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渡&凌水河上的船夫

眼前這個男人已經站在河心羅嗦兩個小時了,連河水漫過了胸口,他都渾然不覺。他的整個一生——從幼年喪父,到隨母改嫁;從三十歲時母親亡故了自己仍沒中舉,到結髮妻子跟鄰坊的貨郎私奔;從四處借錢學做買賣,到被朋友騙得負債纍纍傾家蕩產——幾乎都講了個遍,可是每次他心神動搖想要往河中心再走一步時,總能想起那個紅杏出牆了的妻子,於是時而恨得暴跳雷霆;時而想得涕淚交加。

我在這河上七十八年,見過許多來尋短見的人,大抵都是像這男人一樣,猶猶豫豫,下不了決心去死。遇見這樣的人,有時我會去扔下最後一根稻草,然後帶他回去。雖說這樣做有違規矩,但是管它呢,我等得煙葉袋子都見了底,總不能叫我白等吧?

於是我起身走到船邊坐下。男人見我過來,抬起茫然的眼睛,嘴唇翕張,兀自在那嘟囔著什麼。我在船舷上自顧自地輕敲煙袋,看也不看他,懶懶地說:「看你也活了三十多歲,世上的規矩也應該看得七七八八了。這老天本就沒什麼道理,想要你死,那就像碾碎一隻小蟲。你這一輩子,老老實實沒做過壞事,可這命途仍是像醉漢的酒話般滑稽無理,說不定明天還有更荒誕的事情來折磨你。那麼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活著呢?」

男人懵懵怔怔地聽著,眼中的神采越來越淡,我扭頭不再看他,站起身來抄起槳,只聽見身後水聲一響,我呼出口氣,嘆道:「坐穩,我渡你過河。」

冥水河是冥界與陽世的界河,在凡人看來不過是一條幹涸的河道,只有心存死念的人才能看見滔天的河水及河面唯一的渡船。我因為犯了天條,受罰在這裡做船夫,引死者的靈魂去冥界。引滿一百個靈魂,我就可以投胎做人。

這男人,是第九十九個。

我劃著槳,船飛快地向對岸駛去,很快就被漸漸濃郁的霧氣所包圍。直到周遭的景物再次清楚起來,我看見,冥界的大門就在眼前了。船近渡口,鬼大和鬼二早在岸邊等候。他倆是城裡囚禁魂魄的獄卒,與我算是相熟。我將男人的魂魄帶下船,交到了他們手裡。

鬼大還是那副一萬年都不會變的哭喪臉,抬眼看了看男人,沙啞著問我:「去了這麼久,看來死之前沒少猶豫吧?」我忽地一陣緊張,別過頭假裝去看河面,強自淡定地說:「沒完沒了地說他不守婦道的婆娘,煩也煩死了。」說完我轉過身子,發現鬼大並沒有聽我說話,而是引著男人向城門去了。

鬼二站在我身旁,滿臉堆笑,一邊搓手一邊說:「還有一個就足百了,等路大哥你投胎做了人,可要記得多燒些紙錢回來。」說到這裡,鬼二朝我眨眨眼睛,接著說道:「陽世那花花世界千般妙處,到時候哥哥莫要腦子一熱,又犯了天條。」說完他腳下一滑,還沒等我伸手去抓,就已經躲到旁邊去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罵道:「等爺爺我投了胎,先做個法事度了你。」

鬼二咧嘴一笑,朝鬼大那邊閃了過去。我正要再罵他幾句,卻看見鬼大回過頭來,冷冷地朝我說:「就差一個了,勸你別再動歪心思,老老實實的等個一心求死的帶回來。」我心裡一虛,嘴上卻不退讓:「哪有什麼歪心思,九十九個都沒問題了,最後一個能出問題?」鬼大看了我一眼,再沒說話,扭頭接著往城門走了。鬼二也跟了上去,邊走邊回頭對我說:「天上來了仙官,辦你投胎的事情。雖說先前哥哥你誘人投河的事情不易被發現,但是就只差一個了,保不齊到時會有眼線過去暗中看著,哥哥你還是小心點為妙。」我冷哼一聲,轉身上船去了。

