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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住在美國

10年之前,曾經住在美國。

然而並沒什麼太特別之處。

我差點就放棄了Offer。被美國連續拒簽了兩次。只因某位關愛我的長輩,專程打電話讓我繼續嘗試,只好硬著頭皮遞交了第三次申請。

只是應付了事走個過場,不曾想居然就拿到了簽證。離開學僅有10天不到,毫無心理準備,機票沒買,更別提租房的事情了。

我是邊工作邊申請的留學。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孤獨的進行。既沒參加新東方那種留學輔導班,也沒交往過什麼志同道合的戰友。除了跟幾位早已赴美的同學在網上隔空對個話,所有關於留學的信息,幾乎都是來自各種論壇上口口相傳的信息。

聽說學校那邊的CSSA有志願者向新生提供機場接送和一周的暫住居所,我便給他們發郵件,倒也沒奢望能得到太多幫助。很快收到回信,提供了一位志願者的聯繫郵箱。我便又向郵件所指的這位萬前輩發信,確認了到達航班信息和日期,以及本人的照片。

實在是太倉促,當時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

16個小時的飛行。萬里迢迢到了洛杉磯,傳說中的國土被踩在腳下,一切都太陌生。帶著兩隻巨大無比的行李箱,走出航站樓,站在路邊,看著滿大街那些型號外觀極其陌生的皮卡和肌肉車,晃動於眼前操持著五花八門語言的各色人等,我心中完全沒有半點驚喜,全部只有驚慌。戰戰兢兢的用開通了國際漫遊的手機給萬大哥打了電話,他說正在機場匝道上轉圈圈,讓我在出口等,他馬上開過來。

他們住在UCLA的研究生宿舍——Family House。一廳兩卧兩衛。小孩剛出生,滿屋子都是玩具。進了門,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我和他們一家三口圍坐桌邊,就這樣吃了在美國的第一頓飯。很簡單的中餐,白米飯。

那16小時長途飛行的疲勞和一路的忐忑不安,令我已經無從記起當晚吃過什麼,只記得他們為我這枚素昧平生的獨行客,在那個令人忐忑不安筋疲力盡的夜晚,提供了一張舒適的床,熱水,飯菜。

由於隔天便要開學,萬大哥第二天上午便要帶我去學校,熟悉一下線路和環境。還趕緊帶我辦了手機卡,不要再用漫遊。

我是特別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對他們的幫助總覺得虧欠太多,實在是非常不好意思,便一刻不停的努力找房子。刷著CSSA的官網論壇,留心他們發布的INFO郵件,只要發現有合適的房源便打電話預約。這上面的信息,一多半都是中國的夫婦(couple) 尋室友合租的。

這天下午,在網上約了一位二房東,被他接去Santa nMonica看房子。但我感覺條件並不是很理想,價錢又高,便婉拒了。出來之時,他們給我指了回去的路。我有點大意,覺得道路橫平豎直的,只要方向沒錯,n應該知道怎麼回去。那裡離海也不遠,便想去Santa nMonica的海邊走走。不曾想,八月之初,按理說還是盛夏,居然便已感到了寒意,被海風一吹直打哆嗦。趕緊往回走,卻發現這並不是能用腳很快走回去的距離。

天色漸黑,心裡開始慌張起來。是打電話求援?還是繼續自己走下去呢?萬大哥一家這個下午出去訪友了,不在家。還是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了吧,總要自己面對的。

順著Santa Monica Blvd.走了一個小時,終於看到一個標示Sepulveda的路口,我才算是舒了口氣。確定了一個在方向上應該是正確的巴士站,我停了下來,數著口袋裡的僅有的幾枚硬幣,再仔細察看昏暗中站牌上的信息。

左等右等,應該有一個小時吧,在寒風中,我幾近絕望,才終於迎來一輛公車。洛杉磯就是這樣一個爛脾氣,公共交通本就極不發達,周末車次還特別特別少。我看不清巴士號,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了車,好歹暖暖身子。心想就這麼一條大直路,假如在我到家之前它拐彎了,我下車就是。

磕磕巴巴的向司機詢問是否經過UCLA的FamilynHouse, 司機大嬸嘟囔了幾句,似在警告我開車時候不可以跟她說話。於是我便找了個座位坐下,瞪大眼睛看著路邊的景物——因為車上的報站錄音,語速實在太快了,我當時實在也聽不懂。

在一個紅綠燈路口,車停下來,看到一個巨大的豐田車廣告——No One Walks in LA!

