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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主權」概念重看《教父》 | 城與邦

作者:羅蘭 (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興趣為早期現代政治思想、主權、憲法)

引言

監獄、警察、審判、刑罰,這些都是施行國家暴力的機構和手段。它們的合法性從何而來?來源於國家擁有的主權(sovereignty)概念。因為國家是主權的行使者,為了保護國家安全穩定,可以在領土(territory)內採取合法的暴力達成目的(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簡化的推論,這中間的因果關係會在我的下一篇文章中討論)。從16世紀布丹的主權理論起,主權概念就是不可分的,統一的。如果在國家範圍內,存在著個體、組織、集團以暴力為基礎,行使審判、刑罰、維穩的權力,那麼這樣的暴力與主權之間構成了怎樣的關係?對此,柯波拉導演的經典系列影片《教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文本研究對象。本文將以JohnnAgnew的主權理論,來重新分析《教父1》的相關片段,從而解讀主權與犯罪、移民的關係。 nn

1.

John Agnew在《全球化與主權》(Globalizationnand Sovereignty)一書中提出了「主權之謎」(mythnof sovereignty),追問為何「主權」一定要和擁有固定領土的「國家」結合在一起。主權、領土、國家似乎是缺一不可的「三位一體」。換句話說,Agnew的「主權之問」可以表述為:是否存在沒有國家的主權?是否存在沒有領土的主權?(領土問題屬於問題的另外一個方面,本文暫不討論。)

接著,nAgnew藉由A. B. Murphy的一對概念—事實主權(de facto)與法理主權(de iure)——提出了兩種主權的概念。他認為,「事實主權」不一定被局限在固定的領土與具體的國家上。只要某種政治權力擁有了「主權力」(sovereign)、「規訓力」(disciplinary)以及「公民力」(bio-political),便獲得了「具備實際效力的主權」(effectivensovereignty)。所以「主權」並不一定與國家和領土有直接的聯繫。在這裡,主權力指警察與軍隊,規訓力指監督與懲罰,而公民力指公民的歸屬感與集體感(三個概念明顯受福柯影響)。[i]

此處的「bio-political」與福柯的「生命權力」(bio-power)不同。福柯主要指國家對公民身體的掌握,包括公共衛生系統、防疾病傳播、遺傳控制等,此處的「bio-political」指公民對國家的歸屬感,所以譯為「公民力」,和阿倫特認為政治權力是「共同協作」,並非「強力」(coercive force)的觀點比較接近。

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公式。套用Agnew的說法來看,《教父1》中的黑幫是否擁有事實上的主權?

首先,影片中的黑幫都擁有自己強大的槍支儲備,火拚時與小規模軍隊戰爭無異。但是影片中的黑幫與警察的關係也相當微妙。一方面,黑幫控制了部分警察勢力,比如老教父中彈在醫院本應是警察看守,但毒梟索拉索買通警力讓其撤離。另一方面,黑幫對警察仍然有所忌憚,比如在小教父射殺警署上尉後,警方反擊致使黑幫力量削弱。總體來說,影片中黑幫擁有的主權力和一個國家比起來肯定是弱化不少,但是對於城市某片區而言,它們主權力的控制卻是相當牢靠的。事實上,許多全國性的私人軍隊力量擁有的主權力已經可以與國家抗衡,比如哥倫比亞的FARC組織,以及墨西哥的三大販毒集團。

大兒子桑尼被亂槍打死在收費站

被買通的警察沒有看守中彈的教父

其次,影片中的教父代替法官,行使規訓力。電影一開始殯儀館老闆女兒被施暴,法官判決讓老闆覺得正義沒有達到伸張,便向教父請求討回正義。(這一番話是影片點晴台詞之一,傳達了幾層信息,本文之後還會提及。)根據馬克思·韋伯的定義,國家是能夠在領土內正當使用武力的權威,在教父的勢力範圍內,這樣的權威被黑幫代替。然而教父所行使的「正義審判」存在的漏洞在於,它僅憑個人好惡,缺乏規範的法律支撐。即使在情感上讓被保護者感到正義,這樣的規訓力在實質上無法實現客觀化與普遍化。

一定程度上,代替警察與法律的教父

最後,教父並不擁有公民力。公民力強調公民對該主權擁有者產生的榮譽感、責任感、歸屬感、集體感,是以個體為獨立主體對某個集體產生的認同心理。雖然柯里昂家族勢力龐大,內部對教父大都忠心耿耿,但這裡的「個人-集體」關係以家庭為單位,個體並不獨立,與產生主權概念的近代社會背道而馳

以家庭為組織的柯里昂家族

以「人情」作為維繫

2.

