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特稿】少女之後,大媽以前

豐子愷先生寫《漸》:日月光陰流轉的力量,使年華老去、人事更迭,昔日舞台上的少女成為火爐邊的老婆婆,倘若你向少女說,少女是不能相信的,實則現在的老婆婆都是由如花少女變成的。前陣子有人將此譯為「每一個大媽,都是從少女出發」,因而我想寫寫我在少女和大媽之間的路程。

女兒睡了,我讀一本書、到手舞足蹈處,坐到老公身邊去,「這本書非常有趣,對我很有幫助,你想聽聽怎麼有趣嗎?」他瞄了我一眼、笑眯眯又略帶羞澀地說:「我覺得沒啥意思。」旋即低下頭繼續看他手機里的美劇。臨睡,我們對對方說:「別看太晚。」

這一年裡,我已經看了六部電視劇,迷了兩次霍建華,一次彭于晏,沖著貌美如花的男主,拚命抑制要吐的衝動、一往無前地看下去,然後發現,在我的少女時代,瓊瑤的言情小說和電視劇里都在講一件事:男女主角在為了愛情同命運搏鬥,這個命運通常是家長制、封建禮教、社會地位的差異。而今以桐華(她居然和我年齡相當)為代表的作家們,已然拋棄了這些勞什子:如果男主角的媽媽對未來媳婦不滿,兒子就會站出來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喜歡的女人,媽媽不要干涉」。然後領著女主大踏步地離去。

在這些作品中,話語權已然轉移到青少年手中:管他什麼天地玄黃、命運無常,我就是「宇宙中心」,於是連引力波都被作為穿越時空的科學依據了。

我突然就理解了我的那些學生們,既然他們擁有這樣大的話語權(他們是宇宙中心),又怎麼會對歷史人文感興趣?!怪不得他們在課堂上低頭忙著看手機和IPAD,任憑我怎麼口若懸河、啟發誘導,甚至連我播放的影片,他們都不看。

我的朋友妮妮說,「最近把《童年的消逝》(傳媒學著作,講電視這一媒體將大量信息傳播給孩子,使孩子從很小的年紀開始就了解了成人世界的事,造成「成人化的兒童」)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又讀一遍。尼爾·波茲曼講童年的消逝其實也是成年的消逝。」當媒體把信息均勻而無差別地撒布給所有人,讓娛樂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和追求,成人和兒童的邊界果然消失了。

今天,40歲上下的女明星,拼了命的扮少女,只有保養不得宜的,才恨恨地去演媽媽婆婆。可我們自己,被看著二十齣頭的高中生叫「阿姨」,每回都要吃驚和感傷,至少半分鐘。我們少年時看三四十歲的「阿姨」,可不就是大媽?

為此我對我的一位男性朋友簡直心懷感激,因為從我25歲開始的十年間,他每次見我都勸我要好好保養,要捨得買貴的化妝品。如今果然,對於我這個年齡段的女性(35歲)來說,最好的讚美就是,你還像少女一樣。

要擔得起這一讚美,外表和少女心,缺一不可,外表不好是不成的,而說到少女心,就要保持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拼搏向上的勁頭、和有活力的愛情。

30+時,我已經戒除了酒精和咖啡因、較少肉食,每晚10點以前睡覺,不和陌生人聊天,有規律地做運動,每次帶孩子出門都提前做計劃。

我跟老公在一起最浪漫的時刻是第一次去他家(是去結婚),我因為啃了太多胡蘿蔔而拉肚子,他拿著手電筒、牽著我的手陪我去上廁所,天寒地凍的,我從土廁所出來,看見深沉的黑暗中,他站在那裡、手電筒發出溫暖的光,我們一路走一路看星星。那年我30歲,對玫瑰、蛋糕、珠寶的渴望都已死亡。而今我在女兒堅持己見時固執的表情里識別出老公的神態,忍不住笑。倘若霍建華、彭于晏出現在我面前,我一定捏著鼻子走開,我怎麼能再做少女?!

我媽問,「不是經濟不好嗎,為什麼新聞上都說中國人跑到國外大搶購?」

這些人中尤以中國大媽最為勇猛,無論經濟好不好,她們都有一輩子的積蓄和對逝去青春的惡狠狠的補償心,她們惡狠狠地購買奢侈品,彷彿跟錢有仇一樣。

20+時,我讀王小波在《尋找無雙》的這段描述,忍不住放聲大笑:

長安城是這麼—個地方:從空中俯瞰,它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在大院子里,套著很多小院子,那就是長安七十二坊,橫八豎九,大小都一樣。每個坊都有四道門,每個坊都和每個坊一樣,每個坊也都像縮小了的長安城一樣,而且每個坊都四四方方。坊周圍是三丈高的土坯牆,每塊土坯都是十三斤重,上下差不了一兩。坊里有一些四四方方的院子,沒院子的人家房子也蓋得四四方方。每座房子都朝著正南方,左右差不了一度。長安城裡真正的君子,都長著四方臉,邁著四方步。真正的淑女,長的是四方的屁股,四方的乳房,給孩子餵奶時,好像拿了塊磚頭要拍死他一樣。