呵呵,真心是莫大的諷刺啊!不過呢,我卻無比高興:總算是回到「家」了!

而司機大嬸這時竟也扭過頭來提醒我:小夥子,你到站了哦!這次我竟然聽懂了!

黃昏街頭,洛杉磯。攝影:大頭幫主。

一番波折,幾天之後,我總算找到了合適的地方。離萬大哥住處不遠,在405高速公路另一邊的Family House。也是一對中國夫婦,山東人,男主人姓王。兩個小孩。

我有帶獨立衛生間的自己的卧室,廚房與一家人共用。建築系學業極其繁重,我總是不得不乘坐每晚最後一班公車回家,然後在午夜的時候,悄悄在廚房煮點米飯吃。開放式的廚房,稍微大點的聲響也會影響到室友。客廳晾滿了嬰兒的衣服,總有種揮不去的味道;而小孩子夜啼,凌晨三點撕聲裂肺開始痛哭,我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勉力蒙頭大睡;6點便需起身,趕巴士去上早課,或者取前夜下單列印的模型。

極少數的周末,假如不用趕圖,也會和王先生一家聚餐,自己動手做點小菜,聊一下彼此的家長里短。聽著王先生講著發Science和Nature諸多不易,窮極一輩子做研究,似乎完全看不到一點點希望的感覺,頓時又覺得自己做建築的似乎好混很多。

房子其實還好了,只是木房子結構,牆體都是中空的,藏著的小蟲子比較多。蟑螂什麼的不必提,還會有螞蟻。

這天結束了一個presentation,我帶著打包好的晚飯回到房間。已經連續好幾個通宵,實在是熬不住了,一關上房門便倒在床上,就此昏睡過去。n半夜手腕突感劇痛,一下驚醒,開燈細看,發現手邊的飯盒之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順著蟻路追尋過去,黑線消失在了角落踢腳線的縫隙里。

晚飯自然是不用吃了,我趕緊跑去超市——幸虧是24小時的——買來殺蟲劑,對著牆縫一通狂噴。用掉了大半瓶,方才消解了些許恨意。說來也神奇,居然就此解決了螞蟻,之後再也沒有在房間裡面出現過了。

除了埋頭苦讀,鮮少有別的娛樂。每天走進校園,在路邊拿份免費的校報『 Bruins Daily』 便成了習慣。睡覺前看看報紙,除了看看數讀,還會留意頁腳處那些學生租房的信息。

nBel Air景觀大宅,3卧室3帶淋浴衛生間,8K/月;

nHollywood, 2卧室1淋浴衛1廁,3K;

nCulver City, Bachelor (帶廚衛單居室公寓單元),1.5K;

nSanta Monica, Studio (帶廚衛及起居室的公寓單元),2.1K;

Venice...

偶爾會發現些滿有趣的「房子」。比如在Marina Del Ray的碼頭,有小船可以租,帶廚衛;聽說當時的湖人主教練 Phil Jackson也喜歡住在這種船上......

要不要也換個地方呢?雖然是租不起,可是光是想想也已經蠻開心的了。總是伴著這種「廣州人在LA」的居住臆想,逐漸進入夢鄉。

一戶人家的後院,Venice。攝影:大頭幫主。

我畢業的時候,王先生也接到一份來自中國的教職邀約。他終於決定放下在UCLA的一切,回國發展。

當然,這也意味著我必須儘快找到下一處落腳點。

我已經在OPT了。而離王先生家退房大約還有2、3周的時間,對此時的我而言,時間非常寬裕。我依然沒有買車,但好在結識了不少好友,他們倒是不吝在閑暇時間陪著我一起去逛那些房子。

