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王朝的背影——陳道明在《康熙王朝》中表演賞析

一個王朝的背影——陳道明在《康熙王朝》中表演賞析

文/蕎麥花開

題前:

《康熙王朝》有兩個版本:一為46集,一為50集。筆者評析取50集版本。文中提到電視劇集數,也是指50集版本的集數。

朱蘇進編劇的《康熙王朝》,改編自二月河原著《康熙大帝》,雖其弊良多,瑜不勝瑕,一些情節橋段煽情灑狗血嚴重有瓊瑤化嫌疑,不少細節、台詞犯下令人不忍直視的門檻級歷史錯誤,但私以為公正客觀地說,該劇也不應一棍子打死,與時下諸多雷劇相比,還是有可取之處的。這些未應全掩的「瑕中之瑜」,首先要提的就是主題提煉主線突出,全劇浩瀚壯闊的篇幅,都在圍繞「聖祖」二字展開。

《孔子家語 廟制》:「祖有功而宗有德。」康熙帝雖為建州入關後坐定既成江山之君主,然其一生實為開疆拓宇建立煌煌功業的一生,沖齡踐祚內翦權臣,英年銳發平定三藩,壯歲從容收復台灣,三次親征御服漠北,攘擊俄國衛護東北,故其形雖守成實則創業(《清史稿 聖祖本紀》論曰:聖祖……經文緯武,寰宇一統,雖曰守成,實同開創),聖武功業光耀千古,廟號「聖祖」固其然也。然,聖祖之聖,雖煊赫於武功,實不盡於武功。其於政事,獎掖理學,以正國本;表彰廉吏,于成龍輩;究心治河,數次親巡;禁止圈地,減徭薄賦;開放海禁,發展外貿;多倫會盟,籠絡蒙古……政事之外,其於文化,則敕編《古今圖書集成》《康熙字典》,開博學鴻儒科;于軍械,則大力發展配製新型火器;於輿地,則組織力量編繪《康熙皇輿全覽圖》……可謂能者無所不能,聖者無所不聖也。二月河《康熙大帝》行筆汪洋浩瀚,千頭萬緒齊推並進,雖也以聖祖之聖武為寫作主軸,卻不廢興儒、治河、肅貪等「文事」,紅花綠葉,相映相襯,蔚為壯觀。但電視劇改編創作的基本規律之一便是主題精鍊主線突出,大量刪減、歸併原著小說里次第出場的眾多人物。國內歷史劇編劇第一人劉和平先生有言(大意):影視劇改編有個基本規律,人物不能太多,主要人物超過十多個,觀眾就記不住。朱蘇進雖不是及格的歷史劇編劇,但還不失為一個及格的編劇,他也有類似觀點:「……我會把筆墨集中在更重要的地方。現在的人物和事件我覺得太多了……咱這兒多少事件?從6歲到61歲,康熙攜帶著幾十個人物走那麼遠的路,煩不煩?連我自己對一些人物的名字和細節都搞不清楚了,也記不住他們說過什麼。」如果我們不因人廢言,似乎應承認,飽受歷史劇網友撻伐的「歷史劇」編劇朱蘇進,在康熙一生功業的眾多方面里,集中力量寫其「武功」,濃墨重彩渲染其平三藩、平台灣、平葛爾丹三段「聖武功業」,可謂是抓住了要害,從一個正確的出發點跑入了一條正確的跑道。陳道明對青年康熙的英挺銳發、中年康熙的雄霸猜刻、老年康熙的豪邁孤苦三階段特徵總體把握甚好,部分戲份華彩耀目,如看《皇輿全圖》一段身段戲、「正大光明殿」痛斥群臣大段台詞戲,單拎出來都可以作戲劇學院試戲範本。本文不擬「全覆蓋」,單以平三藩為限,對陳道明飾演青年康熙作一賞析。

說陳道明表演之前,先批一下編劇朱蘇進。不懂歷史,也不去對所寫那一段歷史作起碼的研究,能不能寫歷史劇?朱蘇進說,能。他的理由是,他直接把握歷史精神。(朱蘇進:「歷史上的康熙怎麼樣,我並不知道,只能靠猜想和感情的期待去慢慢接近他,揣摩他。」)譬如他說《康熙》劇里康熙有帝王和人情的矛盾。單說這一句,他說得對;單就劇中表現康熙之為皇帝和為父親之間的內心糾葛,也表現得可以,譬如逼於無奈遠嫁藍齊兒,藍齊兒摔碎父皇送的玉兔,康熙凝眸彎腰艱難撿起來,這段戲不論是朱蘇進編得,還是陳道明演得,都可圈可點。但,問題在這些地方——細節的虛假可笑。隨舉幾例:1.康熙南巡,山西省候補提督王輔臣趕來覲見,把門的小吏看名冊上沒有這位王提督,堅決不讓進,對堂堂的從一品或二品大員口斥「放肆!」抬手就是一巴掌。——這檔子事兒,哪怕晚清李蓮英李大總管也干不粗來啊。2.御駕親征與葛爾丹對陣,萬軍對峙一觸即發之際,「汗妃」藍齊兒與其母容妃竟能跑到軍陣中間抱頭痛哭以求弭兵止戈——這哪裡是歷史劇,整個一《還珠格格》瓊瑤劇的劣質煽情橋段啊……3.《雍正王朝》中在皇帝前滿臣必自稱「奴才」漢臣必自稱「臣」,這是涇渭分明絲毫不能亂的;而《康熙王朝》中明珠一會一個「臣」一會一個「奴才」想怎麼來就怎麼亂來。須知有清一代漢臣「僭稱」奴才或滿臣「卑稱」臣都是不識臣體、會獲嚴譴的。4.更多更明顯的稱謂錯誤:太皇太后慷慨自稱「我孝庄」、明珠當著康熙面說「大清律乃聖祖所定,雖當今皇上也應遵守」、太皇太后和康熙公然把「努爾哈赤、皇太極」的「祖宗聖諱」念來念去……

編,是可以編;但歷史精神和歷史細節不能編。譬如《大明王朝1566》劇情是編的,但挖掘的歷史精神和對中國式君臣倫理、權斗政爭的表現絕對是入骨三分深得精髓的,其傳達的歷史細節是讓人放心的;這就好比近年美國拍了幾部攻陷白宮的電影《驚天危機》《奧林匹斯的陷落》……,劇情當然是假,但內中傳達的美國軍事體制、白宮機構編製、應急反應程序,這些是能讓人信服的。反觀《康熙王朝》劇,作為「歷史的表情」的個個細節,猶如散落一地的假面具,這樣的劣質道具拼湊起來的所謂「歷史劇」,就如起了一座四面漏風的紙房子,處處膈應人,怎不看得觀眾大搖其頭……

批了朱蘇進,說「平三藩」前,還先說一個不少觀眾的批評「坐沒坐相」:陳道明的康熙老是歪著坐,坐沒坐相,缺乏帝王堂堂正正之氣。這完全是誤解。我們如果對全劇中陳道明康熙的鏡頭作「數據分析」,會知道康熙該端坐的時候是端坐了的。青年康熙一出場便是正襟危坐於鑾駕中上朝,朝會時端坐龍椅(14集),接下來接見三藩接見俄使也是端坐於龍座上(15集),他只有在偏殿、暖閣或後宮時,才怎麼舒服怎麼坐卧。(陳道明自己的話:「2000年的《康熙王朝》里,我想把康熙的後宮跟前宮分開,因為我們以往的電視劇,帝王的後宮和前宮生活,皇帝都是一個姿勢,一個狀態,這皇帝太累了。皇帝在後宮的時候,他是屬於天無二主的人,應該是想幹嘛就幹嘛的人,他可以在接見大臣的時候正襟危坐,他也可能到了後宮席地而躺。」——引自《新民周刊》專訪陳道明文章:《陳道明解讀陳道明:業餘愛好都要認真》,2010年10月。)事實上,我們看《雍正王朝》劇中焦晃康熙,也不乏側坐、側躺,甚至蹺二郎腿的場景。老年皇帝倦怠之態,畢現矣。正殿朝會時端坐,退朝後坐卧較為隨意,這恐怕更自然、更近於帝王起居的實情。所以,所謂「沒坐相」實際上是對陳道明康熙最沒道理的一句指摘。下截圖為證:

14集、15集,青年康熙正殿端坐:

31集,中年康熙在正殿接見外國使臣:

50集(最後一集),老年康熙朝會:

另外,康熙於退朝後在偏殿、後宮等處的「懶散」行止坐卧,除了帝王的隨意(陳道明笑言:「人不可能永遠是目不斜視,我覺得他很累,我替各位皇上解累了。」)而外,我的觀感,也許還有一層:個人以為,帝王之威,應該是獅虎倦淡,而不是金剛怒目。虎行似病,鷹立如睡。看百獸之王獅子老虎,坐卧時總是一副看似很隨意的姿態,面相慵懶,實則韜光於內,深藏不露。色厲內荏,靜水流深。到動物園去看獅子老虎那眼神,那是一片漠然。它對你視若無睹,但漠然的眼裡偶爾閃現的厲芒卻能讓你不寒而慄。我願意將陳道明康熙在後宮的隨意坐卧稱作「擬獅化」表演:康熙或坐或卧,閑散之中莫不透出凝重沉穩。康熙接見臣下時,或背立側對、或斜倚凝視、或閉目橫卧,這些目中無人的懶散舉止尤能讓人想起叢林中的獅子。獅子大多數時候都慵懶地卧於草叢中,但沒有任何生靈敢於誤解這種慵懶,沒有任何人不感到殺機重重。所謂「天威難測」,就是說皇帝至少裝也要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行狀,才能更好地駕馭下屬,才能讓臣子誠惶誠恐,盡心辦差。再配以偶爾迸發的雷霆之怒,更能予人喜怒不測的印象。