三個月後,冥水河畔,我終於等來了第一百個。

說實話,在此之前,我無數次地假想過最後一個人會是什麼樣子。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和尚。事實上直到那個和尚在河邊脫下袈裟,下水向我的船游過來時,我才意識到他原來不是一個途經此處的路人。但是這很奇怪,如果他是來尋短見,那麼為什麼要脫下衣服向河心游來?可如果不是,那他應該看不見這冥水河啊。我決定先不理會,看這和尚搞什麼名堂。

正想著,那和尚已經游到了船邊。他踩水停住,雙手合十,口稱佛號道:「阿彌陀佛,小僧梵真。施主可以讓小僧上船休息一下么?」

我沒說話,輕輕點了點頭。梵真和尚雙手在船舷上一撐,輕身跳上船來。等船身穩定,我驚詫地發覺船身吃水增加了不少。我皺了皺眉,難道這和尚真的是個凡人么?可是一個凡人,怎麼會在心無死念的時候見到這冥水河?我決定試他一試。

於是我頭也沒轉,看都不去看他,嘬了一口煙斗,說道:「我本以為只有凡俗的人會來尋短見,卻沒想到你們佛門中人也會如此。梵真師傅你是為了何事呢?」

梵真側坐在船舷上,雙腳搭在水裡,聽我問他,莞爾一笑,答道:「施主說笑了,我佛慈悲,若是為解眾生之苦,便也不稀罕這一身肉皮囊。但若是自尋短見,卻是做不得的。」

我冷哼一聲,說道:「師傅為何來此,不必向我解釋。心裡的想法,自己清楚也便是了。但若不是你心存死念,又怎能見到這冥水河?師傅你到了此間還要自欺欺人,真不怕我這外人笑話么?」

我見他沒有說話,還以為戳破了他強撐的面具,於是放下煙袋,轉過身來接著說道:「這凡世本就是賊老天的戲園,唱哪一出,演哪一幕哪裡由得你來選擇?師傅遁入空門都得不到自在,死了未必不是一種解脫。何苦於我這裡強撐?」

我語氣中的譏諷已經很是明顯,但是梵真和尚只是淡然一笑,說道:「施主果然好辯才,先前的那些個人,都是這樣被施主蠱惑著尋了短見的吧?」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猛地一驚,難道這和尚就是鬼二說的那個「眼線」?猶豫片刻,我決定再探一探他的底:「師傅這是什麼話,那些人一心求死,我只是送他們一程,何談『蠱惑』?」說完我嘴角微微一揚,哼,我這句話一語雙關,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看這和尚怎麼說。

梵真和尚見我沒有承認,搖了搖頭說道:「三月前來此投河的秀才與我有過數面之緣,他為人怯懦,決計不是敢尋短見的性格。如果施主真的只是冷眼旁觀,那請施主告訴我當日的情形。」

我不禁愕然,本還以為這和尚是上面來的仙官,卻不曾想他是來為朋友尋仇的。我上下打量了打量這和尚,二十齣頭的樣子,的確有些法力,但絕不是我的對手。於是我心中硬氣了些,朗聲說道:「我只是給他指明天道無常,他自己覺得無法承受,尋死與我何干?小和尚,虧你說佛法無邊,連這麼一個男人你們都度不了,還談什麼佛法?」

梵真和尚嘆了一口氣,說道:「所謂佛法無邊,並不是佛法通天便無所不能;而是指眾生皆有佛性,頓悟之日,便是得證佛法之時。小僧有小僧的佛性;施主有施主的佛性;那秀才有他秀才的佛性,只是眾生陷於凡世之中,如葉障目,見不到自己的本心。得見了本心,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僧也很是懊悔當日沒能和那秀才多聊些佛法,或許他就不會受施主的蠱惑;但仔細想來,諸事冥冥中自有因果,那秀才沒證得本心,需再走一遭這人世或許來生便悟道了。」

我聽他羅嗦了這許多,不由嗤笑道:「你這和尚真是瘋了,居然說我也有佛性。我若有佛性,便不會犯了天條,在這裡受罰。我不信什麼因果報應,我只知道這陰陽兩界沒什麼天道可言。天要你死,你便活不過明天;天要你活,便是水淹了脖頸都有人來救。人命如蟲子一樣卑賤,你除了忍受著命運給你附加的一切,還能做什麼?人生一世,不過是唱著老天給你寫好的戲文,由不得你選擇或者修改,還說什麼因果輪迴,真是可笑!」