在Craigslist上搜集的信息。因為已經熟悉了環境,並且治安也不錯,我並不想搬離原來的地方太遠,便只在老房子附近大約半徑5KM的範圍之內尋找合適的目標。

個中經歷,非常愉快而有趣。

那些在網上放出信息的Leasing,在白天時間都開放著的,沒有上鎖。我可以循著地址過去,擰開把手,大搖大擺的走進房子自由參觀。空無一人,並沒有任何中介會在那裡打擾。窗台上會有房東或中介留下的空白表格,讓求租者填寫簡單的個人資料。

記得有一個公寓,在National Blvd. 與nPalm Blvd. 交界附近。二樓,大大的弧形落地玻璃窗。窗外的馬路偶爾才會有汽車經過,很安靜。我一個人四仰八叉的躺在空蕩蕩的地毯上,看著窗外的樹影和藍色的天空,發了好一陣子呆。

嗯,我終於在這片土地上,感受到了傳說中的那種自由自在的快樂。

特意打電話,把好友們呼喚過來一同感受。他們也算來美好些年,卻完全不知道租房子可以如此好玩。我都還沒開聲,他們便已忙不迭討論起來,要是住在這裡,空間應該是怎麼使用云云。

可惜,到最後,我並沒有租下來。

並不完全是租金的問題。主要是因為我依然還沒有Social Security Number.

讀書的時候,因為沒有做任何兼職,加上實在是分身乏術,便沒機會辦;OPT伊始,申請了,還未到來。而沒有SSN,大多數租房申請表格便連填寫的資格也沒有。

實在是令人頭痛的一件事情。

難道還是要回去Family House里,繼續跟中國Couple們合租么?可是我真的不太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某個下午,完成了工作,抽空刷Craigslist。發現一串地址,看起來無比的熟悉,就是在每天上下班的車站那裡。回家的路往左,而那個房子在右。我趕緊趁著下班摸了過去。

房子稍有殘舊,坐落在405公路的高架橋之下。一從灌木將房子與外面超市的停車場區隔開來。只有一層,一字排開5戶,前後門。前門還通著共用的長條型小院n子。空房子在第三間,一套Studio,頗為寬敞,有起居室,廚房,卧室,很大的壁櫥和衣櫃,還有浴缸。分隔廚房與客廳的牆板,是那種深褐色的木板,一扇n簡易的推拉門和可以當作吧台的傳菜窗口。地毯很破了,某些角落掀起,還有紅色墨水的痕迹。中間靠牆的地板上,一個小格柵,下面有個小小的藍色的火苗——一n種比較古老的燃氣採暖裝置;黑色的鑄鐵窗框,磨砂的玻璃,只能隱約看到窗外的模糊景象。

雖然舊,卻有種鬧中取靜的感覺。

我給房東打了電話。看名字,應該是位亞裔老太太。她語氣非常和緩,安靜的聽我介紹完自己的情況,以及對於房子的看法。她說,上手是位香港學生,也是畢業了換城市,剛剛搬走,按道理應該翻新了才能租出去。

我說我這邊時間緊迫,能否不翻新呢?她說你有SSN嗎?