Ps:上文說「事實上,我們看《雍正王朝》劇中焦晃康熙,也不乏側坐、側躺,甚至蹺二郎腿的場景。老年皇帝倦怠之態,畢現矣。」截幾張《雍正王朝》劇中康熙的圖:

端坐正殿:

但端坐正殿並不是死板地僵硬地如泥菩薩坐廟,老爺子也有坐久了伸展之時,哪怕在正殿龍椅上,也不那麼正襟危坐了:

——釐清了所謂的「坐沒坐相」的問題,讓我們集中火力「平三藩」時期的青年康熙。

平三藩:從康熙十二年(1673年)吳三桂反,至康熙十七年(1678年)八月吳三桂病死,終於康熙二十一年(1681年)冬,清軍攻破昆明,吳三桂之孫吳世璠自殺。前後八年,康熙從19歲到27歲,可以說,青年天子他把最寶貴的青春年華都揮灑給了平定藩鎮叛亂。這一段,劇里用了10集的篇幅(14集-24集)來敘寫。接續此前李楠演的擒鰲拜的青年康熙,陳道明的平三藩的青年康熙正式登場——整席大餐的主菜上桌了。

14集,陳道明康熙開篇亮相,青年皇帝坐在太監們抬著的龍椅上上乾清宮早朝。龍椅停下落地,康熙起身離座,便令人眼前一亮:他這一起身離座,從字面上可以更準確地表述為「彈」身離座——年輕矯健的皇帝英銳勃發,兩手穩穩握住龍椅兩邊把手,「寸勁」發力地一壓一撐,整個人就如一顆出膛炮彈般「騰」地從座椅里彈出來,但見他面目端凝,擺著結實的臂膀,邁著有力的步伐,向著乾清宮大殿健步走去。

人物的年齡段、具體情態不同,則其肢體語言也必有所區分。後邊戲中年康熙北巡盛京(24集),在冰天雪地里下轎,陳道明的表演,便與這裡青年康熙的下「椅」,明顯有別:如果說青年康熙是年輕天子的英銳之氣,如出鞘利劍;中年康熙則已是經歷過人生的一大成功——「平三藩」後的雄主,英挺銳勃之氣已蘊而為雍容端厚之氣,如重劍無鋒。冰天雪地的大背景中,康熙下轎,他緩緩撩開帘子——映入觀眾眼帘的是一身緊扎皇袍,大黃主色,黑絨鑲邊,配以內紅坎肩,康熙臉上微漾出雍容自若的笑意,華胄皇氣渾然天成,令人心折。他舉手投足從心所欲而自中矩,益加顯得內蘊英武,氣度華美。

同一人物在不同人生階段,益有情態的不同呈現;不同人物間更應如此。在陳道明的戲裡,比「康熙下轎」更為有名的,是《少年包青天》中「八王下轎」。如果說康熙下轎是華胄皇氣渾然天成雍容自若令人心折,是「陽剛」之氣以雍和出之,如春回大地、融盡冰雪;那麼,八王下轎則為清剛嫵媚之氣,陳道明鳳眼入鬢嘴角輕撩,文華貴重中出以風度俊逸,自有一種自矜自賞,眉目流轉處傾倒包拯,顛倒眾生,是「中性」之氣以嫵媚出之,然又不顯女態,因其根邸為清剛……

陳家林導演解釋用陳道明演康熙的原因之一:「陳道明長得很像康熙。」(陳家林解密《康熙王朝》,載2001年12月《長江日報》)引征史料,朝鮮使節金昌業在其《老稼齋燕行日記》中描寫康熙的相貌和神態:「(帝)廣顙,頤稍殺,疏髯犯頰而斑白,雌雄眼,神氣清明。」——額頭寬,臉頰稍顯肅殺(顴骨高峻),請看對比圖:

「形似」而外,演員陳道明與所演角色康熙帝更有「神似」——「神氣清明。」不少人說陳道明身上有「陰」之氣,這其實是代入了聶明宇等角色的觀感——其實,這八個字也許才是對陳道明恰當的形容:氣宇軒昂,神氣清朗。謂予不信,可看《少年包青天》中劍眉入鬢目若朗星文華貴重嫵媚清剛的八賢王,亦可看《我的1919》中正氣凜然風標卓然口才粲然儀態翩然的外交官顧維鈞,還可看本劇《康熙王朝》中的清朗俊逸英氣勃發的青年康熙(青年銳發,中年沉厚,老年孤苦,故英氣清氣集於青年康熙),清明爽朗之神氣,昭昭溢於其眉目之分、顧盼之際。如圖:

陳道明塑造平三藩這幾年的青年康熙,準確抓住了人物特點,既有年輕英主的奮發蹈厲,也是青年天子血性未定的輕躁。少年英主的君臨天下之氣,陳道明表演入骨——這一點說來簡單,好像也沒什麼可以多說的,但演員行內人、會看門道的觀眾都知道,演員演戲以神韻為最難得,有些演員自身沒有、或者說也未能醞釀激發出骨子裡的「龍氣」,所謂穿上龍袍不像太子,望之不似人君,怎麼也沒那股子九五至尊的味道。陳道明則如電影《歸來》原著者嚴歌苓所說,「陳道明特別接近我爺爺的氣質,他演出來的東西你感覺,不管他笑也好,想親近你也好,他有一種距離,一種冷的東西。這種東西往往讓你感覺是一種貴氣,天生的貴氣。」(新浪娛樂專訪嚴歌苓,2014年5月12日)可謂自帶幾分金馬玉堂的貴胄之氣。高貴之氣而外,陳道明更有一股可以說是與生俱來、也許淵源自書香門第傳統深處的冷傲之氣,這更讓他所演的帝王類角色(康熙而外,如《少年包青天》中八王),自具一派自矜自賞的傲岸風度,自有一種勿近勿迫的獨尊氣度。陳道明灌注或者說「賦予」康熙的骨子裡的皇家自尊、天家恥辱心,是一種血脈深處的貼近,是演員塑造角色在其本身氣質上的「佔便宜」,其他演員很難有這個。譬如這場戲:22集,吳三桂反,康熙被騙,沮喪懊惱,處境被動,一籌莫展。索額圖夜入皇宮求見,貢獻其平逆妙策——誅朝中主張撤藩的大臣明珠、周培公以安吳逆之心。康熙勃然大怒,他霎時間激怒攻心,不容索額圖假惺惺憋出幾滴眼淚裝出一副忠心不二的樣子演戲演完,登時順手拿起榻邊案上的茶碗,猛地潑猝不及防的索額圖一臉!然後對著被打懵了的索額圖「天子一怒」:「索額圖!」猛地一拍案板,震得茶蓋摔地上砰地粉碎,聲色俱厲怒斥:「你乾脆把朕的腦袋,送給吳三桂好了!朕告訴你,朕,寧肯像明皇朱由檢那樣,弔死在煤山上!也不做偏安之君!」其憤怒首先還不是因為索額圖藉機剪除異己,他對臣下灰心失望,而是「朕寧死不做偏安之君」——索額圖的「妙策」竟然是向叛賊吳逆退步求讓,這如何能不批了這真龍最不能犯的那頷下逆鱗?這一刻,天子反應得多猝然,反擊得多激烈,他內心深處的敏感和尊嚴就有多夠分量,他就有多不愧為「昊天之子」。我們說演員演戲入骨,這個話不是抽象的,陳道明演皇帝演康熙帝入骨,這一刻的膝跳反射般的生理性反應,便是絕好的例證。最有意味的是,這一段戲,並非朱蘇進劇本上的,而出於陳道明的臨場發揮。演索額圖的老演員薛中銳在《藝術人生》訪談中說:「陳道明是個悟性和靈性都很高的演員,他雖然是中戲的畢業生,卻對學院派的表演體系持『不同意見』,且獨立思考能力很強。所以在片場排戲時,他時常會自由發揮,想到哪裡演到哪裡,他這個折騰勁常與導演都發生爭執。陳道明作為演員應有的積累非常多,而且性格自由,對一板一眼的東西有叛逆之心,演戲時現場發揮力很強。這是陳道明的特點,也是我與他在認識上有分歧、但同時也是認可他的地方。有個潑茶水的鏡頭就是陳道明加上的,演著演著,陳道明就與我商量:『薛老師,我潑你一臉水怎麼樣?』我當即就同意了。」——可見,這一刻的激烈反應的康熙,不是朱蘇進的也不是陳家林的康熙,而是陳道明的康熙,他「高精度」地把自我的體認和理解(天子絕不苟且,絕不臨難苟免)灌注到康熙身上了。陳道明曾說過一句「金句」:「演員不是一個弄人,他不是為了表現而表現,而是因為理解而表現的。」(2002年《時尚名流》訪談文《陳道明:我沉澱的與我堅持的》)這種深徹入骨的理解的表現,成為演員表演里最堪玩味的精華。另,潑茶水這個表演細節,頗為切合「青年」康熙的特點——個性略顯輕躁。細細考察,劇中中年康熙老年康熙沒有潑茶水的舉動。我暗自揣測,潑茶水這一表演細節設計,有可能是陳道明靈機一動,也有可能還有更深的「濫觴」——陳道明於外國演藝名角,最推崇達斯汀.霍夫曼,達斯汀.霍夫曼獲奧斯卡影帝的《克萊默夫婦》里有一小橋段,達斯汀演的克萊默與離家出走久久未歸的妻子重逢,約在小酒館會面,言語間夫妻並未修好,裂痕反是越撕越大,素來溫厚的克萊默焦躁鬱怒之下,隨手抬手把桌上杯子一掃,杯子砰地打在牆壁上撞得粉碎。這個細節據說是劇本上原本沒有而達斯汀臨時發揮加上的,把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梅里爾.斯特里普都嚇了一跳。陳道明「潑茶水」,或有可能「師法」達斯汀。——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測,未必允當。

