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微小的感想
幾年前,我在一份印刷倉促字跡潦草的臨時課本中第一次讀到朱天文的小說,世紀末的華麗。那時我還小,閱讀量也僅限於中學教材之類的東西,自然而然地這篇小說所描述的那些色彩,遷綠、蝦紅、鮭紅、亞麻黃、麝香黃、蓍草黃、粉紅、黛綠、蛋殼白、杜蠣黑、象牙黃、貝殼青……以及字句間的頹靡、疲倦,都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記得小說主要講了一個叫米亞的外表繁茂卻內心荒蕪的女人,戀愛,成長,種花,老去,段落與段落之間名詞形容詞展開陳列近乎鋪張。小說里,每到梅雨季節,米亞便在她的鐵皮小屋裡憂愁她的乾燥花瓣草莖,然後無所事事地眺望城市天際線直到生出厚厚墨苔。小小的鐵皮屋子裡到處擺著蘭花、草蕨、錦葵,貓薄荷,矢車菊,而一切巫女行徑的起因僅僅是米亞偶然地很渴望留住荷蘭玫瑰的香味。後來,朋友見她與已婚男人糾纏,約她長談,良言相勸,她卻只覺得是在觀看一場拙劣的角色扮演。她說AMOUR,AMOUR,愛情愛情,都是好陳腐的氣味。
就像小說里寫道的,人們總把米亞看作巫女。就連和她相愛的老段,也往往錯覺是和一位中世紀僧侶在一起。
可惜的是,讀完這篇小說,我只是沉迷於其中魅惑繁雜如浮世繪般的描寫與羅列,甚至沒能清晰地記得米亞這個角色的名字。幾年後,我讀了瘋癲與文明,讀到福柯關於瘋癲,自戀和錯覺的論述,才發現原來米亞只是另一個依託幻想和譫妄走向理性世界邊緣的憂鬱的病人。
福柯說,我們生活在一個自我的癲狂和社會的妥協過程中,一切盲目的尋找、瘋癲、自我放逐,都逃不開對世界的理解和解構。一方面是理性對非理性的壓制,一方面又是哲學文學與瘋癲的矛盾統一,如果說歷史是按照那些勝利者的話來書寫的,那麼作為與理性對抗並且落敗的一方,瘋癲在如今的社會裡是否已經銷聲匿跡?或者,這一切又依舊隱秘地存在著,存在於繪畫、文學與音樂之中,正如在塞萬提斯筆下,唐吉可德一生瘋癲,卻因瘋癲而流芳百世甚至不朽。
然而,無論瘋癲的結局如何,從中都能看出一種矛盾。正如在撰寫瘋癲與文明時儘管福柯立志『在偉大的尼采式求索精神下』進行對瘋癲這一文化邊界現象的研究,他也不得不按照理性世界的規矩進行學院式的寫作。這種規矩實際上同樣體現著社會秩序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整齊劃一的要求。
比這本書出版稍早幾年,福克納出版了小說喧嘩與騷動。在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模仿了白痴班吉的思維,寫下大量跳躍、錯亂,不連貫的文字。在班吉的眼裡,時間並不是平靜流淌的,反而處處充滿漩渦與暗流。儘管如此,他仍然能依靠氣味留住關於姐姐凱蒂的記憶。『凱蒂聞起來像棵樹』。所以當姐姐意外失身,不再是處女以後,她回到家裡,班吉嗅到的也不再是樹的香氣,轉而變成了忍冬花。
在福克納晚年的時候,面對採訪,他回憶起這本自己頗為偏愛的小說,說他最開始想到的只是一個女孩坐在梨樹的樹榦上觀看祖母葬禮的畫面。女孩的褲腳上沾了泥。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幅畫面所具有的象徵性。後來有了班吉,他像伊麗莎白時代的掘墓人,沒有辨明是非的能力因為他自己對善惡根本一無所知。這本身就是個極端又孤立無助的角色,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回歸正常或說理性,以至福克納說他對於班吉只有悲痛和憐憫。
在瘋癲與文明中福柯以莎士比亞為例子,提到在更早的時期里,文化領域存在著一種悲劇性的瘋癲體驗,而這種體驗在後來的歷史發展中正逐漸消失。如果說塞萬提斯與莎士比亞筆下的角色仍然存留著那種與理性展開對話的瘋癲,到了福克納這裡,瘋癲只剩下略帶對比意義的日常體驗。通過另外三章的敘述,班吉的記憶最終得到了理性的馴服,而在他視角下展開的故事也逐漸得到修正。至此,瘋癲成為了最純粹的錯覺形式,而不再是一種悲劇現實。
在這本不到三百頁的著作里,最讓我感興趣的是第一章愚人船。恰好也是這一章,因為論據來源不明,被指控虛構而飽受爭議。書中十五世紀的人們相信,海洋是具有凈化作用的。它能帶走那些與自己不同的瘋人,同時又凈化他們的靈魂,讓他們重歸潔凈。於是,瘋人們成為了大海的囚徒,每次航行都可能是最後一次,而每次下船,他都是來自異鄉的陌生來客,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在海上漂泊的瘋人就成了最自由也最矛盾的囚徒,他們被囚禁在一個有著無數去向的路口。
類似這樣,關於大海、關於漂泊的文學作品實在太多,但反過來想,也許正因如此才使得這些作品具備了藝術的價值。對於陌生的渴望和內心深處盲目的追逐,正是這些非理性的因素最終壓倒了理性構成藝術活動的空間,然而與此同時,藝術又不斷地將瘋癲驅趕到其邊緣。我想,這樣的矛盾大約是無處不在的,宗教、哲學、藝術、真理,瘋癲對抗著理性文明的進程,而文明又走向了其自身的瘋癲。
我想起去年春天讀到的一篇小說。作者布伊格澤斯特在小說里講述了一個時日無多的老人忙於造船妄圖遠航的故事,有人說這篇小說讓他們回憶起舒爾茨的鳥或者羅薩的河的第三條岸。在這三篇小說里,我發現有部分東西是相似的,也就是那種絕望的、不受束縛的瘋癲。儘管如今它受到藝術的指控,在世界的規則下不得不按照理性規範自己,但那些被世界所湮沒的部分仍然用一種病態、毀滅的方式揭示著世界的荒誕從而駕馭並引導著時間。
在小說世紀末的華麗結尾,朱天文寫道:
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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