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霸自殺記
日本戰後的社會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幾個輪迴，因此也就造就了具有各種各樣頗為奇葩的世界觀的人們。在這樣複雜的世界觀交錯的社會裡，所產生出的各種罪案，看起來都頗為具有戲劇性——無論是起因還是發展直到失敗。這裡的戲劇性並不意指喜劇性，這句話是對中文水平尚不如我的一小撮黑子們說的。
今天我們就要來講講這個事件：光俱樂部（日文：光クラブ）。它的創始人，山崎晃嗣，就是我們今天故事的主人公。
1940年，山崎晃嗣考入第一高等學校（簡稱一高，現在的東京大學教養學部），每天學習15-16小時，最終在1943年以優異的成績升入了東大法學部。
這裡要說明一下的是，與現今的高中升大學的方式不同，日本在二戰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通過這種「舊制高校」作為大學預科的形式來給大學輸送學生的。舊制高校共有八所，分別設立於東京、仙台、京都、金澤、熊本、岡山、鹿兒島、名古屋，名號從一高一直排到八高，所以也被稱為編號高中Number School。進入了這些學校的學生會被按照文理分科，三年後大多數都會進入當地最好的大學。所以如果你是這些「Number School」出身的高中生，在戰前的社會裡就意味著進入了精英階層。
川端康成於1917年進入一高，也根據當時自己在伊豆獨自旅行的經歷，日後寫成了他的處女作《千代》，以及鼎鼎大名的《伊豆的舞女》。無論文中還是後來的電影里，你都能感覺到當時的平民對於一個高中生竟然如此敬畏...這種現在看起來是窮學生想妞想瘋了的事情，在當時可是身份低賤的女孩子高攀高帥富的認知。
言歸正傳，接著說山崎晃嗣。
山崎晃嗣生不逢時，進入東大法學部的1943年，恰逢日本戰線過長人手不足的時候。於是他作為「學徒出陣」被征了兵。但畢竟他是東大高材生，於是編入了幹部候補隊，2年後升任陸軍會計少尉，在北海道旭川的718部隊擔任糧秣委員，負責監管部隊糧油分配。
1945年1月5日，山崎休假前往北海道登別溫泉，在那裡失去了童貞。根據他留下的日記描述：
「寒冬雪夜，鑽進被窩才知道女人的肉體是多麼讓人心動。我喜歡女人。自從十二歲學會自慰開始，就一直想跟女人做愛。以前讀中學的時候，總想著至少在畢業前要跟女孩子做一次，但卻沒有機會，結果跟XX正次君卻開始了同性關係。進了高中也是一樣，和XX俊夫的同性關係也是我主動的......每每去俊夫的房間玩的時候，我們就灌下三四杯燒酒，開始摟摟抱抱，親親嘴，最後就滾在一起...」
幾個月後，日本迎來了戰敗。山崎當時的日記里是這樣記述的：
「每天每天都在我耳邊大聲朗讀聖喻，或是戰鬥動員訓話，嘴裡滿是精忠報國那些字眼的軍官們，在聽到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宣言，承諾無條件投降之後，一個個彷彿都成為了赤身裸體的弱者。」
天皇於8月15日宣布無條件投降，之後日本散落在亞洲各地的部隊紛紛繳械，而留在本土的軍隊也要等待同盟國軍隊前來受降。在這段時間裡，本土的軍隊里開始出現了倒賣物資，為戰後謀生計的違紀行為。山崎的上司找到他，要求他配合，將倉庫里的軍糧分批藏匿起來，等風聲過後再拿出來賣掉，大家分錢。山崎基於對上司的信任，就硬著頭皮做起了假賬。然而幾個月之後，事情敗露，上司和其他同僚卻讓他一人頂罪。在上司的周旋之下，他被從輕發落，判處一年半有期徒刑，緩刑三年。
然而在1945年12月，他從羈押中被釋放後，卻發現當時自己藏匿起來的物資都早已被轉賣掉，而且同謀們沒有給他留下一分錢。在那天的日記里，他記下了如下的話：
「人性的本來面貌，就是傲慢、卑劣、邪惡、矛盾的，所以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下決心一切事情只依賴自己的山崎，決意要「探求人類能力的界限」，拋棄了自己原本的道德合理主義，轉而投向了行為合理主義。
1946年2月，山崎晃嗣回到了東大校園，開始了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挑戰：他要大學期間所有科目都拿到「優」。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的日記完全變成了一張列車時刻表。左側把每天24小時按照5分鐘-30分鐘的長度分隔開，右一欄寫下時間的具體分配，分為「1-6級有效時間」「無效時間」「中立時間」「睡眠時間」「女色時間」等等，並且用圓圈和三角記錄自己的完成情況。最右一欄里記下時間裡做的事情的具體內容和所耗時間。在山崎逐漸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種「機械化」的管理的過程中，他的人生觀也逐漸走上了「追求純粹合理主義」的一條歧路。