年輕英主的蹈厲奮發與血氣未定的輕躁率性,也許正是一體之兩面,互為彼此。在對三藩的大政策上,老祖宗沉得住氣,心性篤定,傾向於以時間換空間,待吳三桂們老死牖下,問題自然解決了;康熙則青年天子,銳於事功,痛切於「三藩之用半天下」,感到朝廷再也跟他們耗不起了,必須在朕的手裡立說立行,割了這個瘤子。這一點,歷史演義小說大家蔡東藩評曰:「自古藩鎮,鮮有不生變者。撤亦反,不撤亦反;與其遲撤而養旤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較易。清聖祖力主撤藩,正英斷有為之主。洎乎倉卒告警,舉朝震動,聖祖獨從容遣將,鎮定如恆,且不允索額圖之請,自損主威,聖祖誠可謂大過人者。」揆諸《清史稿 聖祖本紀》,康熙於三藩亂作之際,有條不紊排兵布陣,蔡東藩「洎乎倉卒告警,舉朝震動,聖祖獨從容遣將,鎮定如恆,且不允索額圖之請,自損主威」這段記述決然可信。但《康熙王朝》劇里演來,康熙於倉促變亂之際,竟全然不是「從容遣將,鎮定如恆」。翻看二月河《康熙大帝》原著,寫康熙由於雲南封鎖消息,第一時間也未得知吳逆作反之訊息,而是由全國各地次第迭起的「異常」警訊,漸次推知了吳三桂已反的事實——這一人物設定突出了康熙的「英主」之一面。《康熙王朝》劇的處理,不論是朱蘇進所寫,還是也有可能有陳道明參與劇本再創作的因素,康熙猝聞變亂,是「大驚」,他事先對吳三桂以撤藩為名拖延時間行造反之實,心裡毫無準備,故而知道真相的他竟是「眼淚掉下來」(^_^),這一點,從年少天子的角度來看,作為皇帝的英睿不足;而作為青年的處世無經驗、易於信人,受騙上當後的悔恨愧辱,卻是很能觸發觀眾的同感之情的。這或許也是陳道明在訪談里提到的想著重表現康熙的「人情化」之一面吧。銳於事功,加速了他的輕信人言;輕信人言,故而受騙後愧恨難當。陳道明把年輕皇帝的這「年輕」二字,可謂是演得入骨傳神。但「年輕」二字雖表現得傳神,落腳點仍在「皇帝」二字上。他為什麼反應那麼大?為什麼猝聞此事,竟然不管不顧天子威儀,當著一地臣子就肆無忌憚哭得淚水挂面?我們從劇中陳道明的表演「實際」,可以得出康熙絕不是婦人之氣輕易掉淚的君主,為他而死的紫雲服毒自盡於他懷中,他沒哭;為他效忠喪命的小毛子中刀而死,他沒哭;就連皇后赫舍里為他生下龍子自己卻難產而死,他也只是眼圈泛紅目中噙淚並未淚流。——天子的淚,只能是為天子而流,為天子的尊嚴而流,為天子的尊嚴被掃地盪盡踐踏無餘而流。因為被踐踏的不是天子一人,是天,是天下。陳道明康熙這一刻對「恥辱」的強烈反應,與上文提到的不能忍索額圖向叛賊屈膝之策而驟然向其潑去茶水相似,頗有同工之妙。我們可以說編劇對這一段戲的設定、演員對這一段戲的處理,可能與真實的康熙的從容鎮定有異,與二月河原著所寫康熙的縝密英斷有異,但,我們有失就有得,我們從中看到了看透了「天子之痛」四個字。這一段陳道明的台詞表現如此經典,以至於我在跟友人紅豆山莊兄談說《康熙王朝》劇時,他順手敲出康熙其時的台詞,可謂經典:「吳三桂騙了朕,利用了朕,他把朕當成傻瓜了!到了最後一刻,還在向朕要稻種,要耕牛!古往今來,哪個皇帝受過如此奇恥大辱!」——什麼是經典,經典首先就是印象深刻,經典到有觀眾竟能脫口而出,足以見出陳道明此段表演之深入人心。以下慢鏡頭解析:

1.聽聞此報,康熙是圓睜雙目,兩眼失神,揮手成拳在案上一擊;

2.他目中開始泛淚光,緩緩起身,沉重步出,口道:「吳三桂騙了朕,利用了朕,他把朕當成傻瓜了!到了最後一刻,還在向朕要稻種,要耕牛!」

3.他眼中的淚越積越多,但倔強的皇帝強撐著不眨眼,淚就不會流出來掉下來(陳道明演技可謂卓絕!),他繼續痛,「古往今來,哪個皇帝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4.主辱臣死。一眾臣子刷刷跪下。周培公犯顏直言:「皇上息怒,臣有話要奏。」

5.皇帝的煩怒躁性又展露無遺:「上奏上奏上奏,現在上奏有個屁用!」——請注意他還是沒眨眼讓淚流下,唯是左右躲閃臣僚,抬起衣袖揩去無奈流出的淚水(眼還是沒眨!)。陳道明表演的細膩準確的確已令我嘆為觀止。

這段淚戲的另一個看點是「持續性」——康熙在痛定之後痛更痛,讓臣工們「跪安吧」之後,坐回御榻,還在雙肩抽動,唉聲嘆氣,埋頭抽噎。可見恥辱之極,痛悔之深。

——有朋友說皇帝怎麼能說「有個屁用」呢,事實上我們看二月河《康熙大帝》原著,便知康熙數度怒斥臣子「放屁!」已是不雅在先(譬如這段:「察哈爾王子之變雖近,乃是疥癬之疾。」周培公的鎮定使眾人有些吃驚,「目下湖南戰局膠著,臣以為也不必勞動聖駕親征。」「放屁!」康熙勃然大怒,「你就是讓朕聽你這幾句空話的嗎?」周培公伏地叩頭,又朗聲說道:「容臣奏完。我軍與吳逆在岳州打紅了眼,臣以為都忽略了平涼的王輔臣!」);還有一個有意思的,陳道明的台詞「資源」里本也嗜用「放屁」,如《紹興師爺》里方敬齋、《手機》里費墨、《楚漢傳奇》里劉季,陳道明都有這句台詞:「你把我/他當個屁放了吧。」(「俗」不責眾?^_^)

青年康熙眠月樓會紫雲一段戲,也值得說說。楊起隆偽稱朱三太子,利用三郎香會發展宮內太監教眾,趁吳三桂反亂之際,舉兵殺入宮中。這段戲我最初看劇覺得匪夷所思,感覺是朱蘇進的瞎編亂造——堂堂大內,禁衛何等森嚴,幾個教眾竟能徑直殺入宮中,視京師衛戍部隊大內警衛力量如草芥——這個已經有武俠小說里大高手隨進隨出紫禁城如處無人之境的荒誕了(譬如金庸《鹿鼎記》寫九難進出皇宮如入無人之境,這個私以為不大合理——真能這樣兒,何必還費盡心機跟蹤康熙到五台山才算找到下手機會?)。後來承蒙網友告知,歷史上,康熙之前,有宋仁宗時期彌勒教發展禁軍和宦官教眾,在皇宮大內發動兵變,攻打禁中,並縱火焚宮;康熙之後,有清仁宗(看來仁宗這個廟號不好^_^)嘉慶年間天理教發展太監教眾,秘密活動於京城大興、宛平一帶的天理教徒在宮中太監的接應之下攻入皇宮。——乖乖隆的咚,看來萬事皆有可能,真實的歷史上,民間教會的力量實在不可小覷。再聯想到曾國藩組建湘軍,最後差不多是「為人作嫁」——湘軍後期實際上成了哥老會等民間教會的分舵,面子是曾氏兄弟,里子瓤子早已讓位他人。看來民間教會對朝廷、官府、軍隊的滲透瓦解力量真的驚人,不知道有沒有學者做這方面的專業研究,相關課題頗值得深探。余英時著《士與中國文化》,提出「大傳統」與「小傳統」的概念,中國上層與下層的交流,除了「士」的作用,除了文化人對儒學等的傳播,似乎還不能忽視歷代延綿不絕的民間教會的作用。扯遠了,回頭說楊起隆起兵。按,據《清史稿》,歷史上的楊起隆確在吳三桂造反時舉兵為亂,但聲勢微弱,被扼殺於萌芽,並未能攻入宮中。《清史稿 岳樂傳》:「三桂反,京師又有朱慈炯者,自稱三太子,私改元廣德,糾黨舉火為亂,事敗,慈炯走免。鞫其黨,謂其真姓名為楊起隆。」《清史稿 鄂克遜傳》:「康熙十二年,吳三桂反,京師聞變,有楊起隆者,詐稱朱三太子,私改元廣德,號其徒為『中興官兵』,裂布裹首以白,披身以赤,謀作亂。其徒黃吉、陳益等三十餘人,聚正黃旗周公直家,公直,承恩伯全斌子也,家鼓樓西街。公直出詣都統祖永烈告變,起隆等遽舉火。鄂克遜行過鼓樓,見火,升屋望之,賊皆披甲露刃,遂奔告兵部尚書明珠、都統圖海,永烈與副都統覺羅吉哈禮率兵圍公直家。賊益縱火,流矢如雨,鄂克遜先入,斬十餘人,擒益、吉,悉誅之,獨起隆遁去。後七年,圖海駐軍鳳翔,捕得起隆,檻送京師,誅之。」據史料,則是其時楊起隆黨眾只「三十餘人」,聚「鼓樓西街」,旋起旋滅,沒搞出大動靜。

