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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畜之鴛鴦

這種被我的鄉人稱之為「鴛鴦」的家禽,通體純白的羽毛。體型比鴨大,比鵝小,有鴨子一般的長喙和腳蹼。蹲窩如雞能下蛋,展翅似鷹可高飛。

五塊錢一隻,奶奶賒了三對。說「賒」,是因為這種「交易」是後付費式的。小販們為示誠信,在春暖時把孵化的雞鴨鵝售出,等到麥忙時能下蛋了再去收帳。買家如果認為在性別搭配方面出現不符合預期的結果,可以不付款或酌情少付。

鴛鴦幼雛也跟小鴨子一樣,肉墩墩的一身黃色絨毛。它們小時候,真的如我一般乖巧:等到日頭落下就主動聚在一塊,你可以把它們一塊捧到紙箱里。倘若此時故意留一個在外面,這個落單者會惶恐地啾啾鳴叫。那失去同伴的無助模樣,總會勾起我對豬兄的懷念,不由得使我更加疼愛它們。

起初,它們被養在一個速食麵紙箱中。每到天亮,它們總會迫不及待地叫喚著要出來,而每到夜晚,它們都會主動地跑到箱子旁邊,等奶奶把它們收進去。那箱子,被它們視為「巢」。直到老大了,實在擠不下了,還傻乎乎地往裡鑽:幾回折騰下來,箱子被弄爛了。但它們不死心,六個卧在攤開的箱皮上裝什麼都沒發生。

後來,奶奶把那箱皮當柴火燒了:因為快要下蛋了,要讓它們認新窩。奶奶在灶間的柴堆處鋪了一處軟軟的草窩,我很疑惑地問她:這能行么?你又沒跟它們商量!奶奶回說沒問題,它們雖不會說話,但通人性的。果然,它們真的主動睡在了奶奶指定的新地方——那一種新奇感保存至今。

在它們很小的時候,待每天下午它們吃完飯,奶奶會讓我帶它們出去「消消食兒」。我樂意領命,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極有趣的差事:它們會自覺地排成一字長隊,緊跟著我。我故意鑽棉花地,因為棉花地里有灌溉用的田壟——有一些,還有水。這群小笨蛋死腦筋,我怎樣走它就怎樣跟,決不打折扣,就算水與身齊,也要執意淌過去。不過還算有所慰藉之處在於、它們尚懂潔身自好的道理:會在淌過之後抖一抖身體,甩甩身上的泥水。

聽奶奶吩咐,我常常早起、趁朝露未乾之前去路邊的野草叢中采鮮嫩的苜蓿葉。其實,我還有另一個好處可以兼得:穿著涼鞋踩掛著露水的青草!那絲絲清涼彷彿能透過腳趾傳到舌尖:甜甜的。

苜蓿被奶奶切碎,摻在它們的湯食兒里。在奶奶的精心侍弄下,它們個個出落得精神抖擻,笨的「感覺」、隨著一次次的褪毛消除殆盡:逐步露出不羈的秉性。

自豬兄走後,大公雞接管了豬盆用餐的優先權——然而這幫後生羽翼漸豐之後便又從大公雞手中奪了過來。它們在家裡穩居「武功」第一,便心生驕意,組成了社團:欺凌從我家門前經過的各類畜生。

比如鄰家的豬,每每遇到這幫黑社會,必然被一頓胖揍,常常被打得不敢出門。這幫傢伙的攻擊方式主要是擰和翅膀扑打。擁有飛翔能力的它們,齊力圍毆鄰家豬的時候,簡直滅絕人性。那兩隻豬耳朵每每都要被弄得烏青,豬被打傻了,完全失去方向感,四處亂撞,撕心裂肺地鬼嚎。

鄰家氣惱,幾次找我奶奶抗議,她要求奶奶把這些鴛鴦的羽毛剪剪,這樣它們就不能再飛,殺傷力大大減小了。但是奶奶不同意,鄰家也不敢太忤逆長者,只好把自家的豬圈起來。

我跟奶奶多次研討,為什麼這伙鴛鴦會跟豬過不去,尤其跟鄰家那頭豬過不去。此豬跟我的豬兄頗有交情,豬兄沒走之前,它常常來我家串門找豬兄談心,亦常常受豬兄之邀:在同一個豬盆里吃些家常便飯。大概在豬兄走後,這頭豬來此憑悼故人時順道又在舊盆里吃了兩口食物——被鴛鴦們瞅見,定性為盜竊分子,拉入黑名單了:故而見一次,打一次。

