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無痕(二)

(一)

我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清晨 5:25,我被鬧鈴吵醒,撲騰幾下讓它閉嘴後,我會貪戀在床上的最後幾分鐘。當鬧鈴10分鐘後再次響起時,不容片刻猶豫,我必須在15分鐘內完成這些動作:起床,上廁所,洗漱,洗澡,穿衣,將mbp裝回書包,下樓,穿鞋,抄起一瓶 soylent,再下一層樓到地庫,準備驅車至 Sunnyvale 趕 6:13 的火車。任何一個動作耗時超過歷史平均水平,都會給我帶來巨大的麻煩,這意味著我要麼得在路上無視 35 - 40 miles 的限速,超速行駛,要麼我得在停好車之後,一路狂奔到火車站台。

從家到 Sunnyvale caltrain 的路上大約 4.2 miles,一共有 13 個紅燈,順利的話我 8 分鐘能開到火車站。然而,6:13 去舊金山的火車的站台在停車場遠側,而近側有 6:10 去聖何塞的一班列車。如果我不能趕在這趟列車抵達前走過火車道口,那麼我就無法趕上我要坐的火車。因此,我必須在 6:08 之前停好車。

每天我都會進同一個車門坐同一節車廂的同一個位置。顯然絕大多數人都和我有著相同的習慣。周一,周二和周四,我的對面會睡著一位墨西哥大姐,手包隨意地放在腳邊,她自個大咧咧地趴在桌子上酣睡。遇著她的時候會比較麻煩,因為一張小桌將將容得下一個趴著的腦袋和一個打開的電腦,我得小心不要把電腦貼她太近;周三和周五,對面換成了墨西哥大叔,他體型過於豐腴,只能斜斜地靠著車窗酣睡,反倒成全了我,整張桌子為我所用。當然,偶爾我的對面也會換人,或者我乾脆失去了這個固定位置。不過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就像 Matrix 里偶爾出現的 bug。

我的老闆湯姆是個「狡猾」的商人。有一次寒暄的時候,我說起我上下班坐火車,當他得知我在車上訪問網路的時候都是用手機做熱點時,當即讓秘書給我買了個價值 $149 的 Karma WiFi,還配上了 100G 的流量,讓我隨便用。在那之後,我在列車上的時間幾乎都貢獻給了公司。

(二)

我常跟朋友戲謔我逃不過命運的折磨。在北京時,家和公司是個對角線,即便錯峰上下班(朝六晚七),路上加起來都要兩小時。到了矽谷,逃離了城市的擁堵,本以為能夠享受村裡人開個車溜達著就上下班的幸福生活,結果自己作孽,請老闆把自己調到了 Juniper 在舊金山的 Office 工作,又重蹈了在北京的覆轍。去年換到地處舊金山 "CBD" 的新公司 adRise 之後,則更是雪上加霜,車開得起停不起(一個月停車費大約500刀),只能過上了每天坐火車上下班的悲慘人生。如果你對此無感,想像一下家在天津武清,每天在國貿三期上班的感覺。不,其實還不如,美帝的火車慢如蝸牛,即便號稱子彈頭的 baby bullet,這麼點距離(40 miles 左右吧),竟然要開 51 分鐘,還 TM 經常晚點出事故,比我大天朝落後一整個時代。

所以你看,當列車到達舊金山時,時鐘已經指向了 7:03 ~ 7:12 之間的一個隨機數了,而我們敬愛的太陽公公,則已經冉冉升起,在沒有「霧霾」的日子裡,印得半天紅霞,甚是美麗。

舊金山的氣候被太平洋裹挾,雲霧繚繞是家常便飯,所以它雖然和矽谷近在咫尺,氣候上卻屬於兩個世界。陽光在這個城市並非唾手可得,走在路上的每一步都讓人懷念 Cupertino 那暖洋洋懶兮兮的陽光。

下車之後,除了下雨天,我大部分時間會取道 Townsend 轉 3rd street,一路向北至 Mission street,然後向東到達公司。在 Townsend 轉 3rd street 時,身後總會有個戴著頭盔的印度小美眉騎著滑板車飛馳而過,然後在 3rd street 和 Bryant 交匯的地方,我會遇見長相酷似一個前同事的謝頂白人大叔。快到Mission的時候,迎面會走來一個擁有模特身材蹬著高跟鞋健步如飛的美女,擦肩而過的時候不禁感慨原來靠臉吃飯也得和我這樣靠不了臉吃飯的一樣起早貪黑,心裡頓時會平衡許多。

如果每天早上的路上少見了任何一個人,心裡都會怪怪的。

(三)

