午來的這位客人的樣子:「來的這位客人身高大概170公分,有啤酒肚,長的很白,眉毛分的有些開,帶圓眼鏡,頭髮三七分,長相很文雅。不戴帽子,穿灰色西裝,白襯衫,系領帶,鞋子是巧克力色的美軍皮靴,深藍色的棉襪,黑皮錢包,沒有行李。」所有這些描述都完全符合下山定則當天的外表。

然而,當記者問到,收拾房間的時候是不是有煙頭的時候,老闆娘阿福當即答道:「沒有。」但隨後馬上改口說自己不記得了。這引起了調查員們的懷疑:一個每天抽一包煙的人,怎麼會在旅館中休息三個半小時,卻一根煙也沒有抽?抱著這種疑問,調查員們第二天再次來到了末廣旅館。當他們問阿福是不是還記得他們昨天來的時候穿的什麼衣服的時候,老闆娘卻推脫說:「每天來那麼多客人,怎麼記得過來」...

隨後不久,老闆娘一家的背景調查資料顯示,老闆本人在戰爭期間曾經在特高課就職。特高課,也就是所謂的「秘密警察」,專門負責在日本國內抓捕持不同政見者。

所以從很多角度來看,末廣旅館的老闆娘所做的,應該是偽證。

然而,除了末廣旅館的阿福的證言中,明確地提示到了與下山明確相似的信息之外,另外的十幾位目擊證人,事實上都是路過或者看到了遠遠的身影,並不能確定那就是下山定則。但是,有一個細節很令人深思:根據所有人的證詞表明,他們看到的都是同一個人。

如果這個人不是下山定則,那麼會是誰,打扮與他幾乎一致?

他殺論的支持者們在這個證據面前,都遇到了大的難題:從這個人最後一次被目擊到的23:30左右,一直到事發的凌晨0點26分,一個小時來安排殺死他並且放干血液,拋屍鐵道,時間上是肯定不夠的。

除非這個人,是個替身——作案者們找了一個酷似下山的人,讓他穿上下山的衣服故意招搖過市,以換得周圍人們的目擊證詞,並用這些證詞來支持自殺論。簡而言之,這是將他殺偽裝成自殺的作案手法。

但我在思考這件事的過程中,始終想問這個問題:「有這個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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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殺論似乎處於劣勢的時候,矢田喜美雄又發現了一個對他殺論非常有利的證據:現場的血痕。

之前我們說過,下山屍體發現地點的血液微乎其微。而當時日本,剛剛開始引進美國的魯米諾試劑,進行血液的熒光反應檢測。矢田說服了東大的法醫學部的教授,與警方的搜查二課一起對現場周邊進行了血液檢測,竟然有了驚人的發現:屍體附近的血液熒光反應幾乎沒有,然而卻在碾軋現場往南的鐵軌附近,發現了大量的血液反應:

下山當晚是被由南向北行駛的常磐線列車壓過的,因此如果在碾軋現場向南的方向上發現了血液痕迹,並且如果還與下山有關的話,這顯然是不符合自殺說的。根據血型檢測結果,下山本人的血型是 AMQ 型。

簡單插一句,血型檢驗其實是根據細胞膜上各種抗原的檢測。除了常見的ABO型檢測之外,還有MN型檢測,白細胞HLA型檢測,PQ型檢測等等。通過不同的檢測方式所確定的血型,可以更方便地所有目標的範圍。下山的AMQ型血液,在全部人類中佔比大約3.6%,是一個很小的數字了。而在上述地點發現的血跡中,總計16處,其中可以確定為AMQ型血跡的為3處,集中分布在鐵路邊的一間廢棄的紡繩作坊附近;可以確定為AM型的血痕為2處,確定為A型血液的為4處,分布在該廢棄小屋到碾軋現場的鐵道邊。

如果我們不考慮其他血痕為下山流血所導致的話,那麼無疑,這間廢棄小屋附近的三處AMQ型血跡,直接讓我們想到的就是:這恐怕就是案發地。

警方和調查員們隨即對廢棄小屋進行了詳細的血液熒光化驗,結果發現,在小屋的門上有一處較新的血手印——儘管已經被洗刷掉了,但魯米諾反應還是讓這處血跡現了形。根據化驗,這個血手印,也是AMQ型。

篇幅太長了,我們下次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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