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自傳——一篇序言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是孔子在河邊感慨的一句話。生命的時間就像流水,永遠向前不會回頭。優美的比喻,迷人而令人惆悵。

孔子是在什麼年紀感慨人生,現在似乎沒辦法考證了。孔子留下的另外一句關於人生的話,同樣有名: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句話幾乎成了歷代知識分子的人生格言。不過,或許正如李零先生說的,不如把它看成孔子的自傳,記錄他自己人生的幾個關鍵期:十五歲求學、三十歲立身、四十歲不惑、五十歲知天命、六十歲耳順、七十歲從心所欲。我們也不妨把這段話,看成孔子親自撰寫的心靈史,去深入理解他一生的心路歷程。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孔子十五歲時,立下了做學問的志向。

春秋時期時的學問,指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文包括禮樂,武包括射御,還有書數等技藝。孔子致力的學問,是禮樂。禮是核心。15歲,正值青春期,正是孩子最為躁動的時候,也是同一性認同建立期。此時的孔子,卻很快建立起自己的身份認同。他沒有和同伴結夥派對狂歡,卻立下學禮樂做學問的志向。

孔子的童年是貧賤凄苦的,3歲就沒了親爹。但他很早就表現出對禮的興趣,《史記 孔子世家》記載,「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別人玩遊戲的時候,他卻把祭器拿出來,練習禮法規矩。孔子對禮的精研,17歲時即為人所稱:「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據《史記 孔子世家》)。

17歲那年,孔子發生了另一件大事,他的母親去世了。最親的人都離他而去。雙親的相繼早亡,給孔子怎樣的感受?「孔子既祥五日,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據《禮記 檀弓》)他將父母按照禮儀合葬:「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郰人袂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後往合葬於防焉。」(據《《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在喪禮中堅持禮儀規定,這或許也促成他最早的名聲,讓魯大夫孟厘子死前讓兒子預備拜師。據胡適在《問儒》里考證,孔子早期職業就是相喪,就是協助別人辦好喪禮。

對自己人生創傷的處理,成為自己早期的重要職業。這一點頗為古怪。但我們也可從喪禮理解孔子的想法。孔子強調,「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 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喪禮是要表達感情的。《禮記 檀弓》記載:孔子在衛,有送葬者,而夫子觀之,曰:「善哉為喪乎!足以為法矣,小子識之。」子貢曰:「夫子何善爾也?」曰:「其往也如慕,其反也如疑。」子貢曰:「豈若速反而虞乎?」子曰:「小子識之,我未之能行也。」孔子戀戀不忘此人喪禮的神情,感慨自己也不能夠完全做到。似乎這讓她想起自己合葬父母的時候。

《禮記 檀弓》記載:孔子既得合葬於防,曰:「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於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門人後,雨甚;至,孔子問焉曰:「爾來何遲也?」曰:「防墓崩。」孔子不應。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聞之:古不修墓。」孔子合葬父母后,按照古代做法,墓地是不積土為墳。孔子是四處奔波之人,還是想做一個標識,在墓上積四尺的土。可修墳沒多久,因為一場大雨,墓地坍塌了。孔子傷心流淚,自責未按禮制。父母墓地的遭災,以及喪禮的違背,讓孔子備受情感和理性的譴責。

違背喪禮造成的情感痛苦,讓孔子更加忠實地遵循禮儀。而遵守喪禮規定,似乎也讓孔子合理化自己的感情。這讓他不必放縱自己的痛苦。這或許是禮制給青年孔子的情感意義。禮儀對於孔子已經超越了工具的範疇,而是變成實現自我價值的目標。孔子因為禮儀受到世人的矚目和肯定,禮儀也成為孔子寄託自己彰顯自己的名片。只是禮儀規定和個人情感是否能夠協調統一,這個多數人的困惑似乎也會在孔子身上產生。而孔子在兩者之間的衝突和糾纏,其實成為了孔子一生要解決的心靈問題。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

三十歲,孔子確定立身的目標。四十歲時,再也沒有疑惑了。

孔子三十歲立的是什麼?四十歲又對什麼不惑了呢?

古有二十冠禮,代表成人儀式。孔子17歲喪母,19歲成親,20歲有子。可這些在自傳中都忽略了,只留下三十而立的記憶。孔子三十歲時做了什麼呢?