翻看二月河《康熙大帝》原著,對楊起隆發展太監教眾,犯兵宮禁,更有驚心動魄的詳盡描寫。感覺二月河是一個喜讀雜書的作家,對傳統文化里屬於余英時所謂「小傳統」的下九流雜家文化,鑽研甚深。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怪力亂神在中國的傳統特別是「小傳統」里一直生命力頑強不絕如縷。傳統舊小說從《三遂平妖傳》始,怪力亂神的神魔因子便在在皆是。有人批評二月河「落霞三部曲」大寫怪力亂神,是病態偏嗜傳統里的糟粕。實際上,從另一個角度看,二月河的這三部書,才真正可謂是最具中國味道的小說——因為遍觀如唐浩明所著《曾國藩》等新時代著名歷史小說,似乎只有二月河如此深度偏嗜渲染神怪因子:除了在《康熙大帝》里大寫特寫楊起隆,在《雍正皇帝》里他大肆渲染賈士芳妖異之能,在《乾隆皇帝》里他濃墨重彩一枝花易瑛的神魔異術,讀者一不小心還以為買了二月河的票看了場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戲呢。

二月河於中國舊書無不縱覽,從他的書里既能看出他對《通鑒》《左傳》等史書的愛好,如上所述也能看出他對「旁門左道」的偏嗜。我猜想,他寫楊起隆發展太監教眾藉以犯兵宮掖,很可能受到宋、清兩仁宗相關史事的影響。但二月河有個最大的問題(至少在我這是不大能接受的問題),他寫皇帝做「那事兒」,總寫得不像是九五至尊、天潢貴胄之所為,倒像是上世紀那個年代村支書把下鄉女知青按倒在高粱地里的味道,猥瑣粗俗不堪卒讀啊。他寫雍正褻玩「雞頭小乳」(惡謔:二月河多半是「貧乳控」^_^。友人紅豆兄:「我也注意到《雍正皇帝》中寫喬引娣、蘇舜卿,《乾隆皇帝》中寫嬪妃和傅恆的夫人瓜爾佳氏都有明確描寫『雞頭小乳』。」),寫乾隆在居喪期間貪吃父皇遺下的妃子,還有譬如寫青年康熙微服出宮漁色偷歡,與紫雲摸摸搞搞,哪裡像是皇帝,活脫脫一個台灣文藝片里的二貨小青年癟三啊:

紫雲此時放出手段,酒熱蓋臉,輕輕解開排扣,一抹酥胸雪白,捋袖露出皓腕,一陣急弦挑撥勾抹,彷彿有點力不勝酒似地伏在架上,瞥了一眼康熙笑道:「奴可是醉了,再唱一首隻好罷了!」手裡卻放慢了,只在弦上輕輕抹著,音調立時變得淫靡溫柔:……

康熙此時已是半邊酥倒,哪裡還忍得?站起身來,意馬心猿地兜了兩圈,快步向前……紫雲卻一閃身起來,一邊扣衣領,飛紅了臉笑嗔道:「早瞧你不安好心,青天大日頭,就想……」康熙見她如此嬌媚,上前一把攥住她的雙手,一邊說:「干……什麼?別扣嘛……」另一隻手便伸向她的小衣……

紫雲又是靈活地一閃,早轉到裡屋門口,招著手兒笑道:「你呀,……」

以前跟友人紅豆山莊兄說笑,談到二月河與高陽的短長,二月河長於寫矛盾衝突,戲劇張力足,高陽文字鋪得散,嫌散文化,不夠抓人;但高陽的書有世家哪怕世家破落仍遺留下來的味道,二月河則是野人獻曝,乞丐與龍王比寶,抓一個銅錢就以為金瓜子——從未闊過。寫康熙的作家沒闊過,演康熙的演員則闊過,或者說至少祖上闊過。陳道明祖父陳哲甫是燕京大學國文教授,精研易經;父親陳宗寬是醫生兼英文專家,曾參與編寫《醫學常用短語詞典》等學術著作,參加《大英百科全書》、《顧維鈞回憶錄》等重要著作的編譯和審校工作。純血統論固然要不得,但說陳道明骨子裡的高貴冷傲有傳統文化在其血脈深處的流注,似不無可能。縱觀陳道明從藝以來的約50部影視作品,除了極個別作品如《一代妖后》中飾演同治帝逛窯子身染花柳病屬於需要切合歷史(雖是野史)實際而不得不演出其猥瑣貪色的一面(譬如片中有個鏡頭是同治在太監引誘下看「春宮畫」,陳道明那一刻表演之猥瑣好色~)外,能夠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而表現的角色,很少、幾乎沒有類似的猥瑣好色表演。譬如,他演大反派的《黑洞》里蕾蕾,在原著里是聶明宇的情人,陳道明在參與劇本創作過程中,與編、導商量,給改成了聶的妹妹。陳道明內心對庸俗的情慾戲是拒斥的。他有一「金句」:演員不是為表現而表現,而是為理解而表現。他對康熙、青年康熙的理解,對青年康熙對紫雲的心動的理解,就《康熙》劇中表現出來的實際,確然是判然不同於二月河原著中不似天子皇帝而似村野鄙夫的性慾饑渴「撲倒按倒」的,而帶有應屬於天子、屬於康熙這位「聖天子」的自矜的。且看19、20集,康熙在太監黃敬的「攛掇」下,化名龍公子微服入眠月樓。這段他淡裝淺服,鵝黃頭飾,魚白腰帶,淡紫香囊,環狀佩玉,伴著龍步一步三搖,好不瀟洒!而其細長的眼角,纖長的手指,修長的耳廓,配以寬肩窄腰,又是說不出的俊朗清逸,傲岸風流。不論是最初聽黃敬攛掇,還是在樓外逢先期來此護駕的魏東亭,還是進得樓來與老鴇子應答周旋,康熙始終保有其自矜自重的傲岸風度,並淡定地對喋喋不休遊說花客的老鴇子來了一句標準的陳道明味道的金句:「不必了,我只看風景,不下水。」老鴇看此公子不是凡品,終於祭出只賣藝不賣身的壓箱底寶貝——紫雲姑娘。當身著紫衣、步如輕雲的紫雲手執團扇,輕捻羅衫,款款步下樓梯,在樓心翩翩起舞,檀口輕啟,清唱一曲「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樓上的皇帝,欄邊的龍公子,看絕代佳人「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雖不動聲色,遮莫也已動心。陳道明演康熙此際雙臂支在樓上欄杆處看紫雲在樓心天井翩然起舞,端肅的臉上一抹極淺的笑意收束得極好,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來,似乎只由淡定的眼神若有若無的散發出來。高貴皇氣化作臉上一派雍容平和,專註的眼神中沒有如痴如醉,也沒有如灼如華,只有那一抹恰到好處的閑逸淡定。皇尊賞美,原當如是。行筆至此,我記起昔人評價綠茶之首西湖龍井的句子,「龍井茶甘香如蘭,幽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之後,覺有一股太和之氣,彌淪於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品康熙賞美一節,如飲龍井,無味至味。全劇中陳道明康熙沒有在情愛上很投入的戲——包括陳道明其他很多戲,也多是理性泛濫而情愛吝嗇(「激情容易使人變形(陳道明語)」?)。中年康熙面對寶日龍梅內蒙古草原一般坦蕩開闊的愛一直在打太極拳;而眠月樓這段戲,便如同萬頃碧波之中一朵白蓮,悠然綻放。這朵蓮花綻放得如此安靜,只化作一個靜靜的姿態,兩注清清的眼神。

紫雲歌舞已畢,康熙著黃敬喚她上來。他既不色眯眯緊瞅著看,也不垂涎美色動手動腳,唯是在自賞自矜的文華氣派里,先與姑娘作知音之談:「姑娘,你的詞曲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啊。……你也有曲中的辛酸之事嗎?」雅人高致尊重歌妓,博得了紫雲第一好感。接著,解佩相贈,玉寄心音,又雅緻,又豪闊,遠非尋常富宦俗人子弟可比。——我們可以確知,僅這一回合,姑娘的心已被你偷走咯。——後邊戲,紫雲之兄楊起隆逼她去害康熙,紫雲不忍,飲毒自盡。(蕎麥按:導演陳家林的前後一貫:《唐明皇》(1993)中,本性善良的婢女秋兒是太平公主派到皇帝李隆基身邊的,奉命毒害皇帝,最後一刻感於皇帝之仁厚,飲毒自盡;《康熙王朝》(2001)中,本性善良的紫雲是楊起隆安排到皇帝康熙身邊的,奉命毒害皇帝,最後一刻感於皇帝待己之誠對己之愛,飲毒自盡。還有一類似的:陳導的《太平天國》(2000),本性善良的程嶺南被東王派到天王身邊,被天王毒死……)這一「不忍」,實已肇端此際。那一刻她夭然伏在康熙懷中靜靜死去,也把那縷凄美絕艷和那份善良柔弱投散到千萬觀眾的心中。她傾心於康熙的華胄氣質,和他的知音高致,和他對自己的以禮相待,對逼自己下毒的哥哥說「他是個好人」。能安伏在自己心愛的男人懷中默默死去,而且是為他而死,並且讓他知道自己為他而死,倒也不枉了落雁之容,紅顏一場。陳道明的康熙,比二月河的康熙,雅緻高潔;《康熙王朝》電視劇中的康熙與紫雲,比二月河《康熙大帝》書中的康熙與紫雲,感人至深!