從車站到公司,大步流星地走也需要花費20分鐘。我一般7:25到達公司,和打掃衛生的墨西哥大媽寒暄兩句之後,就打開隨身攜帶的 soylent,邊喝邊開啟一天的工作。7:30 - 10:00 這段時間是一天的黃金時間,我幾乎可以心無旁騖地享受工作。10點之後,員工陸陸續續抵達,各種各樣的事情,討論,會議接踵而至,讓人應接不暇。往往忙完了一看錶就12點多了,再一看錶就下午5點了。

我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公司,十多個工程師處理二十幾個項目,這擱任何一個公司都得是兩三倍的人員配備才能搞定。往好了說我們是高效團隊,往壞了說我們是自我折磨。高效也好,折磨也好,單就工程師的成長而言,這是個可遇不可求的環境:有足夠多的遺留系統可以重構,有足夠大的空間來回探索。

(四)

馮侖說偉大是熬出來的。「熬」是「偉大」的必要(necessary)但不充分(sufficent)條件。熬出頭可能像如今意氣風發的小李子,熬不出頭也許會成了空歡喜的南慕容。這二者有時就是分毫的差別。

創業公司的日子是不好過的,時時在壓力之下,刻刻感受生死。我們的鄰居 jobscore 最近搬走了,他們騰出來的一整片包括兩個會議室的區域被我們佔領。佔領者雖有一時的快感,但兔死狗烹,扼腕之餘也不免有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哀憐。每每我坐在 view 很好的新會議室里,俯瞰鱗次櫛比的高樓,一個問題就會跳將出來:下一輪坐在這個位置的將會是誰?

jobscore 搬走了,但僅僅是搬到其它位置,另一個鄰居 storybox 則不知所蹤。作為目前尚屬小眾的 story telling 領域的 app,做用戶(流量)和做收入永遠是橫亘在胸口難以名狀的痛。storybox 2011 年融了 2M,之後便沒有進一步融資的下文,4年過去了,錢估計燒得差不多了。

而 jobscore 還在艱難前進著。jobscore,正如其名,是做招聘業務的。我在 crunchbase 上稍稍查了一下,發現它竟然在 2004 年就成立了,2008年還作為 web 2.0 的一顆耀眼的明星被媒體報道。12年來,滄海桑田,jobscore 雖然熬死了同時期的99.9%以上的創業公司,可惜自己並未從媳婦熬成婆。我記得去年11月份我剛來 adRise 時,這個團隊看上去還人丁興旺,然而新年後境況就如王小二過日子 —— 一天不如一天。

而我們目前還很健康。老人說:口袋有錢,心裡不慌。源源不斷的收入讓我們可以過得更從容一些,考慮一些更加長遠的問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創業不能只圖吃飽(雖然吃飽是第一步),要吃著碗里的,盯著鍋里的,想著別人嘴裡的。雖得隴望蜀,但腳踏實地,「撒一層土,夯實,再撒一層」,總是不錯的。

(五)

趕火車的日子是不幸的,生活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牽扯著。下午五點的鐘聲一響,甭管我當時是在寫代碼還是開會,我的大腦會直接被高優先順序的進程無條件搶佔,跟 "the pursuit of happyness" 的主人公一樣開啟趕車之旅。我必須在 5:09 之前沿著 2nd st. 穿過 Bryant,然後在 5:12 之前過掉 2nd st. / Townsend 的紅綠燈,沿 townsend 往西,這樣才能在 5:14 左右抵達和 3rd st. 的交匯處,在這個大號的紅綠燈轉紅之前穿過它。這一系列的 checkpoint 都通過之後,我趕上 5:20 的火車回 Sunnyvale 就板上釘釘了。

而我回程所乘的車廂,也是固定不變的。它的出口位置正好對著我那曬了整整一天太陽的愛車,這使得我能夠在人流車流擁塞住整個停車場之前,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每天唯有這個時候,我會念起早起的好處。我曾經驕傲地在日記里寫:這個世界上想持之以恆地跟我爭上下班停車場里最好的車位的人,要麼還沒出生,要麼不在三界內,五行中。

(六)

將近七點輾轉到家之後,迎來的是女兒的尖叫。草草陪她玩一會,吃一頓老婆準備的豐盛晚餐,感受一天的美好。之後或寫文章,或跟各種緊急的問題鬥爭(晚間和周末流量驟增,是問題高發期),在九點半把孩子送上床後,這一天就差不多了。閉上眼睛休息片刻,有時都不能相信生活的變化會如此之大。來美國十四個月,換了三個居住地點,三個工作地點,每天都覺得自己累得要死,每天卻還能驕傲地活著。就像《長日留痕》里寫的那樣:

總而言之,現在完全不可能讓時鐘倒轉了。你不能永遠總是對過去也許會發生的事耿耿於懷。你應該認識到你與大多數人一樣地過得很好,或許還要好得多,那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註:此系列第一篇見這裡:長日無痕 - 迷思 - 知乎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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