根據Agnew的框架,教父的勢力看起來似乎不能被稱為事實主權。但這樣的對比卻引發出更進一步的問題,即當代國家主權概念本身就面臨挑戰。這樣的挑戰來源於全球化(globalization)。學界對於這一危機提出了許多討論,著名的有John Agnew提出的「領土陷阱」(territorial trap)[ii],主張領土是隨著政治權力的控制強弱而變化流動的;以及「僵化的民族主義」(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iii],強調對民族主義的研究不應受到民族國家(nation-state)領土範圍的限制。總結起來這些討論的普遍論點在於,全球化的興起,使傳統主權概念中固定、可控的領土、民族等邊界性要素很難再與國家簡單對應,反而流動地取決於國家權力的實際控制程度。

《教父》實質也與全球化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教父本就是全球化移民的產物。文章開頭引用的是影片開篇殯儀館老闆的台詞,裡面將一位義大利裔移民對於美國政府的態度展現得淋漓盡致。首先,他試圖以美國公民身份的渠道來解決問題,但並沒有得到滿意答案;隨後,他求助了族裔相通的黑手黨勢力。這就是移民身份的分裂問題:移民與居住國之間存在法律上的聯繫,而與原生國家卻有著情感上的聯繫;當法律關係受到抑制或阻礙時,移民自然會產生脫離於現居國家的心理。

這一段台詞清晰展現了移民在居住國找不到公民認同

這樣的分裂還體現在語言,當小教父與毒販索倫索、不是上尉,而是「市政廳的警長」會面時,索倫索特意使用義大利語同麥克交談,將身為美國人的警長隔開。同時,教父和義大利仍有緊密的關係,麥克殺人之後躲到了西西里,受到當地勢力的保護。無論是在紐約或是西西里,教父家族這個美國黑幫和義大利族群的關係,都是一種「超越國界的認同」(transnationalnsolidarity)[iv]。

這段三人會面中,毒梟索拉索用義大利語和麥克交談

麥克躲到西西里,受到當地家族勢力庇護,並娶了第一任妻子

分裂問題給諸如美國、歐洲等移民國家帶來最嚴峻的挑戰在於,如何幫助移民建立起法律與情感統一的公民身份? nn

結語

《教父》畢竟是一部影視作品,不能完全依靠裡面的情節與台詞進行嚴肅的學理分析。但它所反映的問題卻是與當今現實密切相關:全球化給主權國家帶來了實質挑戰。若是真如Agnew的論點,國家權力無法控制的地方即喪失主權,那麼在國家內部會形成多少權力「真空」地帶?美國某些自有管制體系的同性戀聚居區,菲律賓某些依靠伊斯蘭法(Sharia)而非國家法律解決糾紛案件的伊斯蘭教社區,或是伊拉克、阿富汗美軍駐紮區,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樣的真空地帶。 nn

在我看來,Agnew的觀點可以視為對主權國家的警醒,但不能作為主權國家已入末路的診斷。

主權國家仍然是全球化問題的主要參與者。無論是移民問題,還是跨國界認同問題,這些挑戰勢力最終是要和主權國家打交道。主權國家要做的,是回應挑戰,保障政治平權,宗教寬容,回應國際力量向自己的施壓。「合法性權力或權利」始終是絕大部分全球化運動所追求的目標。實現與保障政治權利或權力,國家仍是重要的參與者。

老教父臨終前向麥克吐露的心聲,希望麥克不要走上他的老路,而是成為「參議員柯里昂」、「州長柯里昂」,可以看出柯里昂家族與國家主權之間並非絕對對抗關係。這樣的「地方強力」與「國家主權」的關係,正如羅熱在審閱我的文章時所說:「只能說是『沒有徹底放棄非法暴力、但仍然尋求主權承認的權力』,而不能說是『純粹依靠暴力行使的挑戰性的權力』(如恐怖分子、愛爾蘭共和軍)。後者並不擔心主權機器的權力有能力對它施加懲罰,更像是主權的實際挑戰者,前者和種種利益集團、少數族群甚至包括政府內部的某些成員一樣,只是『潛在的挑戰者』,即便經常非法使用暴力,往往也不是出於他們的意願」

老教父臨終前對兒子的交待,馬龍 白蘭度把教父演得讓人不得不愛

倘若他們能在主權國家那裡尋求到法律保護、政治平等、經濟發展、宗教寬容,潛在的對方自然就會消彌。這也是主權國家應對全球化必須認真對待的功課。畢竟像柯里昂家族這樣的挑戰者,它們的興起是無可奈何,衰落卻也是無可奈何。

[i]nAgnew, John. Sovereignty and Globalization. Rowman & LittlefieldnPublishers. 2009

[ii]nAgnew, John, 「The Territorial Trap. The Geographical Assumptions ofn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nvol. 1, no.1, Spring 1994, pp. 53-80

[iii]nWimmer, Andreas & N. Glick-Schille, Nina, 「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 ThenSocial Sciences and the Study of Migration. An essay on HistoricalnEpistemology」,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vol. 37, No.3, 2003, pp. 576-610

[iv]nCarol C. Gould, Transnational Solidarities, in Journal of Social Philosophy,nvol. 38, No. 1, spring 2007, pp. 148-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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