陳道明以自出之手眼對二月河奪胎換骨,還可見安撫王輔臣之子王吉貞一段戲:23集,平三藩,舉足輕重的關鍵棋子在西北——陝甘王輔臣擁兵觀望,天下勢頗有楚漢相爭後期齊王韓信「助漢則漢勝,助楚則楚勝」之格局。這枚關鍵棋子的關鍵又在王輔臣之子王吉貞,其人時在京城,日夕待死,哪知他卻不知,他活著才對朝廷有價值,要是死了,王輔臣再無後顧憂,一怒之下堅定站在吳三桂一邊,朝廷吃的掛落就大發了。且看青年天子動情下淚的表演課:宣來戰戰兢兢的王吉貞,竟然是要寫一封書信給其父王輔臣,還「筆墨伺候,勞你代筆」!王吉貞惶恐落座執筆,但聞康熙皇帝口述:「愛卿如面……你坐擁雄兵,虎視西北,窺測天下。滿朝大臣都料定王輔臣必反。獨有朕以為未必。所以今天借令郎之筆,送你兩句話:其一,朕必勝,吳三桂必敗。其二嘛,」言及此,毫無徵兆地,皇帝猝發熱淚!但見他雙目湧泉,語聲克制發顫,「誠摯」續道,「你無論何時來歸,朕,朕將拋棄前嫌,出宮遠迎,因為你是國家之棟樑,朝廷之忠臣。」最後頷首沉吟,其意未絕,略一停頓,似乎還沉浸在對王輔臣這「忠臣」的君臣深情中,有頃,他抬起頭,仿若已然收拾起這「失態」,抬起手中摺扇往王吉貞座方向一點,口道兩字收煞:「欽此。」——一篇收拾人心的絕妙文章一出感動孺子的絕妙好戲到此完美收場。康熙皇帝,演得好戲!

翻看二月河《康熙大帝》原著,此段書寫作:

「這才是大臣的風度呢!」康熙心裡的火氣平息了,這才又問,「王吉貞該怎麼辦?是殺,是放,還是拘?」

「殺!」明珠毫不猶豫地答道。方才索額圖說自己受賄,為了表白自己,他不得不下此狠心。「王輔臣如此辜負聖恩。外邊臣子們早就議論紛紛,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索額圖也道:「謀反大罪屬十惡不赦!律條早有規定:無分首從,凌遲處死!」

康熙點點頭,又瞧熊賜履。熊賜履道:「如今朝野震動,皆曰王吉貞應斬,奴才倒有個愚見,不如拘禁起來,使王輔臣不能專心用兵……」康熙聽了立起身來回兜了幾圈,說道,「聯昨日問了伍先生,他倒以為放了為好!」

熊賜履詫異地抬頭,用目光詢問康熙:這個伍次友一向注重申韓之術,為什麼會發了善心?康熙笑笑,他心裡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決定先見見王吉貞,視情形再定。於是問殿外的魏東亭「王吉貞來了么?」

王吉貞已來了,因裡頭正在議事,犟驢子把他攔在養心殿外垂花門前候旨。聽到裡頭傳呼,王吉貞忙答應一聲:「臣在!」小心地放下馬蹄袖,弓著腰急步進內,俯伏在地道,「奴才王吉貞恭請聖安!」

沒有回答。王吉貞偷眼瞧時,只有康熙在來回踱步,旁邊似乎還有幾個人,卻不敢抬頭看。養心殿里靜極了,只能聽到康熙的靴聲和自鳴鐘的咔嗒走聲。

「你父親反了!」康熙突然問了一句,「你知道嗎?」

王吉貞驚呼一聲,睜著驚恐的眼睛瞧著康熙,牙齒迭迭打戰,忙又顫聲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曉,近日有些,有些風聞……求……」

又是一陣沉默,幾張紙飄落到王吉貞面前,他雙手捧了起來,只讀了幾句,臉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將摺子捧給旁邊的明珠,渾身像打擺子似地發抖,口中吃吃作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怎麼想?」康熙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聽……聽憑萬歲……爺發……發落……」王吉貞已癱得像一堆泥了。

此時康熙也在緊張地思索,殺掉這個人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伍次友認為王輔臣反志不堅,殺掉他的兒子只能激他決心與朝廷為敵到底,這個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他要見王吉貞,是想看看這塊料,若是個有才有識的,當然要殺掉。如今看他這模樣,他倒放心了,但若就這麼放了,未免又便宜了王輔臣。

「你這個馬鷂子的大少爺就這麼點膽子?」康熙想定了,有些調侃地說道,「抬起頭來聽朕說!天下人千反萬反,朕不信你父親會真反,若真的反了,朕不殺他,天也要殺他!莫洛這人素來自大輕浮,你父親手下不少人是闖賊、獻賊的舊部,原難節制,激出了這場兵變,他被裹脅彈壓不住也是有的!」

「這是朝廷的恩恕,萬歲爺的明鑒!」王吉貞做夢也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講,連連叩頭答道。

「朕召你來的意思——」康熙一邊思索一邊說道,「你星夜回去,宣朕的命令:你父親的罪在疏忽大意,殺莫洛是下面人背著他乾的,朕知之甚詳。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約束眾人,為朕守好平涼,不要聽旁人調唆。只要有功勞,將來連殺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裡必想,朕此時說得好聽,到時候便會爽約,是不是?」

「是——臣不敢!」王吉貞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是不是,敢不敢由你想,由你說!」康熙說道,「你父親若真的反了,朕豈有不殺你之理?當年你父親來京見朕,曾賜他一支蟠龍豹尾槍,你叫他取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來,便是一大功勞,朕賞賜尚且不及,怎麼肯殺他?」

「扎!」

「你去吧!」康熙擺了擺手,吩咐立在殿門口的狼瞫,「著兵部給他辦通行勘合!」王吉貞這才伏地謝恩,汗透重衣地去了。

「萬歲,」索額圖詫異地問道,「就這樣放掉他?」熊賜履也道:「萬歲,他這一去,王輔臣便沒有後顧之憂了。萬歲還該深思熟慮!」明珠卻笑道:「奴才倒以為主子處置極好,王輔臣若真心造反,還管什麼兒子不兒子?王吉貞回去說得動,固是大幸;便不聽,也沒什麼大不了。這樣的稀泥軟蛋,能派什麼用場?」

——對比原著與電視劇可見,陳道明以「做戲」這一手法,易二月河康熙之「威懾」而為陳道明康熙之「恩施」。我之所以說這是陳道明的手法而不大像是出自編劇(所以陳道明確實不僅僅是一個「躺在既定劇本上演戲」的演員。說陳道明的「表演」,必須要說到陳道明的「編劇+表演」,才能說透說到點),乃是基於對陳道明這一表演特點的梳理提煉:好給所演人物開「演技模式」。下舉《二馬》(1999)、《長征》(2001)、《楚漢傳奇》(2012)四例:

1.《二馬》之「賺得美人憐」

溫都太太因洗澡受冷,感冒卧床,馬則仁殷勤服侍,大獻中國醫藥:煮薑湯。在雷雨夜給溫都太太送去暖心的溫熱。馬則仁因不忿「情敵」亞歷山大先生橫插一腳張牙舞爪,與亞歷山大狀元樓斗酒,醉卧沙場被人扛回,反倒讓他有了個接受溫都太太殷勤照顧的難得機會。但一個風度上佳的中國紳士怎能讓美麗的女士看到的是一副衣衫不整的落拓邋遢樣子呢——哪怕有「在病中」這個不能不被諒解的理由。且看他躺在床上骨碌轉動下眼珠,一個精神的鯉魚打挺坐起來,兩手利索地扣好散亂鬆開的襯衣紐扣,中途還不忘機警地瞅瞅門,想著溫都太太會不會突然進來,紐子扣好,從床頭柜上順手拿過小銅鏡梳理梳理已然斑白的鬢髮,然後鬆了一口氣似的趕忙躺下,想著還有點啥沒對,於是乎從床頭欄杆拿下白毛巾,搭在額頭上,順勢躺下,就這工夫還不忘「一時數用」,順手掏出領結繫上,嘴裡開始念叨偽裝的「哎呦」哼哼聲——此刻,這可夠「作」的哼哼,就是馬則仁的「嚶其鳴矣,求其凰也」啊。終於成功賺得美人上船溫都太太進來,他還不忘矜持作態「哎呦……」示意不能碰他。這番嬌弱似三春弱柳的病中情態無疑賺得了善心體貼的溫都太太滿心滿腔的憐愛……馬先生,演技派!(按:《二馬》原著中對此段馬則仁卧床、溫都太太照顧的情形描寫甚薄,且也無馬則仁這番生動的傳神的「表演」。老舍原著僅寫道:「溫都太太已經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還是搖頭。她堅決的主張請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兇。」)

