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90歲

前不久,我同一名九十歲的老大爺展開了一場不殊死的搏鬥,原因是已經七點半,天已經全黑了,這名老大爺偏要上山拿東西,我就不讓,原因是這名老大爺有一隻眼睛幾乎是沒有視力,而這座山上坡60度,但這名老大爺說買了什麼,「不行,會凍住的,我上去就下來」。但是我還是堅持不要他上去,我說,超過零度怎麼會凍住?老大爺說我沒經驗,我沒辦法說出了一句非常臉大的話「我念了十六年書這我還能不知道么」。於是這名老大爺氣鼓鼓地回家了。

這名老大爺是我姥爺。

其實一開始,我以為就是姥爺又買了什麼莊家種子,這麼多年開春時候總是要倒騰點新東西,當時我媽和我姨媽在逛超市,我就在車上和我姥爺等,天漸漸暮色四合,我姥爺開始重複「山上還有土豆種子別凍住了「,我安慰說,不會的啊,這個天氣都這麼暖和了,一面還要問他冷不冷,畢竟將自己關在車裡差點凍暈這種事情我干過,我活的比較糙,但是不能把老大爺凍著。

一直到我媽和我姨媽買完東西往家走,這個關於土豆種子的話題還僅僅處在我姥爺又問我大姨「種子會不會有問題」這個階段,我大姨解釋了三遍,不會,不會,不會,「我下鄉種地我能不知道么」,嗯,我家祖傳的經驗主義,以及從物理學角度「零度才結冰,現在都6度了」,但架不住我姥爺是摩羯座,自己總是很有主意,在他的農業字典里,他覺得會結冰就會結冰,冰點為任意自然數。

於是到了家就上演了開頭第一段,人家作為偵察兵出身,我從任何一個角度拽住他胳膊,我姥爺都能輕巧抽身,我再拽,他往後一閃,我往前伸胳膊,被格擋回來,關鍵的關鍵,以我這種天線寶寶的戰鬥力,簡直是要眼看著90歲老人摸黑上山拯救大種子土豆,我不能夠啊,一頓狂拽,介於我姥爺不好意思我這麼求他,還看到我大姨已經提著東西走過來了,他還是怕被批評,於是訕訕上樓,還不不停地說,這種子算是完了,我說完不了,我姥爺說你懂啥6塊錢呢。

不過他安全在家呆著,這一點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吧。我是小時候在姥姥姥爺家長大的那種小孩,我姥姥教育我比較紀律嚴明,但是依舊擋不住我上房揭瓦的本性,實際上上房我真干過,就是沒揭瓦。我姥爺呢,就比較喜歡帶著我去澆澆水,帶我上山去看他的小菜地,夏天給我捉螞蚱,要麼在早市兒買一隻會叫的很大聲的蟈蟈,之後掐一朵絲瓜花要我喂它。甚至上山拾糞這種事情我都屁顛屁顛跟在姥爺後面,拖著他給我做的定製版小鐵杴,一鏟一個,可開心了,回家被我姥姥一頓罵「你帶著孩子去拾糞啊,臭不臭死了」。要麼就是看每天傍晚我姥爺種地回來,一身土,還有小草棍。

有時候走在街上,看到光頭,瘦小的小老頭,我都會想起我姥爺,穿的永遠都是兩位數年份以上的衣服的感覺,手裡拎個瓶子,發現路邊的易拉罐也撿起來回去賣錢,在西單,在三里屯,這種車流熙攘的地方,我都擔心他們耳朵還聽不清,眼睛也不是很好使,天氣不好,可千萬要當心。我媽總說,有一回,你姥爺撿了一堆瓶子,實在太多了,要從山上搬到家裡的倉庫,那麼晚了,我順道就去找他,當時你姥爺還卷個褲腿,拖著兩大袋子,旁邊還有山上的其他老大爺,用我媽的話說,這旁邊人估計是覺得這家孩子怎麼也不肯養他老爹啊,都困難成這樣。但是在我老爺看來,空瓶子,易拉罐以及一切可以回收賣掉的,都是錢啊,都是滿大街滾的鋼鏰,哪能不撿回來。每天種地,賣廢品,他才不肯穿新衣服。

