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失落的工匠精神,不只揮個鎚子那麼簡單

作者:馬修·克勞福德

工作的人會欣賞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作品,而他的工作實際上已經改變了這個世界:他在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自身的存在。他在作品中向他人展現了自身人性的客觀現實,展現了他所擁有的,對自身抽象且完全主觀的看法。——亞歷山大 · 科耶夫(Alexandre Kojeve)

2011 年夏季,我曾在北京北海公園遊玩,逛了附近的幾條衚衕。路上我遇到一位男子,他有一輛敞篷的手推車,裡面放著眾多自行車的零部件和修理工具。他的修車攤就擺在馬路邊,工作起來自信滿滿,舉止看上去不像是在做生意,好像根本沒有必要去推銷自己的服務。他靠的是自己的知識和經驗,面對「這輛車沒事吧」這種問題,他的回答直截了當。不用去考慮什麼辦公室政治,無需受制於什麼中央權力。每天工作結束後,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實實在在的工作成果,為自己解決的那些問題自豪。

和這位手藝人類似,我是一個為家庭和小型商用設施提供服務的電工,每當一項工作完成時,我從不放棄享受這個時刻:打開開關,燈光灑滿整個房間。這是一個充滿主體感和成就感的過程。通過動手能力來向世界實實在在地證明自己,由此帶來的滿足感能讓人感到輕鬆平靜。人們不再需要通過嘴巴的喋喋不休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只需要動手指一下自己的成果:我建的高樓,我修的汽車,我裝的燈泡。吹牛是小男孩們才會幹的事情,因為他們無法真正地影響這個世界。但工匠們必須對現實世界做出可靠的判斷,他們的驕傲是有憑據的。

很多人不願意將「工匠精神」這個詞語用在電工的工作上,認為這個詞語只能被用在那些製作技藝精湛、美不勝收的物品上。這點似乎也很公平,沒有必要為此爭吵。我個人的手工製作只限於業餘愛好, 儘管這樣在經濟上並不划算,但我還是堅持這樣做。我們對生活中那些實實在在的紀念品擁有共同的記憶,而且製作傢具的過程也是一個交流的過程,一個與他人和未來進行交流和溝通的過程。 正如漢娜 · 阿倫特(Hannah Arendt)所說,人們製作的物品「讓他們對這個世界產生親近感,從而進一步了解人與物以及人與人之間進行交流的習慣」。

社會學家理查德 · 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新資本主義的文化》(The Culture of the New Capitalism)中指出,工匠精神通常有客觀的標準,與工匠本人及其願望無關,這對消費主義的道德體系構成了挑戰。工匠會以自己的作品為榮,珍惜自己的作品,而消費者則會將還能用的物品拋棄,不斷追求新的產品。於是工匠的佔有慾變得更為強烈,更珍惜當前的東西,儘管那些東西沒有生命,也仍然是他們過去勞動的化身;而消費者則更自由,想像力也更為豐富,在那些賣東西的人看來,他們更「英勇無畏」。

如果能對有形的商品進行實質性的思考,人們就能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制於市場營銷的操控,這點很是關鍵。桑內特指出,市場營銷讓人們的注意力從商品本身轉移到附加在商品上的背景故事,從而誇大不同品牌之間的微小差別。懂得產品語言,或者至少能夠合理地進行想像,可以削弱廣告的社會語言的力度。與處於理想世界的消費者相比,工匠的生活功利性更強,沒有太多的想入非非,但也更為獨立。

既然工匠的標準出自事物的邏輯而非說服的藝術,馴服地屈從這些標準或許會為工匠帶來心靈上立足之地,並以此來對抗商業所激起的荒唐希望。柏拉圖把技術性的能力和修辭學區別開來的根據,是修辭學「沒有解釋事物的真實天性,因此完全無法辨識其原委」。工匠慣有的偏差不是偏向新事物,而是偏向他的客觀工藝標準。 儘管其應用範圍非常狹窄,卻是現代生活中很稀有的東西——一種對事物冷漠、吹毛求疵,而且可以被公開證明的概念。這種強烈的本體論,多少與新資本主義的企業組織,還有為他們培養合格人才的教育體系格格不入。

在我們的學校里,手工藝業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尊重。出於公平性方面的考慮,我們總是為學生鋪路,讓他們去讀大學、接受職業教育;現在,另一種擔心則更加突出:害怕一旦掌握某一特定的技能,就意味著生活已經定型。所以在大學裡,大多數學生並不會學習任何特定的應用技巧,大學只是一張通往廣闊未來的門票。

新經濟的理想人才是能夠學習新知識的有潛能的人。每個人的行為舉止被要求像一個「企業內的創新者」,也就是要積極地不斷重新定義自己的工作。而工匠精神則意味著長期致力於一項工作,深入鑽研它,也就是一種「內向發展」。如此一來,知識工作和手工工作似乎站在了對立面。而實際上,就像邁克 · 羅斯 (Mike Rose)在《工作中的腦力應用》(The Mind at Work)寫道的:「我們對體力勞動的描述通常過多地關注其工作的價值,而忽略了這些工作所需要的腦力。」

技術型的體力勞動需要對物質世界有系統的了解,正是這種了解推動了自然科學的誕生和發展。從最早期的實踐活動開始,工藝知識就包括了對其材料的「原理」,即這些材料的特性的了解,而這些知識源自實踐中的領悟。通過實踐活動,木工接觸了不同種類的木料,能夠判斷它們的負載能力和保水能力適合被用在哪些地方,也了解了它們在不同天氣下的變形幅度,以及防腐和防蟲能力等。同時,木工也掌握了一些通用的知識,比如直角、垂直線和水平線,這些知識對保證建築質量是必不可少的。正是在這些手工操作中,大自然第一次成為了研究的對象,這些研究都基於對人類實用價值的考量。