2.《長征》之「殺雞儆猴」

蔣以追剿紅軍為導火索,把火捻子逐個引燃到從湖南廣西到川滇黔大西南各省,次第行其「全國一盤棋」之削藩總體戰。但這其中有個區別對待問題,譬如對貴州王家烈這個原是他提拔出來的「家生奴才」,蔣大可擺擺如胤禛對「身是四爺人,還登八爺門」的年羹堯的威風,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怒罵加嬉笑就收拾得服服帖帖,輕鬆熱個身就解決貴州問題;但云南龍雲與己資輩相當,實力也強,正如蔣對辭修有言「龍雲不是王家烈,雲南的問題還不到解決的時候」,所以對龍雲,他不得不既承認現實,平輩以對,復深用心機,先聲而奪勢——16集,蔣蒞臨昆明指揮追剿,召龍雲前來五華山「行在」,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場背對龍雲發怒立威的戲碼:侍從室主任晏道剛推門而入,「報告——」(晏主任身後跟著雲南王龍雲。)蔣委員長如何不知,龍雲就是他自己叫來的嘛!可是正在背對門接電話語句語氣疑似正對辭修還是伯陵還是下屬誰誰嚴肅表明要給已被罷職的王家烈講清形勢令其服從的蔣,卻是裝作不知,他隨手側身一擺手止住了晏道剛往下說,給隨在晏後的龍雲造成這樣一個「戲」感:蔣不知道我已經來了,他在電話里多半是在訓部下王家烈那事。沒轉過身去的蔣知道龍雲已到他身後,於是正戲開鑼,殺雞儆猴借王家烈敲打龍雲闊以開始了,於是乎他的語氣開始凌厲暴烈:「他哪這麼多的廢話!對,你轉告他,別在這跟我講三講四的!如果再跟我講三講四的話,我撤了他的職,罷了他的官!」——說到最後一句「我撤了他的職,罷了他的官!」語調陡升語氣突盛語勢暴漲,幾乎是從胸腔里爆出這麼一嗓子,其如驚雷破柱怒濤振海可與《康熙王朝》中康熙乾清宮怒斥群臣「忘啦!」那一嗓子爭煊競赫,而同時,右手接電話時左手一直握著杯底在桌上書頁上磨來蹭去的裝白開水的玻璃杯隨著這一聲暴喝怒吼,猛地擺臂劃弧圈朝地上摔去砸去,砰地粉碎!「天子」之怒,寧不如是乎!——蔣然後肅著臉,狠狠擱下電話,裝作不經意地一側頭,發現了雲南王,於是乎瞬間轉換了一副春風滿面的假面,語意溫煦如老友敘舊拉開開場白:「哈哈哈……是,龍雲啊!坐……你好(笑著伸手去握)……」

3.《楚漢傳奇》之「計騙項羽」

據史載,章邯擊殺項梁於定陶時,劉邦與項羽均不在定陶附近,而是「攻外黃未下,去,攻陳留」,並未如劇中所演與其他諸路諸侯一齊趕往定陶救援,且聞項梁戰死後,「士卒恐,乃與將軍呂臣引兵而東,徙懷王自盱眙都彭城。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通鑒 秦紀三》)則是章邯炎炎兵威之下,雖猛悍如項羽,亦不得不避其鋒芒。27-29集,劇里設計劉季增援項梁、被樊噲打昏、劉季哭吊項梁、項羽感動二人結拜等情節,提前加強劉項二人的「交集」,為後邊戲裡劉項爭鬥拐點的到來先做正面的鋪墊,「兄弟反目」的橋段是TVB劇集譬如同為楚漢題材的《楚漢驕雄》最愛用的招,本劇未能外之,亦在情理。這段戲其實我最腹黑的是劉季的腹黑:在定陶城外,所有人都說主公你救不了項公,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但主公拔出劍,「送死我也要救項公!你們誰敢攔我!」;然後樊噲冷不丁從後邊把主公打暈;等主公醒來,一切都成既成事實了,項公救不成了,弟兄們的命也保住了。——我在想,劉季嘴裡雖說「項梁急公好義,我要救他」,但他心裡未始沒有一面明鏡,那就是之前其實大傢伙也都分析了,派他們沛公軍打襄城,其實是項梁叔侄加范增「他們三個人」的意思,只不過與項羽的七情在臉和范增的陰險奸詐相比,項梁貌似謙恭好士,但他並非對劉季存了好心思,只是因為天下未定不便殺投靠者「以免冷了人心」,所以,很難說同樣是人精的劉季內心真對項梁有啥好感和好心腸。但項梁名聲在外,而且這時是劉季名義上的上司,他有難,劉季不率軍救援,說不過去。劉季做出這樣子,其實他內心是希望有部下能「默契」地從腦後勺給他來一下的——你看他拔劍往外畫圓圈,腦後跟「正好」湊到莽人樊噲手邊(樊噲心想,這主公,演啥呀演,咱都懂,忍著點兒啊,就一下乾脆的^_^)——但這個意思還不能明確給兄弟們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這點意思就要弄得有意思沒意思之間,才正好是那點意思~。好比後世水泊梁山排座次,石碣受天文,誰個不知道是鬼扯,大家還得陪著宋大哥玩遊戲。這是江湖規則。

劉季計賺項羽一場戲,既可當喜劇片看,也可作基情片看^_^。且看劉導演導演並主演的這齣戲:外景是鞭打樊噲,內景是他劉季為項梁服喪,獨自跪坐悲戚難禁,淚從中來潸潸而下。項羽推門而入,「正好趕上」劉季一滴淚滑出落下,項羽這老實孩紙腫么是劉季這老狐狸的對手,果斷步步上套……以下實錄劇中台詞:

項羽首先質問:「昨天申時三刻,你的人馬在哪裡?!」

劉季哀慟難勝道:「距定陶城百里左右。」

項羽:「日出之時,你在哪裡?!」

劉季:「在定陶城外。」

項羽:「為何在城外卻不進城?」

劉季:(欲言又止,搖頭)「我不求羽將軍恕罪,但是章邯實在是兇猛,他壓上了全部的主力,我的兄弟又少,我怕押上所有的人性命都會不保。是我,是我讓兄弟們不要進定陶城,是我退縮了,(又哭,埋頭)沒能保住項梁公的性命。我請求軍法處置。」

項羽:「既然是你決定不進城,為何處罰你屬下?」

劉季:「這不關兄弟們的事,這是我的決定,我的錯。羽將軍……」

項羽:「他們阻攔你,是因為不希望你進城送死是嗎?」

劉季:(再哭,叩頭)「請羽將軍明察!」

項羽:「諸侯有難,我叔父不顧一切趕去救援。然而我叔父有難時,他們卻在遠處觀望,一個也沒到。(說著伸出手撫摸跪伏在地的劉季的肩背……基情森森!)唯有你這支人馬連夜奔襲,跑了百里路,殺到定陶城下……你不進城,我不怪你。因為那是明智的。你這樣為我叔父戴孝,我心裡感激不盡,你是我項羽的好兄弟……」

劉季:(眼中含淚)「我能成為你兄弟?」

項羽:(眼噙熱淚)「請大哥受我項羽一拜!」

4.《楚漢傳奇》之「計賺項伯」

44集,鴻門宴。宴前甜點是項伯深夜來見張良勸其與己逃走,劉季與蕭何聯手對項伯做戲一場戲,劉蕭二人唱雙簧扮紅白臉,一個正氣凜然厲聲怒斥,一個可憐兮兮自憐自哀,「陳劉季」中途戲做到深處,他眼裡泛出瑩瑩淚光,映著燈火更見凄楚,簌簌墜落。項伯哪經得住這個,當然分分鐘中套了……說起來陳道明賦予劉季的技能可謂全副開掛,連自己的好演技都毫不吝嗇地加開在劉季身上——前邊戲開啟「鱷魚的眼淚」演技模式成功把項羽小弟弟賺成了小兄弟;這番又重啟演技模式(還找了個搭戲的!)把項伯老哥們賺成了新親家……

——以上《二馬》、《長征》、《康熙王朝》、《楚漢傳奇》四部劇編劇都不同(依次為崔光遠、王朝柱、朱蘇進、汪海林),而陳道明所演角色之好「自編自導自演」內里如此相似相通,吾輩觀眾不視之為陳道明的自出手眼,可乎?