我沉吟了片刻,實話實說:我沒有。

她說:這樣吧,明天上午你到我店裡來,我跟你見個面。

第二天,我穿了正裝,系了一條深色的領帶,在中午工間休息的時候,來到了老太太的花店。走進去,一位亞裔老伯站起來迎接,說夫人有客戶過來,出去會客了,交代了招呼我。

n「不好意思哈!這個夏天實在是......太熱了,要你這麼遠專程來一趟,還見不到我夫人。」老伯微笑著讓我坐下。

其實,這裡的夏天從來都不能叫熱。太平洋的洋流影響著微氣候,溫度最高也就24、5度的樣子,我只覺得非常的愜意。

花店裡飄蕩著輕柔的音樂,還有風扇在一旁和緩的搖著頭。

我畢恭畢敬的坐了一小會兒,喝了口水,與老伯閑聊些事情,天氣啊,花店的日常啊,亞洲人的生活啊之類的瑣事。並沒有談論租房的事情。看看到了工作時間,便告辭走了。

傍晚,接到老太太的電話,跟我說,先生對我很滿意,因為不需要翻新,所以願意把房子按照上手租客的價格,直接租給我,讓抽空過去拿鑰匙和簽約。

入住之前,我特意去對面的超市租了洗地毯的機器,仔細的全部清掃了一次。

送別王先生一家以後,我也帶著自己的家當,正式進駐了這裡。搬家自然是召喚了朋友幫忙,其實並沒什麼家當,就借用了超市的Shopping Cart,只兩車就推過去了。

就這樣,我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小天地。

偶爾自斟自飲。 攝影: 大頭幫主。

並不是什麼高大上的地方。下水道堵過幾次,需要找專業人士才能疏通;外面的停車場也並不算太平,偶爾會有小青年聚集在附近的小酒吧,空氣中便會飄蕩起大麻的味道;跟左鄰右里也不算太熟,見到了會打招呼,也會幫忙提醒一下他們車燈沒有滅。

那是段很樸素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財富積攢,也不敢買任何帶不走的傢具;但可以安心的在任何時候煮自己的晚餐,並準備好第二天的午餐;可以放心的在牆上貼滿畫n作,不用擔心被破壞;周末可以請朋友們過來聚餐,幾點開始都沒問題,聊到多晚都可以;開心的煮著中國城採購回來的各種食材,用中式烹飪而不用擔心油煙會激怒煙感報警器;在空曠的廚房一角堆上整箱的啤酒,或者Jack Daniel, 不用擔心,空間足夠大,櫥櫃都用不完,幾個格子一直空著。

這應該是我人生中最輕鬆自在的歲月了。如此人生驛站,實在是讓人懷念啊。

回國之前,我決定去環美旅行。行程約一個月。我並沒有像別人那樣把房子放出去以節月租,或者提前退房,把行李寄存朋友處。

我有自己的打算。

給CSSA發了信,報名成為了志願者,為新生提供短期的免費住所。又拜託一位好友,替我去機場接人,協助心愿。朋友乾的不錯。離開的那個月里,總共來了三撥人。

我完成環美的大圈,帶著滿滿的成就感和一身疲憊,回到洛杉磯。走進小院子,看到屋裡的燈亮著。

敲門,走進屋,跟那位陌生的新同學打著招呼,笑著讓其不要客氣,當自己家就好。放下行李,煮了飯,兩人一起吃過。之後的閑聊,不知怎的,新生居然哭了起來。我不得不安慰了幾句,然而這總是必經階段,總歸是要靠自己熬過去,要勇敢面對的。所以,作為過來人,我還是少說幾句比較好吧。

第二天,我在天微亮之時,跟朋友們出發,馬不停蹄駕車去了優勝美地。三天之後回家,新同學已經被其學長接到新的住處去了。

略微讓我感到有點小遺憾的是,這幾位曾在我房子里小住的新生,此後再沒跟我有聯繫。

不過,所有那些在這段日子裡,曾經幫助過我的人們,他們也並沒有為了圖什麼,而對素昧平生的我施以援手;我,也只需要簡單將這份情誼,傳承到有需要的人那裡,應該也足夠了吧。

進門處的小擺設。 攝影: 大頭幫主。

我又花了幾天時間,把整個房子的家當全部清空,小心翼翼的處理完大件的家私,又去超市租來機器洗乾淨地毯。在離別的那個下午,寫下一張感謝的卡片,連同鑰匙一起拿去交還房東。

不巧,我依然沒有見到老太太。告辭走出花店,我沒有坐車,選擇慢慢走回去。

距離飛機起飛還有4個小時。空氣中依然充滿了不遠處太平洋海岸的味道。看著加州的陽光穿過重重枝葉,灑落在前方,除了不舍,我的心裡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n帶著兩個巨大無比的行李箱——就是那兩隻跟隨我而來的箱子——我離開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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