最後的結果是，儘管山崎已經拼盡了全力，但在學年全部20個科目里，只拿到了17個優，其他3科拿到了良。雖然他自己對這個成績並不滿意，但這已經是當年學生中最優秀的成績了。在他當時自己的日記里，是這樣寫的：
「優、良、及格的評分，很大程度上來自教授的偏好和心情，把所有生活全投身於此的我也真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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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合理主義至上的原則，除了對自己的學習時間苛責到難以想像的程度之外，山崎對於自己的性生活也異常地尋求合理性。他在大學時交往了一位35歲的情人，叫做智子。關於跟她的關係，山崎也事無巨細全記載在了自己的日記里：
「三月十五日。正在準備考試的時間裡，下午六點智子來找我了。雖然約好了十八日見面，但她等不了就擅自前來，也真是讓我難辦。當晚她住下了，讓她到了六次高潮，我也射了四次。她早上九點起來自己回去了。」
「三月二十六日，夜裡才回來。上次相會的時候沒有做防範措施，她這個月沒有來例假，可能是懷孕了。我還從未讓任何女人為我懷上過孩子。作為一種新的經驗，真的是讓人高興。但是這畢竟是個麻煩的事情，最後能平和地處理掉就再好不過了。我先跟她講明白要她墮胎的道理，並且做好帶她去墮胎的準備。如果講不通的話，就騙她一起自殺，讓她先死掉就好了。人生就是這樣了無生趣的。我目前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就是在所有的科目里都拿到優，用最優秀的成績畢業。無論是跟她做愛，還是找年輕的女孩子，這兩件事今後每周最多只用一天。以上。」
「這女人似乎對我的愛戀越來越強烈了。只要我不回家，她現在每天都會來我的宿舍。拋家棄子地住在我這裡。從生活記錄統計表中簡單統計下，從5月1日到6月3日的34天時間裡，射精59次。其中沒有射精的日子只有5天，也就是15%。四次射精的日子2天，三次射精4天。射了兩次13天，也就是40%。」
山崎對於性關係這件事，自身就否定了一切與愛情或是誠意相關的想法。他一生總共有6名發生過關係的女子，其中一位叫做葉子的女孩對他說「你是一個完全不懂得用誠心待人的人」。而山崎對這句話的回應是：
「誠心待人什麼的話，只不過是弱者給自己找面子的小聰明罷了。就算是說了「請看看我的誠意」這樣的話，最後也沒人拿誠意出來。人總是過多地期待對方，才束縛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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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9月，為了證明自己的智力得到客觀上的承認，尚未畢業的山崎開了一家個人借貸公司，在東京都中野區的鍋屋橫丁打出了「光俱樂部」的招牌。他拉了自己的朋友，身為日本醫大學生的三木仙他入伙，自己擔任社長CEO，把手中15000日元（相當於現在大約30多萬日元，也就是2萬人民幣）全用來打廣告。廣告語是這麼寫的：
「零花錢理財，每月利息13%」「戰後日本獨創的嶄新金融」
「全年無休！用精密的科學計算保證你的資金安全！」
說到這裡，你們如果想起了某些P2P理財公司，我只能說我也不是故意這些寫的。事實如此，這就是龐氏騙局。
山崎在公司辦公室里也寫下了「CEO訓話」，內容是：
1. 我們為了基本的權利而拼搏；
2. 人生如戲
3. 做追逐金利的鬼
4. 用生命做賭注
5. 別人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的東西還是我的東西
每月13%的利息無論放在什麼時候都是令人乍舌的超高利息，因此廣告一打出，山崎的「光俱樂部」里就湧入了大量的舊官僚、舊軍官、黑市販子、妓女等等。短短4個月後的1949年1月，光俱樂部便搬到了位於銀座的新辦公室，變成了註冊資本金600萬，股東400名，僱員30名的大型新型金融公司。此時的山崎26歲，三木25歲，兩個白手起家的年輕人，在金融行業里看起來異常耀眼。
然而，根據日本當時執行的利息限制法，向民間借貸的利息最高不能超過9%。因此，提出13%利息的光俱樂部，很快就成為了警察的調查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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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7月4日，山崎晃嗣因為違反銀行法以及戰後物價管制條令，被東京都京橋警察署逮捕。山崎通過自己在東大法學系裡學到的法律知識，和警察開始了據理力爭，最後警察不得不在9月將其釋放。在拘留所里，山崎接受了雜誌和報紙的採訪，他談到：