Ps:朋友「行走的石頭」看完此段文字後說:「只能說,陳先生善於利用原著進行有效的自我發揮,在字裡行間尋找作為演員的用武之地。這才是創作吧。即使是司馬遷史書中的記載也是訪求歷史人物後人而成文的,適當發揮並無不可。《二馬》作為文學作品搬上熒屏,更有可發揮之處。年輕的康熙在危難之時,也不惟完全是做戲,真真假假都有。」我回道:「『真真假假都有』怒贊啊!演戲首先要讓自己信以為真,然後才能感動觀眾。『戲中戲』亦然:劉邦問項伯『懷王與眾將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我稱王了嗎?沒有。』既是做戲,內心確也委屈……康熙通過王吉貞安慰王輔臣,有那麼一刻,遮莫自己也信了自己確為『愛卿之君』……做戲之淚下,好就好在這~!」

說說康熙與太皇太后。翻看《清史稿 聖祖本紀》,青年皇帝平吳一段,並無太皇太后多少身影——也有,全是為彰顯皇帝孝道的記載:「上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啟鑾……上奉太皇太后幸赤城湯泉……上奉太皇太后還宮……上奉太皇太后幸遵化湯泉……」即是在全國軍興、四野狼煙之際,皇帝也不廢孝道(每個皇帝的口頭禪之一豈非都是「本朝以孝治天下……」神馬的^_^),這個不廢孝道外示閑暇應該也還有越是在危亂之際越是要給臣民做出巋然不動安如泰山的樣子以安靖中外這層意思。正史中自不會記載在這些「上奉太皇太后」的場合,皇祖母對皇帝孫兒是否會有所教誨,但,不妨我們合理推測,青年康熙再怎麼聖天子「智勇天錫」(《清史稿 聖祖本紀》),按照常人智力能力成長發展的一般規律,一個十多二十歲的青年,於三藩亂起遍地烽煙似不可能從始至終完全是鎮定如恆從容應對(譬如本朝太祖兵略卓異,那也不是天生,上井岡後朱軍長基本上便是其作戰指揮入門蒙師啊),他應該有困惑,甚至有沮喪,軟弱,退縮,哪怕只有那麼一瞬或幾瞬,這些瞬間也是當著這位一手撫育護佑自己的皇祖母,才流露得最自然最無需掩飾,而一代女政治家孝庄太后於國家大政經驗豐富,她當然有能力對她這個玄燁孫兒慰勉有加贊益良多。當然,這一瞬或幾瞬,「有損」天子永遠英明正確之「天顏」形象,自然上不得台盤入不得正史——但文藝作品中可以表現,也很應該表現。鄙見,小說在這裡失之於略,電視劇在這一點又做得太過。兩者都不夠允當。二月河《康熙大帝》寫康熙平吳這段,筆墨全不涉太皇太后(唯是讓太皇太后加以化名菩提大師的順治帝這母子兩位超重量級人物只是為解伍次友之心魔打了個醬油,出場旋離場,與對吳政略軍略無涉),且正史記載得明明確確的「太皇太后頒內帑犒軍」(《聖祖本紀》),本來可以大作一番文章的,也沒有寫(電視劇這點做得不錯,太皇太后還親自給旗奴作成軍動員。按,旗奴成軍是史實),二月河小說似嫌失之於略;《康熙王朝》電視劇大力渲染表彰太皇太后在關鍵時刻推皇帝孫子一把的智識氣度,她老人家拄著那根拐杖可謂就是整個康熙朝前期大清的定海神針啊,這一點是我欣賞的,但,同時我很不能欣賞的是劇里設定的康熙向皇祖母請辭帝位以謝天下皇祖母最後厲聲將其「罵醒」的情節。該劇編導演等主創可能是想用康熙輕信吳三桂會順順噹噹撤藩、發現被騙後痛悔不已輕率衝動請求退位來展現青年天子的心理成長史——有了這個,有了皇帝的犯錯,皇帝的悔痛,皇帝的貨真價實的眼淚,皇帝的面目才不再抽象化,才不再是一個符號,而是格外「人間化」,格外鮮活。——這一藝術創作定位我是讚許的,認為這一定位較之二月河原著中一個十多二十歲便權謀老辣八風不動的皇帝真實可信;但,具體的處理不夠讓人信服——如同友人紅豆山莊兄所說「初讀二月河康雍乾三部曲是在高中,深深為其中的權謀所傾倒,因此再看朱蘇進編劇的《康熙王朝》和新版《三國》之所謂陰謀簡直是頑童兒戲」,自忖易地以處,連我這等凡夫俗子都不可能信吳三桂摺子里說的會順順噹噹撤藩的鬼話,皇帝會信?而且,皇帝因為受到挫折便向老祖宗請辭帝位個人以為也不大合人物一般行為邏輯(但平允地說,劇里自設的內在邏輯上,康熙請辭帝位前邊戲有鋪墊——當初與皇祖母爭論撤藩與否,話趕話說急了,有言在先如果逼反了吳三桂孫兒就退位;康熙請辭帝位也有眼前因——父皇順治就已逃避責任在先,不良示範近在眼前啊)——是個人都想得到吳逆之叛是不以帝位轉移而熄火的呀(除非這皇帝不是滿人,請他吳某人來做),你退不退位又有何用呢。在我的設想里,表現平吳期間康熙與太皇太后,不妨參照後來胡玫導演的《漢武大帝》中景帝與母親竇太后:其時漢初開國,七藩作亂,情勢與清初三藩叛亂相類,景帝也是個沒經歷過兵戈戰陣的成長中的皇帝,焦晃的表演,生動細膩地展現了景帝的心理糾結與成長,他在臣子前,譬如授予周亞夫虎符,仍然是天子威儀,氣度嚴整;在後宮,侍奉母親竇太后的時候,則不妨袒露自己內心軟弱猶疑的那一隅。《康熙王朝》劇里,為表現康熙之英睿不凡,「智勇天錫」,可以多用二月河原著里那些君臣對話,權謀段位立馬提升,這方面二月河是研究生水準,朱蘇進小學沒及格;而為著表現青年皇帝在戰火鍛煉中的「成長」,完全可以加幾幀鏡頭,表現「上侍太皇太后」的場面,皇帝是如何在皇祖母面前流露他輕易不在臣下面前流露的沮喪疲憊脆弱,皇祖母則又如何慰勉之勸慰之,云云,豈不遠勝而今之狗血橋段!(我在前文里單幀鏡頭賞鑒了陳道明康熙「潑茶水」和「流淚痛悔」兩段戲,肯定了陳道明入骨地演出了「天子之恥」、「天子之痛」;但這裡同樣不妨礙我對他演出的青年康熙權謀段位不高、處事嫌小兒科的批評(如何把握好康熙既甚英睿、又在成長這一特點,恰到好處掌握那個「度」,很重要)——當然,對於一個「演員」而非編劇來說,這也許太過苛責。)

二月河其人,有很深的「致君堯舜上」的士人情結。一介布衣,得遇明主,運籌帷幄,鼎定天下,這樣的情懷,透過他筆下的伍次友、周培公、鄔思道、方苞等人物,貫穿了他整套「落霞三部曲」。《康熙王朝》劇在平三藩這段戲裡,最濃墨重彩的人物,第一個自然是康熙,第二個就是帝師伍次友所薦、集張良之運籌與韓信之攻伐於一身的能臣周培公。二月河《康熙大帝》、《康熙王朝》電視劇中的康熙平三藩,與史實出入頗多。歷史上,康熙平三藩主要還是靠滿臣,特別是近親王公大臣:1.中路軍:率兵與吳三桂大軍對峙湖南的是順承郡王勒爾錦、貝勒尚善;2.左路軍:經略關陝先為莫洛,後為圖海,皆滿臣,小說、電視劇中平三藩的主要人物周培公,特圖海帳下一文士幕僚耳;3.右路軍:統兵對敵另兩藩的是安親王岳樂、康親王傑書;4.簡親王喇布率兵作為機動力量,策應各軍。其次靠漢將:「河西四將」張勇、王進寶、趙良棟、孫思克,在西北戰場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四川戰場以至最後消滅吳三桂殘餘勢力中也建功甚多。——據史實,上述諸臣乃是康熙平藩亂的凌煙功臣;小說、電視劇里,則「奪諸人之功」以予二三子。小說涉筆還沒放過全國各戰區,對東南戰場,對耿、尚二藩,對孔四貞,都有不少筆墨;電視劇則更進一步簡化省並(精鍊集中?),將全國各戰場歸攏集中於一個焦點——平涼,將天下安危所倚繫於一身——撫遠大將軍周培公。——按照電視劇的人物設定,看康熙平吳三桂這段戲,就是看康熙與周培公的君臣際會。布衣際會真龍,數言立取卿相!這,吾輩不得不視之為二月河代表吾國傳統布衣文士發自骨髓深處的歪歪~。

周培公蓬首垢面,食不果腹,破衣爛衫,衣不蔽寒,潦倒街頭,偶逢聖顏,數言立談,遽蒙青眼,簡在帝側,入侍樞要。於是乎有清一代宰臣憑空多出一周某^_^,電視劇演來,明珠、索額圖幾乎皆成擺設,無大謀長策可佐君父,唯是以諂媚事君。周培公則反之,唯是以直道事君,頗有魏徵之風。且看他入相出將,以「本朝第一漢將」欽譽挂帥西征,智勇兼備有膽有識,先平察哈爾叛亂,再拿下騎牆的王輔臣,為平定三藩立下最關鍵的大功。昔人論天水一朝史事,高宗朝有恢復之臣,而無恢復之君;孝宗朝有恢復之君,而無恢復之臣。漢文帝更思頗牧於前代。是明君名將,遇合為難。但名將功成,卻又多不免黯淡之局。天子北巡盛京,看望重病垂危的周培公,感慨道:朕把你撂在這冰天雪地里,有八九年了吧。並直言:也有監視你這個漢人的意思。可謂君臣無私言。一直到這裡,他對周培公都並沒有太深的愧疚。直到周培公贈皇上「一幅小畫」:「皇上,臣的屋子太小,展不開,皇上,帶回宮裡去看吧」。

