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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5.12地震:不廢之墟

映秀電廠辦公樓的殘骸之下,埋藏了那場地震最震撼而隱秘的命運抗爭。

賈建軍的模樣有些古怪:黑色軍用雨衣裹住全身,扣子一直繫到領口。帶著手套,袖口被繩索紮緊。雨衣的帽子翻起包住頭部,另外還帶上了口罩和護目鏡。黑暗中,他像一個準備拯救世界的「黑衣俠」。在數米深的廢墟下,有給他準備好的斧子和刀。但他要對付的不是能和他對抗的活人,而是一具男人的屍體。

只有露出來的半截褲子顯出了他的身份:消防戰鬥服特有的橘紅色,上面沾滿了白灰,那是在廢墟里爬進爬出的結果。大雨要在一個多小時後才會降臨,包裹嚴密的雨衣,用來阻擋比雨更無法接受的東西——血腥的軀體碎片。他需要將那具男屍攔腰砍斷,並分塊運出。他和夥伴要拯救的人就在這具屍體後面。

五天前,這片廢墟還是映秀最高大的建築——主體高七層的映秀灣水力發電總廠。下午2點28分,四樓一個會議剛剛結束。會議主持人、電廠發電部副主任馬元江最先感覺到晃動,立刻大喊「地震了!」男人們一窩蜂地跑了出去,會議室里唯一的女性虞錦華沒有動,她懷疑「是不是搖兩下就算了」。但是,看到大家都跑了,她背上包也開始跑。她落在了最後面。

從各個辦公室跑出來的人都匯聚到了樓梯間,有些已經跑出了大門。如果在垮塌的一刻將時間定格,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工程師牟玉雷和李科在一二樓之間的樓梯上;馬元江在二樓樓梯口,他是在那裡主動停下的,因為看見前面有水泥塊下落,他覺得衝出去會送命;虞錦華在三四樓之間的樓梯,她已經被搖倒,坐在樓梯上。

龐大的辦公樓像被重拳正面擊中,向後仰面躺下。七層大樓的垮塌威力十足,挑空的大廳地面猛然翹起,把門口的人拋到了空中。一根橫樑垮下,壓住了李科的腳掌,他和牟玉雷挨得很近,身後是樓梯,頭頂二三十厘米高度的地方就是上一層樓板,他們一起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馬元江也感受到了氣浪的強勁,他趕緊用雙手護著頭部,順勢倒了下去。他摔到了廢墟里非常靠後的位置,也落在了最低的地方,身邊只有塞得滿滿的水泥板、磚塊、混凝土塊,沒有致命的梁和柱。他暫時安全,但有些難受。他向右側卧,左手壓在頭上,右手壓在頭下,保持著倒下時的保護動作——後面的七天七夜他將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坐在樓梯上的虞錦華則看到了嚇人的景象:一根大梁向自己砸了過來,她下意識地雙手抱頭,但很快就因巨痛而放開,並忍不住慘叫——大梁砸在了她的兩條小腿上。

5月17日,山東青島消防特勤大隊二中隊二班班長賈建軍需要對付的男屍就擋在虞錦華前面。這是一個大個子的男人,他彎腰坐在一段樓梯上面,肩背處被一根方方正正的厚重大梁壓著,好像只是扛累了在那裡休息。

當消防隊員一路掘進坑道時,他們一直和虞錦華說著話。越來越清晰的聲音讓他們以為清理掉最後的廢渣就能相見,但見到的只是男屍有些腫脹的屁股和後背。屍體擋得嚴嚴實實,消防員們想繞開,但通道的上下都是大梁和樓板,他們無路可去。

這已是青島消防15號抵達映秀後第三個晚上挑燈夜戰,橫向通道已經挖掘到虞錦華前面最後一堵牆。這些人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亢奮,輪流鑽進黑暗、狹窄、臭氣熏天的通道作業。只有動作能顯示出他們的疲憊,握住鋼釺和鎚子的手往往不由自主地發抖,一不小心就會砸在手上。他們已經用壞和耗盡了大部分工具:八部電動衝擊鑽、20多根鋼釺,以及兩部無齒鋸的全部鋸片。這些亢奮的人其實是在掙扎著向虞錦華一寸寸掘進,但是,沒有想到的屍體讓他們被迫停了下來。

黑夜中,賈建軍下到洞里,準備挑戰心理極限。20多分鐘後,他上來了,方案最終放棄——神經再堅強的人也不想在一個布滿身體器官的通道內長時間作業。很快,映秀地震後最強的暴雨和餘震降臨,救援暫停,青島消防在垂頭喪氣中迎來了震後第六天。

青島消防的30多名隊員是最早到達映秀的消防員,不過,最得力的器材留在都江堰,現在大多只有手持的輕型裝備。來自四支消防總隊的700多名消防隊員隨後陸續到達,其中絕大多數是第一次參加地震救援。

