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的「荒島唱片」
在各類音樂期刊上接觸所謂的「荒島唱片」已有二十餘年,最近才得到可靠數據,說英國BBC古典音樂廣播做「荒島唱片」欄目已經有大半個世紀了,德國的電台或報刊搞「荒島唱片」也都有四五十年的歷史。BBC幾乎把各界名人採訪遍了,光首相就被請進直播間七八個;德國的唱片普及似乎沒英國那麼廣泛,所以採訪對象一直控制在文化圈子,不過也碰巧遇到幾個樂迷總理、部長、議長、市長等。
「荒島唱片」創意雖然老套得不得了,但被唱片迷玩起來還是樂此不疲,不提英國德國,香港台灣的發燒友們就也跟著玩了十幾年了。網路流行以後,幾乎所有和音樂相關的論壇都在徵集「荒島唱片」,似乎只有這個題目才能吊起絕大多數人的胃口。
我也在不同歷史階段通過雜誌、報紙和網上玩過這種遊戲,而且一直興緻盎然,十足認真。所謂「荒島唱片」其實就是一種對你最喜歡的作品及其演繹的「終極選擇」,因為「荒島唱片」的「唯一性」使得你必須通盤考慮各種因素,既要有挖掘不盡的深度,還須保持可聽性。當然也有取巧者,動輒就把一大套全集抱到島上,在我看來這屬於「犯規」。試想你如果選中了巴赫、莫扎特、貝多芬、亨德爾等人的全集,動輒上百張的唱片,和「荒島」這個概念豈不隔閡甚遠?我記得在台灣的一家雜誌上,一年下來選瓦格納《尼伯龍根的指環》的人特別多,好像一套十幾張唱片到了荒島就可以反覆聆聽、反覆理解了。不過在我的心目中,《指環》仍然算是四部戲,而如果讓我選擇,我只需《女武神》或《齊格弗里德》就足夠了。
最近在閱讀一本德國著名音樂經理人彼得·魯策齊卡的書,他在擔任電台記者時先後採訪了近百名德國和音樂有關的名人,其中有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歌唱家、樂團經理、學院教授、期刊編輯、戲劇導演等,當然也有曾經從事過音樂工作的政界要人,比如施密特總理。如果說英國人在BBC上做這個遊戲時還有輕鬆的娛樂成分的話,德國人則顯得太嚴肅,太理性了。且不說音樂在德國人心目中的神聖性,就說他們把「荒島」完全想像成一個人生階段,想成一個彼岸世界這種思維方式來看,他們所選出的「荒島唱片」似乎都要與生命哲學、終極存在發生一點關係。此時被帶入荒島的音樂已經徹底去除了娛樂怡人的因素,而變成需要整日膜拜參詳的聖物了。
不過我還是能夠被德國人選出的唱片及其理由所感動,因為他們最終關注的還是生命的根本、人間的意義。德國人最青睞的不是巴赫和莫扎特,也不是貝多芬和瓦格納,更不是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而是舒伯特!恰恰他們喜愛舒伯特不是因為他的通俗性和可聽性,而是他的音樂所觸及的人性深處,因為有了舒伯特,人間世界變得格外嬌媚,生命才格外使人留戀。死亡才那麼令人懼怕。在這本書里,被選中最多的是舒伯特的C大調弦樂五重奏,排第一的是斯特恩、施耐德、卡迪姆斯、卡薩爾斯、托特里等人演奏的版本,排第二的是阿馬迪烏斯弦樂四重奏團加大提琴家威廉·普利斯。第二個版本我從未聽過,但第一個版本正是我所珍藏的最令我感動的舒伯特,我總是在每年的一個特定時期里很認真地去聆聽幾遍,以從中體會生活中那無比柔軟的瞬間感受。我沒有想到這張唱片居然是德國人的最愛,而且都在他們成長過程中的某個階段發生過難忘的記憶。
被選中第二多的是瓦格納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這點不出意料,在BBC那裡,它也是中籤率較高的。版本方面基本沒有懸念,富特文格勒指揮愛樂樂團、弗拉克絲塔和蘇特豪斯擔綱主唱的EMI單聲道版遙遙領先,即使有特立獨行者選擇伯恩斯坦、伯姆和卡拉揚版也大多在闡述理由方面顯得底氣不足。在我看來,伯恩斯坦版好在樂隊上,伯姆版好在唱伊索爾德的女高音尼爾森上,而卡拉揚版除了錄音效果出色之外,實在是比前三者都差距不小。被採訪者弗蘭克·米歇爾·拜爾是著名作曲家,他的理由也只是強調了這個錄音的音響性及現代主義理念,他偏好卡拉揚的冷酷勝於富特文格勒的深情,這樣的選擇也就不奇怪了。
說到生趣,我就比較欣賞女中音歌唱家布莉吉特·法斯賓德和大作曲家威廉·基爾邁耶的選擇。前者願意讓卡洛斯·克萊伯指揮的1989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錄音陪伴,因為這位有怪癖的天才大師總是讓她回憶起藝術生涯中最美好的時光;後者是一位約翰·施特勞斯迷,他最崇拜的指揮大師漢斯·克納佩爾茨布希「以大博小」,使維也納的小甜點搖身一變為世界上最豪華的大餐。
整本書里最令我吃驚的是兩位當代作曲家,莫里奇奧·卡格爾選擇自己作品的一個套裝,卡爾海因茨·施特克豪森選擇了自己的《光之星期二》,前者一直沉浸在自我的完美認識當中,後者則渴望陷入自創的「宇宙之聲」中不能自拔,對於這兩位大師來說,「荒島」是存在於他們精神之中的一個預設前提,在他們的心中,音樂世界早已滿目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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