它們不僅欺負豬,也欺負鵝。鵝是一種我至今仍害怕的動物,小時候被一匹莫名其妙的鵝追殺,它長長的脖子如蛇一般駭人,邊叫邊對我窮追不捨。我逃到家裡關上門,它甚至從門板下的縫隙中探出頭窺視我,把我嚇尿了一褲子。此事按下不表,鴛鴦社團算是給我出了一口惡氣:它們六個與十多隻鵝發生群戰,但它們個個有更靈活的飛翔技巧,更健壯的翅膀和身軀。大概那是一次領土主權爭奪戰,因為從那以後,再沒有鵝群從我家門前經過。

不止是鵝,連喜鵲也不敢放肆。我曾見過它們飛上天圍攻一隻偷食兒吃的喜鵲,一直追出很遠才收隊回家。當然,進我家的「生人」也是它們的攻擊目標。藤藤常到我家玩,因此常常挨揍。於是,藤藤只好敲門問「老奶,鴛鴦在家么?」,確信不在,她才敢放心地進來,不然,要奶奶去接她,才能避免被鴛鴦攻擊。

驕橫淫奢的生活,使得它們愈發肆無忌憚——它們甚至不把牛放在眼裡。懷著開僻新領土的想法,它們把黑手伸向二大爺家門口,衚衕拐角。二大爺家的牛被拴著,它們也去攻擊,結果牛掙斷繩索,撞開門逃回院子。

目擊證人紛紛控訴鴛鴦衙內的不法行徑,奶奶也氣了:太不像話了!於是,奶奶剪了它們的翅膀上的羽毛。不能飛行之後的鴛鴦社團們老實多了,平平和和地度了一段時光。然而,終於報應不爽,它們這個前流氓團伙被另一流氓團伙盯上了——村中的一群狗,這群狗趁社團全體午休的時間忽然發難,結局非常悲慘:四隻成員遇難。沒有相當的實力,就不要享受不匹配的領土,如果躲在家裡午睡,何以至此?教訓慘痛呀。

只剩下一公一母,於是兩者結為夫妻,相依為命。到了下蛋的節季,只有一隻能下蛋的鴛鴦了。但奶奶還是給足了六隻的款項,她這一世,都是這般天公地道。這對夫妻似是厭倦了江湖爭鬥,再少下地了,總是高來高去。

然而,由於繼承了進食優先權,它們翩然落地之時,雞群自動退讓。待它們吃飽後,會在石榴樹下的陰涼處咪上一會。這段時間裡,有人送奶奶一隻小狗娃,但這孩子缺心眼兒,竟認鴛鴦夫妻作媽,一瞅見它們便往人家肚子下鑽著找奶吃。鴛鴦夫妻哪明白這傻孩子的意圖,總是叼著它的尾巴把它扔出老遠。搖頭晃腦地站起來,步履蹣跚地再來一次……看著,讓人心酸。我和奶奶總是及時抱走它,但它們總是有相遇的機會,同在一個屋檐下,無法避免。直到某一次,被惹毛了的鴛鴦提著它飛起然後半空扔下:當場摔死。

奶奶說,窩中的蛋不能取空,要留上一枚作引蛋。要讓它們相信這窩是安全的,不然它們就不再往這兒下蛋了。當時我就明白不懂算術是多麼悲哀:有些同情它們這對夫妻了。同情歸同情,蛋還是要吃的。鴛鴦蛋清香無異味,不像鴨蛋那樣有招牌式的腥味,蒸煮燒燉皆相宜:它是我每天伙食中最中意的一部分。

這對夫妻,從來形影不離。現在想,未必一定是伉儷情深:在這個它們可知可見的世界中,它們已是彼此唯一的同類了。這份香火情誼,比愛情更珍貴。彼時小小的我,只單純地愛這方喧囂世界:尤其在晚上燒火做飯時廚房裡的各種蟲吟合奏。

那時,柴在火膛中燃燒,不時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卻絲毫不驚蜷縮在我腳邊,相偎而眠這對夫妻。於它們,這一切如隔岸世界,我對這種詳和充滿歡欣,會忍不住去撫摸它們的羽毛。它們不會拒絕,頂多只是懶懶地伸伸翅膀,然後再次把頭埋在羽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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