距離地震發生剛好過了「黃金72小時」,留給青島消防的是最艱難最危險的深層救援。這個「72小時」有如魔咒,它不是生死的截然界限,但所有的數據都在證明它的可怕。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以及1995年日本阪神大地震的統計都表明,24小時內救出的倖存者,最終存活率約為80%。而72小時左右救出的倖存者,存活率就只有20%—30%。

最先到達的青島消防被分派了倖存者最多、也最艱難的電廠辦公大樓救援點,賈建軍穿過電影場景似的秀坪街時,第一次感到震驚。這個大大咧咧的消防員在30多公里外的都江堰還沒有找到感覺,那些三三兩兩垮塌的房子讓他感觸還不是很大。但走在秀坪街上,他覺得,將要進入的現場肯定十分殘酷。

電廠自救隊告知了幾名倖存者的位置,消防員們要重新確認。自救隊此前挖掘的通道已接近虞錦華,但大梁和立柱讓他們停下了,消防員們也放過了這些無法觸碰的東西。它們在廢墟深處,難以展開大規模作業,而即使能破開,廢墟結構的脆弱平衡也不允許他們這麼做。至於牟玉雷和李科,自救隊已接近成功。他們從二、三樓之間垮塌後形成的狹窄縫隙里爬進去,在二樓地板鑿開一個小孔,向困在下面一樓大廳的兩個人扔去麵包和水。

這是個龐大而錯綜複雜的廢墟,到底該如何接近他們呢?青島特勤大隊副大隊長馬剛已經幹了十幾年消防,但從未見過這麼難的場面,他決定探個究竟。慢慢爬進那層縫隙,對大個子的他來說,這有點難。他側著頭爬,感覺有些地方下臉皮貼著二樓地板,上臉皮則貼著天花板。他挪動八、九米後到達小孔,裡面稍微寬敞一點,但作業空間實在太小。馬剛決定從廢墟頂部打一個垂直通道,這是消防員們對廢墟的第一次進攻。

不過,作業不到兩個小時,馬剛看出來了:方案失敗。上面堆積的樓板重重疊疊,他們又沒有液壓破碎鎬那樣的強力裝備,這個方案會耗費太多時間。消防員們重新回到那個縫隙前,這仍是一個最現實的路徑。

這支受過嚴格訓練的專業救援隊回到了原始狀態,在那個狹小空間,能使用的工具主要是鎚子和鑿子。身材瘦小的隊員優先,即使如此,他們也只能匍匐前進。電廠辦公大樓的縫隙通道很長,而且有些傾斜,從洞口爬到作業點就要幾分鐘。八、九米深處的地方已經一片漆黑,隊員用綁在身上的繩子將手電筒拉進來,就著一點亮光敲打。那裡只能容納一個人作業,而且,一具女屍正好卡在邊上,操作手要頭頂著她的長髮,趴在地上,挺著腰,一下一下砸向樓板,將小孔擴大。這個姿勢讓人十分難受,狹小的縫隙讓鎚子也揮不了多高,不給勁的狀態讓隊員們又疲勞又氣惱。

天黑前,青島消防意外獲得了一台發電機。一家飯店老闆撤離時將店裡一台1.5千瓦的汽油發電機給了電廠,在黑暗中沉寂四天的電廠終於有了一個明亮的夜晚。年發電量20多億度的電廠現在只能依靠這台小小的機器,他們小心翼翼,只敢連接一個燈泡。燈光照進了廢墟,牟玉雷看到一絲光明後精神大振,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出來了。15號晚上8點13分,他費力地鑽出小孔,離開了廢墟。這是青島消防獲得的第一個成果。

牟玉雷獲救後,和他同處一個小洞的李科也有了逃生通道。但他被一個小小的部位困住了——他的右腳掌被不能觸碰的橫樑壓住,周邊還擠壓著樓板和鋁合金框。這是讓消防員沮喪的時刻,他們的使命將要由醫護接手,第一例廢墟下的手術將要在這裡展開。好幾支醫療隊得到這個消息,而深圳醫療分隊行動最為迅速,領隊周漢新馬上率領七名醫生跑步趕往現場,時間為16號早上9點30分。

足部離斷只是一個小型外科手術,但惡劣的環境讓它變得不同尋常。最後的關鍵動作要由瘦削的人完成,那個二、三層之間的縫隙通道實在太窄了。

麻醉科醫生馬偉文成了最後「被挑選的人」。身高1.70米、體重剛剛超過50公斤的他扣上一頂頭盔,戴好頭燈,拿著兩把手術刀片、止血鉗、一管麻藥和包紮材料就爬了進去。

這個被賦予重任的人從未做過手術,幾名外科醫生圍在入口,準備用喊話的方式,通過隨同的消防員接力傳話來遠程指導。這個廢墟深處的世界黑暗、狹窄且臭得無法呼吸,馬偉文有些緊張,慢了下來,和他一起爬行的消防員鼓勵他:「不要擔心,我進出幾十次了,保證沒有危險。」在八九米深處的地方,二樓樓板上的洞口已經比牟玉雷出來時更大,它被擴大為邊長50厘米左右的方形,李科就在下面一米多深的地方,馬偉文需要將上半身倒掛入洞進行操作。

