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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囈語

人有再大的自由和權利,卻無法選擇自己出生這件事情。所以太宰治說,生而為人,對不起。生而為人,就包含了多少迫不得已的意味。對不起呢,一方面是說給別人聽的:冒冒失失地來到這個世上,給你們添麻煩了。另一方面呢,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來到這個世上,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還得咬著牙過完一生,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還真是對不起自己。人有選擇終結自己存在的自由,卻沒有選擇開始自己存在的自由。人的存在這件事情,真是有諸多可以玩味的地方。海德格爾玩味出了個中的許多奧妙,可他沒有告訴我,怎麼去面對存在根源上的荒謬感。

人存在於世,就有諸多不得已之事,諸多力所不逮之事。譬如自己的出身,飛來橫禍,他人的惡意。降生在被魯迅稱為「無愛的人間」的國度里,就更平添了更多這樣的無奈。如何消解這樣無能為力的處境?有人用荒誕來戲謔,有人用解構來瓦解,有人用夢來脫離,我想我自己應該算是最後一類。打小時候起,我就沒日沒夜地做白日夢,跟這個世界有著莫大地隔絕感,大人們的話我常常聽不見。

沒有親人死去的土地,是無法叫做家鄉的。朱天心說,那些隨國民黨流離到台灣,聚居於眷村一隅的外省人,從未把這個島視為久居之地。因為每當清明節的時候,他們並無墳可上。我出生在西南的一個小城,然而我對我的故鄉,卻充滿了恐懼和憎惡。我從生在這裡,到成年,活了整整十八年,就病了整整十八年。當我離開家去外地上大學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生過病。我一直堅信,N城是古籍所記載的西南瘴氣橫行之地。我基本天天吃藥,久病成醫,我熟稔各種治療哮喘的各種藥物,這些伴隨我童年藥物成為我味覺記憶的一部分。氨茶鹼有鹹鹹的肥皂味道,富馬酸酮替芬略帶甜酸味,還有影視劇里哮喘病人的標配激素類噴霧劑,是有回甜後味的石膏味道。我到國外第一次嘗到甘草糖,差點吐了出來。滿口都是復方甘草合劑的味道,彷彿重新置身於綠漆齊腰的醫院,被面無表情的白大褂大夫掰開嘴,空氣中充滿腐敗的福爾馬林味道。我媽說我生下來就是個藥罐子,我也一度認為自己肯定活不到成年。

這樣體弱多病的童年,註定我只能成天呆在家裡看書。為了排遣無聊,我漸漸有了做白日夢的習慣,我躺在病榻上,閉著眼睛想像自己其實只是存在於一個夢裡面,睜開眼睛就能醒來,不再受病痛煎熬。我構思一些奇怪的生物,在南北極之間遷飛的鳥,或是每個孔顏色都不一樣的蓮藕。我在家做白日夢,上課做白日夢,上學放學路上做白日夢,別人跟我說話我經常聽不見。

N城不僅僅一直想置我於死地,它本身也是一座非常醜陋,毫無美感的城市。行道樹葉表積著厚厚的一層灰,整個城市看不見些許綠色。大廈白瓷磚上也積著厚厚的灰,下雨過後,就跟流膿一樣,留下一道道的白跡。地面上也是厚厚的灰,一下雨,就一片泥濘,不小心踩到鬆動的地磚,還會黑乎乎地濺一腿。這座醜陋的城一直在戕害我,我卻沒有辦法逃離。做夢大約是我唯一能夠跳脫出來的手段,我在那裡找得一些慰藉,創造一些美的東西。而當我離開故鄉,不再生病的時候,我也就不再做白日夢了。

我很羨慕樹上的男爵,他厭倦了大地,逃到樹上去了,再也不曾踏足土地一步。直到最後,他坐熱氣球上天了,他的歸宿不在大地。卡爾維諾把現實比喻成美杜莎之眼,我們被不斷石化,直到最後變成一大塊堅硬無比的物質。夢是帕爾修斯的銅盾,我們藉由它,依靠世界上最輕的物質——風和雲,來不斷折射美杜莎的目光,最終戰勝她,戰勝現實。

或許是因為從小就已經有了時刻去死的覺悟,處於人間失格的狀態,就對現實世界有了強烈的隔絕感。不那麼把自己當回事,不那麼把別人當回事,不那麼把世界當回事。自己本來是這樣不由自主地拋擲在這個世上來的,人生整個就變得輕巧起來了,很多煩惱也就煙消雲散。我對於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和事,是沒有任何興趣的。你們喜歡進行價值觀鬥爭,分成左中右、甜咸辣、上中下各種派別互相捉對廝殺。你們喜歡評價別人的人生,規勸別人的選擇,糾正別人的觀點,定各種各樣的標準。你們來跟人交流,不是求同存異,而是黨同伐異。我不會去反對你們,我只是沒有興趣,不關心,不在乎。

可是你們啊,為什麼不能像我不在乎你們一樣,不在乎我呢?為什麼老是劍拔弩張地想來搖醒我呢?我只是想把這一輩子的夢都安安靜靜地好好做完,並在這裡跟其他愛做夢的人分享。

不做夢的人啊,你們如果非要來打攪我,那你們將一無所獲,因為這裡除了夢境囈語以外,別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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