你們想看勤儉勞動,性格溫柔的夕陽紅故事,我這沒有,我姥爺犟極了,自己有一套生活規律,我姥姥是出身大家室,很會生活,我姥爺呢,就是能湊合就湊合,所以就很擰巴,有的時候會氣死人。說他這麼大歲數了不要在種地了,冬天下雪,夏天高溫,不安全,根本沒用。之前我在知乎上看到過一個人說不能接受自己十九歲了這件事,我說,我姥爺今年九十歲,已經習慣了槍彈傷,還有一隻失明的眼睛,極差的聽力,在我回家的時候,還會穿過幾條馬路夏天給我買冰棍,冬天買糖葫蘆,有一次看到我在吃一個小店自製的點心,等我再去他家的時候買了一堆,被我姥姥說「三無產品」。

姥爺是一個看上去從來不憂愁從來都自在的人,漲工資,發津貼這些事情從來不關心,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一個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的看淡,我曾經聽過他的一個事,也不知是什麼戰役,被困在玉米地,天黑了,他渴到不行,就悄悄找水源,不遠處的土地雙手一按,就能弄出來水,等靠到天亮,他才發現,晚上喝的水,都是鮮紅鮮紅的血水。他不在乎,也許就是像他有一年看《集結號》默默地哭,走出影院他說,打仗就是這樣,當年一個加強連去了118人,就回來了他們十幾個。所以從小到大我都喜歡帶著我姥爺出門,本科的時候去大學報到,他也興高采烈和我去,有時候別人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外公的眼睛是怎麼回事,這背後都是很心酸有值得尊敬的故事。

所以他有佷多倔強,有點怪,這些也可以總結為創傷後遺症,包括作為一個生來不久就沒有媽媽的小孩,姥爺卻能成為一個很好的人,回地方的時候,廠子里的技術廠長蹲牛棚,有人去抄家,姥爺是貧農也是傷殘軍人,有軍功,他就和人家去廠長家轉一圈,回來,說,都散了吧,人家就剩下孩子了,給孩子嚇著;大年三十,徒弟沒爹媽管,打架進派出所,他一隻手扭著耳朵給拎回家吃餃子。徒弟管他叫乾爸,和我說,你姥爺那功夫,我們那批年輕人,沒有不服氣的。

所以有時候,姥爺骨子裡還是很有俠義精神吧。

前兩天我大姨來玩笑問他,「我們哪天找時間去澳洲看孩子?」我姥爺說,去哪,我大姨說「澳大利亞」,我姥爺說,去。可是就他的年齡,人家很有可能連簽證都不會給他,但我就喜歡姥爺這種,「去」。我媽媽是他最小的孩子,所以我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年逾古稀,但我始終認為他活力十足,直到去年姥姥去世,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哭了一天,我們帶他出去吃飯,回來上樓梯,看到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有點趔趄。姥爺畢竟不會永遠是那個挑著兩桶水上去陡峭的山坡,圍堵撬門溜鎖的扒手,一隻七節鞭耍的虎虎生風的姥爺。我知道。

小時候,姥爺給我講李自成的故事,相傳他進了北京城,天天過年,於是將自己氣數敗盡,所以年好過,日子難過。這也是每年我回家過年,他和我重複的一句話。日子難過,我覺得他有資格說這句話,但是在姥爺那,看不出。

如果你有什麼很想念的人,想到就要打電話告訴他,能看就看看他,這句話,是我用不止一次的死生之事和教訓得出來的結論,能看一眼是一眼,那怕只是墳墓。

所以明天我要買點好吃的跟我姥爺在家狂吃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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