「人生就是一場舞台劇。我寫的腳本，我導演，主演也只是我一個人。當然，我的劇本中也有死亡。雖然我以前沒怎麼想過死這件事。」
這種居高臨下，還輕言死亡的態度在當時社會裡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在山崎被釋放之後，400名股東中的394名，都前來要求贖回自己的投資，總額達到了3000萬日元（約合今天的6億多日元）。光俱樂部的業務到達了崩潰的邊緣。
在與股東們的協商之下，山崎把最終支付期限定在了11月25日：如果山崎可以在11月25日之前償還3000萬日元中的10%，也就是300萬日元的話，那麼股東們暫時接受不撤資。
11月24日夜裡11點40分，山崎坐在「光俱樂部」位於銀座松屋百貨旁邊的辦公室里，獨自一人面對寫字檯，開始寫下了這一天的日記：
「從我的合理主義出發，合同是應該得到徹底執行的。但說到底，合同是人與人之間用來彼此約束的東西，人一旦死了就是屍體，合同就無法對屍體生效了。為了讓我的合理主義原則得到貫徹，我應該死。我如果變成了屍體，那麼結果就和理論完全統一了。」
於是他又開始寫了這封信：
一。請注意，在驗屍前不要觸碰我的屍體。根據法律規定，發現者應首先通知京橋警察署，由警方驗屍後，根據相關法令進行解剖。死因是服毒，氰化鉀（但這是賣給我的人自稱的，我並不知道實際成分）。我的屍體要跟我的倉鼠一起焚化，骨灰和殘骨都當作肥料賣給農家（最好是種樹的農家）。
二。望紅葉落心安定，命如落葉了一生 （這是日本人自殺時常常留下的「辭世句」，原文是 望みつつ心安けし散るもみじ理知の生命のしるしありけり）
三。各位投資者，積陰德獲陽報，我如果不逃跑的話也只有死路一條。如果你們還有所懷疑的話，也不用各種費心調查了，直接來摸摸我這具和高利貸一樣冷冰冰的屍體就好了（也為了讓你們明白我不是假裝自殺脫債）。
四。根據借貸管理法清算，我服用氰化鉀自殺。晃嗣。晚上11點48分55秒服下。晚上11點49分.......
在「晚上11點49分」之後還有5、6個字，但已經看不出他寫的是什麼了。
1949年11月24日23點48分，山崎晃嗣服毒自殺。他僅留下了一個存有2300日元的存摺，身後留下的債務無法清算，大量個人投資者血本無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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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故事還沒完。
1950年3月5日，以「光俱樂部」為雛形，山崎的合伙人三木又成立了「太陽俱樂部」，之後因為詐騙200萬日元被逮捕。
...
山崎因為他學霸的作風，以及對社會和他人的居高臨下的態度，經常在之後被媒體提起。而日本近幾十年里出現的兩大金融犯罪者，江副浩正（Recruit 集團創始人，用 Recruit 股票向政治家們行賄的事件首謀。最終導致當時日本首相竹下登辭職，內閣總辭職。）和 堀江貴文（Livedoor 創立者，偽造上市公司財報操縱股價，最終判處2年6個月有期徒刑，罰金2億8000萬日元），這兩位也常常被用來和山崎晃嗣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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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後的那段混亂時期里，能夠保持住自己清醒的頭腦並從社會中發現創業良機的人，本不多見。而能夠拼上性命去干，並且運氣好的話，也許一下就成就了一代首富。我相信很多人看了這篇文章，都會這麼去想。
然而，山崎晃嗣的本性是自私冷漠且懦弱膽小的（從他對情人智子的態度就可以看明白），媒體面前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他不羈性格的體現，倒不如理解為他在給自己強行樹立的「精英形象」繼續強撐門面。所謂「合理主義」的名分里如果去掉了「互利」「利他」的因素存在的話，那麼就只能淪為他為自私自利的人生觀所尋找的借口罷了。
這樣看來，他的失敗以及滅亡，其實真的是最初時在劇本上已經寫好了的結局。
下一篇你們還要看這種獵奇重口的犯罪案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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