和尚默默聽我說完,低頭想了片刻,抬頭向我說道:「施主說天道無常,小僧卻以為佛法萬象,但本原還是一個:世間的道理不在外在的世界,而在自己的內心。向外去尋所謂的天道,莫不如向內回歸自己的本原。靈山不遠,自在本心。我佛普度眾生,並非以大神通、大法力度盡世間眾生的一切劫,而是教世人認識自己內心的佛,自己度自己。人世輪迴,報應不爽,便是要眾生於此洗滌自己的靈魂,以求頓悟。若眾生都能找回自己的佛性,那也就沒了萬丈紅塵的無盡紛擾。只有遇見墮入魔道、無法自證的人時,我佛才會使法力...」

我被他繞來繞去聽得暈了,揮揮手打斷他說道:「啰嗦死了,我可不信什麼佛性,我只信這賊老天荒謬無理,什麼生命,什麼輪迴都是沒得意義!」

「那施主你又何苦執著於轉世為人?」

「人生在世,確實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途。老天無道,一世一世的輪迴都是白費。你說我執著於此,我確實執著於此。因為這種執著才是最真實的,我執著著沒有屈服,看你這賊老天能把我怎樣?」說著說著,我激動了起來,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趕這個和尚滾蛋,「你這和尚到底來此何干?」

和尚雙手合十,向我一禮,說道:「小僧此來,不為別的,只為勸施主你不要再為禍人間。」

我冷哼一聲,說道:「我已引了九十九個魂魄前去冥界,還差一個便可轉世為人,怎能功虧一簣?小和尚,我勸你不要自討苦吃。」

梵真和尚看著我的雙眼,夷然不懼,說道:「施主若是不聽勸阻,那小僧就是拼了性命,也要...也要...」

「也要怎樣?」我見他雙手握拳,緊咬下唇,顯然是在強撐了。「小和尚你還是回去吧,你沒有尋死之心,就不該來這冥水河。我不會出手殺你,你還是乖乖回去,我好接著等我第一百個魂魄。」

「也要度你往生!」梵真和尚似乎沒有聽我說什麼,憋了半晌終於憋出這麼一句。「還真是不知好歹。那麼你想如何度我?」看他漲紅了臉在那裡瞪著我,我不禁笑了出來。

「你說還差一人的魂魄你便可以往生投胎?」

「對。」

「隨便誰的魂魄都可以?」問到這裡,小和尚的眼睛裡忽然多了一種神采。

「那是自然,只要是自尋短見。不過...」我有些遲疑,不明白這和尚要問什麼。

「那麼...」小和尚低下頭頓了頓,似乎思考了一下,「那麼,你帶我回去吧。」

我來到冥水河的第七十八年,終於見到了我要引的第一百個魂魄。我背對著他,手中抄著槳,只聽身後水聲一響,我呼出口氣,嘆道:「坐穩,我渡你過河。」

冥川者,旅大城西枯涸水道也。坊間傳說以其乃陰陽界河名之。凡人無緣得見,惟求死之人心無他念,方能得見汪洋。河上有船工,引魂魄渡河歸冥界,故旅大俗語曰「冥水浸履,死不遠矣」。余自丁亥寓居此地,凡七年間,曾不見滴水寸流。或言冥水滔滔者,蓋神志恍惚、嘩眾取寵耳。其地處偏郊,鮮有人蹤。前朝浮圖梵真遊歷至此,以身正佛。坐化處原有石碑一具,太祖武皇帝間,毀於人禍。其餘殘石,不足十一,碑文黯滅幾無可識,所能辨者惟「冥川之畔」數字爾爾。今言「凌」如「凌雲」之凌者,蓋謬誤也。

阿塵給我念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們正漫步在彩虹橋上。她合上書輕笑道:「原來這凌水河古時候就沒有水啊!」我剛想要附和,可忽然有那麼一個瞬間,似乎覺得自己好像確實見過凌水河滔天的水勢。

我抬頭看了看,彩虹橋下,人工蓄水的凌水河,靜謐不語。於是我不禁莞爾,笑自己過剩的想像力。阿塵見我笑出聲,忙問我笑什麼。我低頭看了看阿塵無邪的臉,猛地將她橫抱起來,然後輕聲在她耳邊說道:

「坐穩,我渡你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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