這個地方真是足夠無聊。35歲時,我發覺自己已經心安理得地當上了這個故事的女主角(方屁股、方乳房的淑女)。

跟Sally打電話,說因為家務事跟老公摩擦,早知這樣不如當初去上個社區大學(美國的社區大學,學制一般是兩年,大致相當於國內大專程度)念家政專業,應對家務反而更加得心應手。她說對啊、對啊,其實不需要讀這麼多書。她,頂尖商學院畢業,全職太太。

而我在當了3年全職太太(我每周工作一天,工資剛好夠支付孩子的托費)後,終於弄明白了我難受的原因,我跟老公說:並非你對我不夠好,我想要的不是「有錢花」,而是,「花自己掙的錢。」我不喜歡這種生活:做我不擅長的事(家務),不斷地感覺挫折,感覺自己應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那句話,沒有價值感。他沉吟了一下說,受教育程度越高的女性越有這個傾向。換句話說,我所受的教育一直在成為我的障礙。為此我想大哭一場。

我望著書架上那些我讀過的、計劃要讀、還沒來得及讀的書,像退役的運動員一樣,憶往昔:世界就在我腳下,而我要用勤勞和智慧去佔有一席之地。而今,我仍舊期盼著拿起它們,不受打擾地讀一讀,也如同《男人四十》中張學友扮演的那個國文老師一樣,在講台上投入地講著我心目中的「國文」,縱使沒有一個學生在聽……我們和世界,誰也沒改變誰。

我突然就懂了許鞍華想要說什麼,《男人四十》、《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她一直在說,寂寞,無論你是男人,女人,已婚、單身、離異、或是有無子女。這是一種無人傾訴的寂寞。就好像跟閨蜜們聊天,說了兩個小時,把你家的她家的事情都交待了一遍,最後還是不得要領,而我們彼此給予的那一點點溫暖,也在分別之後消散了。因為在不同角色和任務之間的快速切換,使我們對時間的感覺失去了連續性。

就如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到燈塔去》,人們都說這是難以理解的意識流小說,但我覺得這只是女性真實的生活,她做的每一件事,和在時間的碎片中,她感受和想到的:在送孩子上床的同時,她想到了孩童長大、進入成年的悲哀。她被丈夫責備,說她太過悲觀,於是她想到男人用不著接觸人生的煩惱。她想讓生活如她所願,然而更多的時候它卻自行其是。她對生活的觀點真實而隱秘,無法與丈夫和孩子分享:有時,她鄙夷丈夫的愚蠢,僅僅是想到這一點,她就害怕,她對婚姻產生了困惑,「她身不由己地說,人必須結婚;人必須生兒育女。她知道這話說得倉促,似乎這也使她自己獲得解脫。」她直覺到了各種觀念的矛盾之處,卻沒有勇氣修正它們,因為,這是她的生活,她已身在其中。

想起周國平說,女人,不要研究哲學。他的意思是:不要去深究,做你該做的事。我想他說的還不夠徹底,也許他該說女人,也不要去感受,但顯然,女人的感受也給了他不少的靈感,參見周國平本人對歷任情人的描寫。

伍爾夫展示了女人的感受、思考和體會,這些感受細膩、繁瑣和拖沓,這些想法深刻、卻不連貫,它們東一下、西一下,如同不規則的蜘蛛網,牽扯不斷,卻容易破碎,因為她總是質疑自己和不斷修補。

而某天,老公問我在微信里跟誰聊天,我說:不是男人。又說:過去我一直認為你是最聰明的男人,現在我跟你都無話可說,跟別的男人更沒啥可聊的了。說完這句揶揄的話,我高興了很久(夫妻拌嘴都成為快樂來源了),因為在糾結、擰巴的少女時代之後,我終於做到了對自己誠實,正如廣場舞大媽,在任何一個場所,都能如痴如醉地起舞。

我不用耐心地聽誰講什麼成功的大道理,也不必費心想要加入某一群體,更不必尋求誰的認同,或與某人交好。

離開少女的地界,雖然還不知道前腳落到了哪裡,但是,那些因為年輕和上進所做的事,如今,我都不必委屈自己:我無需熱愛、也無需厭棄;我開始覺得自在;我放棄了對「永恆的幸福」的執著,轉而在片斷的愉悅和自我肯定中體會「歲月靜好」。

我甚至開始相信,長安城裡的淑女,各個都是伍爾夫。

真的。

你相信嗎?

——本文原載於青禾旅讀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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