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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歌

一.

七月,在海邊算不得很熱的季節。游散的風裡夾著海鹽,帶走了這個季節本來的燥動。

這裡的一切都顯出不經修整的模樣,林木隨心所欲地接近陽光。即便葉子給太陽曬得懶懶的,看起來不那麼活潑,也不會有多事的園丁干涉它生長的自由。幾串腳印像花瓣撒在海灘上面,潮汐是個紳士,一次次地,他在間或的起伏間微微鞠躬,一瓣瓣地將它們溫柔拾取。

順著腳印,可以發現她的蹤跡。她從陽光熹微里醒來,有時去撿椰子,有時把自己埋在沙里曬太陽,更多的時候,她喜歡爬上海邊的礁石,看海浪一波接著一波地拍打著岩石強壯寬闊的背脊,裹著小水珠的海風像少女夏日掀起的白色裙角,凜冽涼爽。她踮起腳往前望,海如同攤開的一面鏡子,清亮清亮得照著天空,眼前一片深深淺淺的藍色。世界大概不過是這樣罷了。她想。有些失望,又感到安心。

就這樣度過一天。樹榦被她用石塊划上一條新的紋路,新鮮的墨綠色流淌出來。擱下手中的石塊,她轉過頭痴痴地望著海面。

天將黑了,與海襯出鑽藍的顏色。浪潮與細沙摩擦出沙沙的細小聲音,往後退,又追上來,它們樂此不疲地互相取悅,激起一層層白,大概整個宇宙都只剩這個聲音了。她覺察到這裡的寂靜,大地彷彿沉睡的身體,而海浪,則是它脆弱的,於夢中輕微顫抖的睫毛。

她平躺下來,溫熱鬆軟的沙子隨之陷下。

深呼吸……從腳趾頭開始,服服帖帖地鬆開它,鬆開意識的弦。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就像胸口那兒住了一個小動物。

空氣如此乾燥。

下一場雨就好了。

她聽著心跳慢慢睡著。

二.

落了場雨,將她的髮絲貼上了額頭。她睜開混沌的眼,啟明星在墨色的天空里顯得格外明亮,一下便跌落進了她的眼底。

她側過身子,耳朵貼著地面,眼睛也微微眯著。

除了風聲與海浪之外,今天……似乎與往常不太一樣。

咚,咚,咚……

這並不是她心跳的節拍。

咚,咚,咚……

越來越近的陌生聲音。

咚,咚,咚……

她一下清醒,起身把亂亂的長髮捋順。她有預感,將會遇見什麼。

咚,咚,咚……

她循聲而行。緊攥著小小的拳頭裡滿是莫名的歡欣,胸腔里的小動物也醒了,像要跑出來一般,歡快地來回跳動。這是個潮濕昏暗的凌晨,海風穿過她捲曲的發間……她預料到有一個夢將在海中里孕生。於是第一束晨光在她眼前鋪展開。

緊接著,她看見了世上最美妙的場景。

那是一艘船,船櫓隨著海浪敲打著船身,輕輕搖晃。這樣的靜謐里,他緊閉了雙眼躺在船艙里,陽光羞怯而遲鈍地愛撫著他英俊的臉龐。

海浪拍打著船身。海浪拍打著她的腳趾。

倏忽間,他睜開眼。是怎樣純澈的湛藍呢。

怎樣純澈的湛藍能讓她剎那僵住呢?

她的生命,終於在此刻開始了。

三.

「我造了一艘船,嗯,就是你看到的這艘船……從海的另一邊,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來的。你去過那裡嗎?很熱鬧。不過熱鬧也沒什麼好的。」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著。話里有太多她不了解的事物。她有點兒猶豫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繼而用虔誠的眼神注視著他。說什麼都好,她只是愛聽他說話。

「嗯……你放心,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他突兀地說出這句話,除了微笑,她想不出更好的回應。

他於是也笑了:「原來你聽得懂我的話啊。我以為我遇到的是精靈呢。」

不不不,她想說,不要誇獎我。

天知道她多想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訴他,你才是精靈。他的牙齒是她所過的所有貝殼裡最好看的一個,他的眼睛像極了這片遼闊海域,只是海是潮濕的,他眼裡卻藏了隱形的火苗,一點點水分都被蒸發成了陽光和空氣。

「你在這裡生活了多久?一個人也不會覺得孤單嗎?」他的語氣有點兒嚴肅。

該怎麼解釋這種感覺呢?從睜開眼的那天起,所見的一切就是這樣。孤單是什麼?從來只有一個人,從何而知自己所承受的就是孤單呢?

她從未遇見過什麼,所以了無牽掛,也不覺寂寞。

而現在,他們相遇了。

有沒有一個人,當你初次和他相遇,就能預知別離的痛苦?

四.