孔子三十歲的時候,和來到魯國的齊景公有一段對話。「景公問孔子曰:『昔秦穆公國小處辟,其霸何也?』對曰:『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纍紲之中,與語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雖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說。」(據《史記 孔子世家》)這是孔子與國君的第一次對談。問的是霸業,答的是禮政。孔子首次展露了政治觀念,只要行為端正、目光遠大,即使偏僻的國家也能稱霸。禮政是絕對的核心,也是孔子系命之所在。「不學禮,無以立」,孔子無疑把禮看成立身的對象。

據《史記 孔子世家》,孔子在三十歲前後曾經問禮於老子。老子送給孔子幾句話:「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這些話的核心,就是克己待人。克己和尊禮合在一起,或許就形成孔子的仁——克己復禮。剋制自己的願望,遵循禮儀的規定,這是孔子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的政治主張。禮制約人的視、聽、言、行,而個人的自我省察保證禮的執行。這樣個人與社會就能協調。

據錢穆《孔子傳》,孔子三十歲的時候,在家正式授徒設教。這一年,孔子開始正式宣傳自己的仁政觀,實踐自己克己復禮的主張。不過,孔子的仁政雖然美好,並堅持自我奉行,宣傳的過程並不順當。孔子三十五歲時,魯國內亂,昭公奔齊。孔子也隨之來齊,為高昭子家臣,想向齊景公謀取官職。學韶音,三月不知肉味。景公問政,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政在節財。」景公讚賞,欲授官職,晏嬰諫阻。孔子世家記載,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

晏子的話,讓孔子與官職失之交臂。孔子從政道路遭受挫折。孔子對晏子態度複雜。晏子死後,孔子評價他:「救民百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這是在政績上肯定晏子。孔子又說過:「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孔子很推崇晏子與人交往的智慧,暗地裡或是對自己孤立無援的無奈吧。和溫文爾雅的現象先泛泛,孔子是性情中人,有時候急了說學生「朽木不可雕,有時候倦了也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只是這樣的性格,想和晏子一樣,處好各方面關係,並不容易。帶有人際的缺陷,和仕途的無奈,孔子的評價大概百感交集吧

30歲-40歲,孔子的學問日漸精進,可以達到不惑的境界。據說,40歲前後,孔子又一次拜訪老子,主張人性就是仁義。老聃問何謂仁義,孔子回答:「中心物愷,兼愛無私。」老子批評說,用無私的方式達到目的,不也是有私么。爭論的結果是什麼,不得而知。似乎雙方都沒有認錯。對自己的主張道路,孔子越發堅信不疑,可以用不惑來體現。可與此同時,仕途的疑惑依舊存在。思想主張和政治時間之間,也漸漸出現了一道鴻溝。這道鴻溝,在孔子的後半生越發突出。

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五十歲,孔子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安排。六十歲,他聽什麼話都不刺耳了。

在知天命(五十歲)和耳順(六十歲)之間,孔子的生命之曲似乎出現了一個變奏。

孔子看重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為了知天命而學易經,「讀易,韋編三絕」。他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的天命是什麼呢?

孔子歸魯後初期,魯國內亂仍未停息。魯自大夫以下皆僭離於正道。孔子也放棄為政念頭,退而修詩書禮樂。孔子五十歲時,陽虎出逃。孔子也改變了不出仕為官的態度。定公以孔子為中都宰,這是孔子第一個重要官職。「一年,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據《史記孔子世家》)孔子仕途上的上升速度非常快,幾乎可以看成是魯國的政治新星。 而作為魯國司寇的孔子,相定公與齊會夾谷,為定公墮三都,外交和內政上都有出彩。

同樣五十歲左右,孔子開始學易經。易經是算命占卜的學問,也是當時社會百科全書。進一步說,易經可看作周代社會心理學,吉凶反映大眾心理認識。他曾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孔子借易經參透了社會心理,也相信自己行為不違反社會標準。 漢代學者認為,孔子學了易經後,才開始出仕為官。孔子50歲左右做了兩件事,學習易經和出仕做官。不論兩者之間是否有關聯,孔子50歲確實明白了自己的社會價值和目標。