另一方面,在充分發展的手工藝領域,技術革新往往先於並推動了科學知識的發展,並不是科學知識帶動技術革新,蒸汽機就是最好的例子。機械師發現了容積、壓力和溫度之間的關係,從而發明了蒸汽機。當時,理論科學家正在忙於研究熱質論,並最終證實這在理論上是一個死胡同。蒸汽機的發明又推動了古典熱力學的發展,這段歷史有力地證實了亞里士多德的一個觀點:

經驗的缺乏削弱了我們全面審視公認事實的能力。因此與大自然和自然現象進行密切接觸的人,更能提出被人廣泛認可的原理,這些原理被視為連貫一致的發展與進步;而那些致力於抽象討論的人往往不注意觀察事實,易於將自己少量的觀察所得教條化。

這個例子也說明了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必須考慮一些特別的局限性,而這些局限只有通過實踐,也就是具體的操作, 而不是科學的推斷才能了解。這也就是為什麼一些機械工作不能被僅僅簡化成依照規則進行處理。

在辭去智庫的工作後,我進入摩托車修理店工作。剛開始做這份工作時,每天下班回家,妻子都會聞聞我身上的味道。在她學會區分清洗摩托車部件的各種溶劑後,她會說「化油器」或「剎車」。我的身上總會留下痕迹和氣味,這也讓她能想像我每天的工作情況。但身上的髒東西和氣味只是表面現象,我每天早餐後究竟遇到多少難題,無法從外表上看出。

邁克 ·羅斯寫道,在外科手術中,「具體和抽象,技術和思考,這些東西在實踐中並不是對立的。外科醫生在作出判斷時既要參考技術,也要依靠推斷,兩者的融合正是力量的源泉」。這種說法也適用於任何需要進行診斷的手工技術,例如修理摩托車。在拆除任何部件之前,你首先要根據表面的癥狀設想一系列的原因,然後判斷這些原因的可能性。這種對原因的設想需要大腦內的資料庫的幫助。這些原因並不像外科手術那樣與人體構造或自然分類相關,而是與內燃機的功能分類、不同製造商對車輛的說明,以及它們易於出現問題的特徵有關。你也可以積累有關聲音、氣味和感覺等方面的經驗。例如,油氣混合濃度過低的回火與點火產生的回火有微妙的差別。

如果摩托車有 30 年的歷史,其製造商並不出名,而且 20 年前已經倒閉,那麼對這種摩托車毛病的了解大部分只能通過口耳相傳。如果不與他人合作,了解那些共同的歷史記憶,相應的修理工作就不太可能獨立完成。

在處理老舊的機器時,總會有越弄越麻煩的風險(我想就有點像老年醫學),這就牽扯到診斷邏輯了。在分析各種故障的可能性時,每種分析途徑的成本各不相同,需要選擇從哪種假設情況入手。讓我們以查找摩托車不能發動的原因為例。20 世紀 70 年代的本田摩托車上,引擎蓋的緊固件都是十字槽頭型,很容易被磨平和腐蝕。如果 10 個螺釘都需要取下來,而且這個操作可能會損壞引擎蓋,你還會想檢查起動機離合器的狀況嗎?這些障礙會影響到你的思考。

概括地來說,任何假設情況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都取決於實際情況,而這與當前要進行診斷的問題沒有邏輯關聯,只與實際操作相關(就好像摺紙一樣)。公司維修手冊會告訴你如何對各種可能性進行系統地排除,但他們從未考慮到維修老舊機器時存在的風險,所以你必須針對具體的情況建立自己的決策樹。問題在於,在這個決策樹的每個節點,你對風險的規避都會導致模稜兩可的情況。這時,你就需要退後一步, 掌握更全面的整體情況。點根煙,圍著升降機轉幾圈。所有修理工都會告訴你,此時如果讓其他修理工在旁邊判斷你對情況的邏輯分析,將會大有裨益,尤其當他們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時。

我早期在修理店的同伴叫托馬斯 ·范 ·奧肯, 他也是一位頗有造詣的視覺藝術家(本書的插圖都由他完成)。他能注意到被我忽視的東西,而且常常讓我為之震驚。我曾經為自己是個經驗主義者而自豪,但觀察事物並不總是那麼簡單。我們的專長是修理相對古老的摩托車,不過診斷中有些情況還是存在太多的變數,而且無法根據癥狀判斷出問題的根源。在這種情況下,單純的分析和推理就會解決不了問題,需要根據經驗進行判斷:是直覺,而非教條。我很快就意識到,在摩托車修理店內,我需要更多地動腦,修理摩托車所需的腦力活動甚至超過我之前在智庫的那份工作。

我避免誇大工匠精神附帶的神秘色彩,但也必須承認,工匠精神確實能帶來真實的滿足感。木工、汽車修理工、管道工,這些工作讓人們感覺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機器上的小齒輪。我不會去探討日本鑄劍師之類的工作,而且更喜歡用「手藝」(trade)替代「精工」(craft),以強調我討論這些東西的俗世性質。

一個世紀以來,大部分手工勞動已經被程式化,未被程式化的手工勞動都存在於工廠之外,抵制著進一步的程式化。對於那些希望依靠自身力量生活的人而言,手工藝自然成為了他們的樂土:自由自在,既不受麻木抽象的拘束,也不受當今經濟生活兩大特色——騙人的美夢以及與日俱增的不安全感——的影響。

如果你也渴望成為一位獨立的工匠,而不是一個待在格子間里、在信息系統前軟弱無力或級別低下的「創造者」,是時候打破「引擎蓋」了。掀開它,讓我們直接觀察摩托車內部的運作,自己動手修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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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粟之敦

文章節選自《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4 年版),湛廬文化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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