船修整好了,他卻對分離的事絕口不提。然而大約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沉默都會是甜美的。在她眼中已然沒什麼能與他相比了,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生靈中最美好的那一個。他的脊背像椰子樹一樣筆直挺立,側臉像磐石一樣堅硬分明,他有海風一樣濕潤的呼吸,草叢一樣蔥鬱的鬈髮,胡茬挨著她的臉頰,如同親吻她足尖的細沙。坐在高高的礁石上的時候,她側過身子,拈掉他發里的樹葉,而他恰好望向她,目光溫柔無限,把她融化在漂浮的夢境里。她甚至不捨得呼吸,任由自己被這氣息包圍。

「你知道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摩挲著她的耳膜。

「我覺得海和天是連在一起的。」

「一直這樣劃著船,總有一天會進到雲里。只是雲太輕了,可能要非常小心才不會掉下去。」

「到時候我會找一朵高高厚厚沒有邊際的雲,然後建一座宮殿,那裡就是我的國家。它一定會很繁華,不像這裡……太安靜了,像被大家遺忘了一樣。」

「你不能跟著我去,風浪很危險,這是我們男人的事業。如果我能找到一塊足夠大的雲,」他頓了頓,繼續說,「我肯定會找到的。」

找到之後,我就回來接你。他目光灼灼。

我明天就走。

……你會等我吧。你會嗎?

毫無預料地,她的眼淚掉在岩石上。

深藍的淚漬像朵小小的花,周邊是尖銳的刺。而他呢,他滿臉懵懂,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帶著尚且不知死生的幼稚。

真的有萬能的神,請告訴我。怎樣去愛一個人?在世界尚且辨識不清的時候。

五.

還在期待什麼呢。她捫心自問。

夜晚,他們都沒有睡著也不再交談,她能從呼吸里聽出他的心事。

星星很多,一顆顆亮得有點兒扎眼,低低地掛在天上,叫人擔憂它是否快掉下來。

耳邊一陣窸窣,她假寐,而走失的情緒難以平定。這聲音越來越近,她感受到潮濕溫暖的目光以及他攪亂的,像暴雨時期的海潮一般難以平定的呼吸。

好像初次見面。她不知道將迎接什麼,卻又在這陣沉默中極力壓抑著難以言說的忐忑與期待。

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了。

他俯下身子,輕輕地,印了一個吻在她嘴唇。也許是因為他額頭的碎發拂過她的鼻尖,也許是半夜氣溫驟低,又或者是神在戲弄它的子民。她一時覺得鼻尖有點酸,一滴眼淚滑進了耳廓。

她聽見整個世界的鮮花在這個瞬間一起開放。好像坐在巨大的泡泡飄上半空,周圍環繞著七彩的光芒。

這種……奇妙的感覺。

是愛?

同他一起,離開這裡。她腦子裡突然蹦出這樣的話。

是她說的嗎?那個軟弱得不敢離開這片海域的她,他面前千迴百轉、笨拙得說不出話的她,也會這樣勇敢嗎。

「——帶我走吧。」

她終於說出了認識他以來的第一句話,熱淚打濕了她長長的睫毛。即使她閉著眼睛,她也能感受到未來耀目的光明。在這樣的明亮面前她好似眼疾初愈的病人。她的河流最終在莽莽叢林里找到出路了,將要奔騰不息,浩浩蕩蕩地去遠方了。

去哪裡呢,哪裡都可以,她願意成為他的任何物品。

「求求你了。我不怕。帶我走吧。」

沒有回應。

六.

他已然走了。

她睜開眼,四周寂靜,只剩海水起起落落,半夜的海風粗糙凜冽。

她甚至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夢境。就像一滴眼淚,沒來得及落下就蒸發在空氣里。她爬上這裡最高的地方,尖銳的石頭劃破了她的手腳。

即使最高,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海水,海水,海水,連她眼裡都充滿了海水。

什麼都沒有了。他躺過的地方像道傷疤,孤零零地橫亘在沙地上,

什麼都沒有了。所有的擁有只是失去的開始。

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沒有回應也沒有迴音。在星星的眼中她小小的身體如同方才從子宮裡滑落的早產嬰孩,愚鈍地顫抖著,不敢面對這個世界。

七.

也許他明天就回來。

也許他永遠不回來了。愛戀中每一個瞬間都可能就是一生。

她坐在礁石上隨著海風輕輕晃著腿,目光靜止在極遠極遠的天際。她的腳踝慢慢爬上青苔,長發被海鹽染白。直到骨頭也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她不再動彈,微微開啟的嘴唇滿布乾旱的紋路。

但她看起來依然那麼美麗。

在他回來之前,她永遠不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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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歌》-湯旭

PS這篇文字完成於2013年。湯旭的《島歌》大概是故事的來源,也許是童話之類的東西,我也分不清了,寫過乾淨美好的故事並沒有多少,這算其中之一吧。簡化的普適版愛情故事。

期待投稿中,正在修改自己一篇8000字的小說,語言會有點兒反差,過幾天會放上來,忐忑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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