然而,孔子在官場沒有呆多久。魯君貪戀女色,怠於政事。歸政魯君的設想無法實施,孔子的政治理想也遭挫折。失落的孔子選擇遊歷列國。遊歷的經歷充滿坎坷:因為長相類似陽虎,被痛恨陽虎的匡人關押了五天;衛靈公的寵妃南子品行不端,孔子卻不得以和她見面;宋國司馬桓魋厭惡孔子,揚言要殺掉路過宋國的他;在陳國時因為戰亂受困,孔子一行甚至一度斷糧;在鄭國和弟子走散迷路,茫然站在東門的孔子,被鄭國人看成了喪家狗。在列國路上奔波不停的孔子,始終沒找到政治上的理想國。

離亂禍仇都經歷過,孔子心態卻越發平靜。官場仕途的失意,反而讓孔子更加成熟。閱世已久,毀譽置之度外。面對桓魋的死亡恐嚇,孔子回應:「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孔子把自己在列國的遊歷,看成是揚說宏道的神聖使命,「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這種心態有點近似耶穌傳教時的信仰,求仁而得仁無怨無悔。對於自己的生活,孔子描述為:「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相比堅定追尋的事業,生命的時光都去哪兒呢?

遊歷列國的結果,在政治上是失意的,在精神上是豐富的。行走的過程,實踐的狀態,或許超過期望結果本身。孔子在五十歲時知曉了天命,在六十歲時收穫了平靜。從天命到耳順,是生命由外在向內在的拓展,也是個體在嚴酷環境下的生存之道。這其中是苦是甜,旁觀者無法給出,唯有親歷者品嘗。而孔子的行動則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七十歲時,孔子順從內心的想法,也不會超越規矩了。

晚年的孔子,孤獨而凄涼。兒子孔鯉在自己的前面離開人世,最喜歡的徒弟顏回也勞累而死。對於顏回,孔子評價很高,「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對於顏回的死,孔子萬分悲痛,直喚「天喪予」。「回年二十九,發盡白,蚤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相比生命境遇的不幸,孔子的內心卻進入更自由的精神世界。他整理了自己的思想論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寫下來詩經、春秋、樂經。他總結了自己一生的追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並形成了行、言語、政事、文學四大科目。更重要的是,孔子把心欲和禮儀融為一體,想做的事情,也是合禮的事情。此時的孔子,不僅耳順,而且心順,物我兩忘。無法是有法,無招是有招。從心所欲,收放自如。這種境界,或許是孔子一生的最高境界。後世儒者試圖追尋,卻不一定能捉摸到。感觸最相思的,或許就是王陽明的心即是理。

孔子的一生,經歷了早年的父母離去,中年的事業挫折,晚年的喪失親友。如此多的精神打擊,孔子卻形成了成熟的應對機制。父母過世的打擊,孔子的應對是藉助學禮立身,獲得個人生命的堅韌性和責任感。政治事業的不順,孔子得到了天命的啟示,和耳順的心態。晚年的孤獨無依,孔子卻心、欲、禮、矩合而為一,通過教書育人獲得了完善和重生。這種生命的力量令我們驚奇,孔子得道的體驗令我們探索。這種天道和心性的探索,或許就構成儒家的命題。從漢代的經學,到宋明的理學,這個命題的闡述源遠流長。

儒家的理想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是孔子的人生,是求學、立身、不惑、知天命、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從學習到求官,從求官到著述。孔子的人生旅程,或可用後世的立身、立功、立言表述。但是立功的不順,讓孔子退而立言。如果總覽孔子的人生基調,前半生的目標非常明確,從求學到求官日益高昂。可是50-60歲,人生卻出現變奏和迷惑。仕途挫折並未讓孔子喪氣,卻讓他轉向內心的求索。未將外在目標發揚光大,卻轉向內在的平靜安寧。功名和心靈,成了糾結纏繞的雙方。歷代士人體驗的經典命題。

孔子自傳中的命題在古代士人中反覆再現和延伸,而自傳也成了觸及他們自己生命價值的重要機會。自傳是一種自我生命的書寫,裡面包含了自我描述、個人目標、自我省視。我們在書寫自傳的同時,也在塑造著心目中的自我。在自傳選擇的材料中,我們突出自我的價值;在自傳忽略的材料中,我們壓抑著自我的焦慮;在自傳否認的材料中,我們抒發著自我的抗爭。書寫自傳的過程中,我們在宣告自己的人格。人格里的力量、缺陷和韌性,都一覽無餘、纖毫畢現。而士人對自我的困惑和追尋,也在自傳中鄭重真誠地記刻。

接下來,我們把孔子的自傳作為起點,進入古人自傳背後的內心世界,去討論心靈史中的種種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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