康熙開始以為周培公只是寄情山水而已(康熙:「培公啊,你什麼時候又寄情山水啦?」周答:「山水有情,生生不息呀。」),所以不大在意,回到盛京行宮大殿,奴才們將圖軸抬到殿上到他身前,他隨手一個簡單手勢,示意打開便是。然後轉過身朝殿上龍座拾級而上。他作勢要坐,順便側首一望,發現博大的皇輿全圖隨著捲軸在宮牆上緩緩展開,雙目登時放出吃驚的光芒,嘴微張,不由自主地朝向圖卷趨近幾步,要看清楚點,還是不清楚,於是他步下台階,走到階下,全程目光直指牆上未改(並未有低頭看階),右手順手抄起陛階盡頭小柱子上那一枝大紅蠟燭(此一細節大好,康熙的不拘一格與洒脫大氣就在這「順手一抄」,康熙的內心震撼以及全身心為此圖吸引的行狀就在這「順手一抄」),走到圖前,先仰頭一觀全貌,然後原地一個轉身旋轉(身段大氣流美,有點像舞步華爾茲~),旋轉開去,就是退後兩步,旋身中順手解下外披風,一旁侍立的李德全趕忙躬身接住,他就勢往前再走兩步,再迴轉身來——他這才能夠一覽全圖!可見此圖之雄壯,大清版圖之宏偉!在端凝全圖之際,他命明珠速去看望周培公,問其臨終遺言。(問臨終遺言可謂是對大臣之至高榮寵。譬如前朝如漢主劉禪問諸葛丞相以後事,亮薦以蔣琬、費禕。)覽全貌有頃,天子緩步走近,站立圖前,右手燭交左手,左手一伸,燭交小監,他伸出右掌,輕撫圖面,似由這圖面的紋路,感知這一代賢臣十年的心血。周培公的畫外音響起:「皇上,微臣窮十年之功,遍閱古今各族史料及圖譜,終於構成此圖。臣,死也瞑目了。」隨著周培公的字字句句,皇上的掌緣沿著江山起起伏伏,他緩步凝定,躬身細看,駐足久久。周培公畫外音繼續:「微臣自信,此圖不但是大清最精最全之圖,也是中國自古以來,最精最全之圖。臣以為,台灣鄭氏孤懸海外,只是大清的疥癬之疾,大清的心頭巨患不是台灣,而是蒙古准格爾王葛爾丹(康熙的手指恰在此刻移到蒙古准格爾部)。在朝廷平定西南三藩時,葛爾丹也在一步步收復蒙古諸王(鏡頭裡,康熙遊走圖面的手已由右換左),臣料定,他的最終目的是統一全蒙,虎視中原,與大清爭天下。葛爾丹之西,有西藏之達賴喇嘛暗中支持;之東,有俄羅斯彼得大帝重兵壓境。三方一旦聯手,大清無寧日。但,欲平葛爾丹,朝廷卻不得不先收台灣。因為東南各省乃大清財賦之地。東南不穩,大清無力西征北進……」周培公此番臨終遺言,是說圖,不止於說圖,乃按圖說話,說天下大勢,軍國大略。其剖判形勢為朝廷定先後方略,令人思及韓信「漢中對」、武侯「隆中對」,真大才也!這時,索額圖來報:「稟皇上,周培公去世了。」陳道明此際的表演很精確,康熙聽聞「稟皇上,周培公」時手指還在圖上游弋,「稟皇上」三字由左至右,「周培公」三字從右到左,待到「去世了」三字,頓時凝住了,連同全身一動不動,少頃,左手左臂緩緩滑下落下,他無聲片時,吐出三字:「知道了。」(「精確」再舉一例,《我心飛翔》花絮:拍戲時有一個鏡頭,高曉松讓場記提醒陳道明一下,到20秒的時候他必須走出畫面。陳道明說:「我知道了,不用提醒。」實拍的時候,令人驚訝的事發生了,時間剛到20秒,陳道明一秒不差就出畫了。(2003年1月《文匯報》專訪陳道明:《演員的至高境界是「無語」》))然後吩咐李德全:「告訴晚朝的大臣們,周培公死了,朕,停朝一次,為亡靈守夜。」然後緩緩舉起兩臂,伸展雙掌,輕按在圖卷上,雙臂緩緩伸展,頭背緩緩埋下,手臂緩緩滑下……這一下下的背部動作,就是康熙皇帝心中那一聲聲悵然長噓。(老輩導演白沉說中國表演界「第一人」石揮「他背對觀眾不動,背上也有戲」(《石揮的藝術世界》p327),陳道明庶幾可當此語也。)

裴松之《上三國志注表》有云:「竊惟繢事以眾色成文,蜜蜂以兼採為味,故能絢素有章,甘逾本質。」曾國藩在其《日記》之「咸豐九年五月十二日」條中寫道:「讀書之道,杜元凱稱,若江海之浸、膏澤之潤;若見聞太寡,蘊蓄太淺,譬猶一勺之水,斷無轉相灌注、潤澤豐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蜜蜂以兼採為味」、「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讀書、作文如此,表演亦如此。包括演員在內的文藝工作者一定要提升自己多方面的文化藝術修養,這樣在文藝創作中才能「源源」不斷,有豐富多樣的藝術資源來源可供借鑒開掘。石揮先生能在話劇舞台上幾乎是「戛戛獨造」出「舞台語」這一嶄新台詞表現理論和實踐,頗得益於他的音樂修養。台詞而外,演話劇的身段上,石揮也從他的另一表演資源來源——京劇中獲益匪淺。《石揮的藝術世界》p201載胡導所言:「石揮演文天祥,在人物造型和人物氣質創造上,以他熟悉京劇表演並演過京劇的藝術修養為基礎,用上了文武老生的扮相、功架和身段造型,當然把它們話劇表演化了。所以演得極為得體,更極有古代將相的氣勢、文采!」——這一看法極具隻眼。斯坦尼論形體動作,由於不熟中國傳統戲曲在功架身段方面的獨到成就,是不能為中國演員形體表演的「民族化」提供切實有效的理論資源的。演古裝歷史人物,特別是殿堂之上的大人物——帝王將相,必須有大氣壯闊、動蕩流美的身段功架,這一點吾國演員只能從戲曲舞台從譚老闆力拔定軍山這樣的傳統藝術菁華中獲得啟發汲取營養。老輩而外,即陳道明那輩演員,幾乎沒有不懂京戲的。就現有報道資料看,陳道明熱愛京昆,尤其是著名崑曲女演員王芳的「粉」:在看完一出崑曲《長生殿》後,著名演員陳道明曾由衷讚歎:「這才是藝術家,這才叫表演。」(《旦有芳華》,載2014年6月《現代快報》)。陳道明演出中用「京昆」,有:一,唱腔;二,身段。唱腔:《二馬》、《寇老西兒》;身段:《江山風雨情》、《康熙王朝》。身段又分為二:一是水袖飄轉、嫵媚凄美的「陰柔」身段,陳道明有可能獲益於梅蘭芳《霸王別姬》、《貴妃醉酒》等戲;二是大氣壯闊、動蕩流美的「陽剛」身段,陳道明有可能獲益於譚鑫培《定軍山》、楊小樓《長坂坡》等戲——如上所析《康熙王朝》中康熙看《皇輿全圖》一段戲。

【迴響】

虎撲網友「阿諾德湯因比」:這場戲是經過精心設計的。除蕎麥兄所言,尚有二處值得注意。一是康熙本來準備坐在龍椅上觀看「山水圖」,而且已經快坐上去了,待發現展開的竟是皇輿全圖,又下階近距離細看,並用手勾覽,是康熙從「漫不經心」到「震驚」再到「急欲一覽究竟」這一心理情緒轉變的外化表現。如果康熙一直站在原地不動,想要表現情緒恐怕只有臉部特寫了,而且這種心理轉變過程是無法表現得如此充分的,至於步下台階、順手抄燭(為了表現康熙此時被地圖完全吸引)這樣的身段動作更是無從談起。康熙只能喊:「李德全,快拿蠟燭!」藝術效果就打了折扣。再深一點說,這一段還有一個暗示:對康熙而言,一幅詳盡的地圖比山水畫對他的吸引力大得多,十分符合他掌握全局的帝王身份(準確地說,十分符合本劇對他的定位),如果一開始就十分好奇地站在那裡準備看,只怕就更像道君皇帝了。這一段是先抑後揚。二是康熙正凝神覽圖,突然傳來周培公的死訊。周培公的死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康熙頓住手指(震驚)、垂下手臂(悲痛),又是一個情緒轉變過程,通過動作完整、流暢地展現出來了,從心潮澎湃到受當頭一棒,再到因為意識到如此勤於王事的忠良之臣去世、再也不能起用引起的無盡哀痛、追思和自責(什麼叫「立功分,棄命定」,什麼叫「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就是。可以看出周培公這人寄託了作者或許還有主創怎樣的理想和情感)。周培公之死可以說是這一整段的最高潮,從之前的送地圖就開始鋪墊(伏筆),而後看地圖(漸入高潮),最後達於頂點,同時急轉直下(周培公之死),周培公若不送地圖,康熙雖也會震動於他的死,但不能有如此強烈、飽滿的情感,同時,周培公公而忘私、志慮忠純的人格品質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往大處說,這段戲是全劇對周培公人物形象刻畫的一部分,還兼及康熙,前面極盡鋪陳,中間還有一小處先抑後揚,如長江疊浪排山倒海而來,一瀉千里,快哉快哉!古人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陳道明之康熙,在這一段也近乎「不發一語,其情益彰」了!雖然,不一定全是陳道明的功勞。愚意以為明寫康熙,實為顯周培公。
推薦閱讀:

皇后為順治獨守空房7年 因為被康熙善待 幸福一生
她身上有什麼魅力?讓皇帝放棄江山出家當和尚
為什麼四爺成功奪嫡後,十三爺卻神秘消失了?

TAG:陈道明 | 康熙帝 | 表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