這個俯衝的姿勢讓他難以保持平衡,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撐著牆,單手向李科的腳註射麻藥。

李科問:「醫生,需要我做什麼嗎?」

「不需要,空間不大,你也做不了什麼。」

麻藥起了作用,這是馬偉文的專長。但在他不熟悉的領域,挑戰很快出現。第一刀下去,刀片就斷了,他不得不上去拿第二片。再次入洞切割,頭燈光線不足,加之空氣污濁,每一個動作都極其耗費體力。馬偉文憑藉感覺操作,不到十分鐘,第二把刀片也斷了,而腳掌還有部分筋骨相連。

傳話的消防員馬上將最新進展通報外面,這讓入口處的醫生們焦慮不安。腦外科醫生陳建良大喊:「打破常規,動用一切銳器,切斷就行!」又朝周圍的人喊:「快找水果刀或剪刀!」園藝剪、縫紉剪、美工刀、鷹嘴鉗,甚至菜刀都被送到洞口邊。馬偉文又堅持了一陣,體力很快耗盡,不得不退出。

腳掌還沒有完全切斷。

不到20分鐘的時間,馬偉文已近乎虛脫。他大口喝著水,脫下白色頭盔時,手套上的血都抹在了上面,看起來頗為刺目。醫生們原以為這個小手術很快能結束,現在出現了「加時賽」,能被挑選的人更少了,除了瘦削,還必須體能充足。沉默中,有人提議消防員來完成這最後一步,反正已經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切斷就行。

這個不盡合理的要求自然被拒絕。

46歲的陳建良請求進入。在整個地震救援中,每當遇到困局時,總有一些人站出來,以他們的堅持推動救援繼續前進。

陳建良的操作很快,上半身伸進洞中,以兩隻手肘撐地,一隻手抓住李科的右腳,摸到肌腱和筋膜,另一隻手用剪刀大力剪切。麻藥的作用已經減退,李科忍不住叫了一聲,但馬上說:「我能堅持,你大膽做。」他咬緊毛巾,準備迎接劇痛。最後的一點筋腱剪切不開,李科吐掉毛巾,說:「我來!」他用手抓住這殘存的東西,狠狠用力扯斷了它,把前腳掌留給了該死的廢墟。

廢墟深處的虞錦華和馬元江關注著這場拯救,並用敲擊來引起注意。陳建良大聲說:「堅持住,你們也會得救的!」

陳建良已累得無力退出,消防員抓住他的腿往後拽,但洞口的一根鋼筋頂住了陳建良的腹部,狹窄的縫隙讓身體難以騰挪,他陷入絕望:「我不行了。」李科大聲喊道:「你一定能出去,我也能出去的!」這個好不容易和廢墟徹底斷絕關係的人,絕不想前功盡棄。

陳建良突然想到,腿還有力氣,他爬進李科的空間,像母親體內的嬰兒那樣蜷縮著,一點點調轉身體,再手腳並用向外爬行。當陳建良分五次爬完這不到十米的通道時,不禁百感交集,「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深圳第二人民醫院創傷骨科主任楊欣建看著這個全身濕透、臉色極為難看的隊友,有些難以理解,心想:「有這麼困難嗎?」很快,他將在這個廢墟下的另一場手術中親自體驗廢墟帶來的窒息和壓迫感。

幾分鐘後,李科在志願者的繩索牽引幫助下也離開了廢墟。不顧消防員的反對,這個33歲的男人堅持要拿開蒙著眼睛的布,戴上眼鏡,看看救他的人,還有無法辨認的家。

5月16日中午,救出李科後,消防隊員全力拯救虞錦華。自救隊挖出的能隱約看到虞錦華的探洞就在李科逃生通道的上方,同樣是兩層樓板之間的狹窄縫隙,須從這裡繼續向里掘進。

一天前,虞錦華還能感到被大梁壓住的雙腿的疼痛。她不時摸摸腿,大腿一直有感覺。不過,大梁以下的小腿慢慢沒有知覺,她知道,小腿已經廢了。她聽到了電廠自救隊挖掘的聲音,知道他們在找尋自己的位置。她想給外面一點指引,就在前面那具男屍的身上摸索,從口袋裡找出了一個打火機,然後脫下自己的衣服點燃。空氣不夠,火勢不大,煙也飄不出去。自救隊傳來了口信:不要燒了,耐心等待。

少數技術尖子在洞內作業,大部分隊員則在外面協助。特勤隊員賈建軍申請了三回,終於得以進入操作。他的救援技術無可置疑,但並不總是讓領導放心。這個有些楞勁的小夥子將消防工作視為驚險刺激的遊戲,這讓他沒少挨批,也在隊友中獲得了一個不太雅緻的外號:頭號傻B。他對這個外號並不反感,能讓他干自己喜歡的事就行。

地震引起了他的好奇:那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在探洞內,餘震很快就讓他嚇了一跳。他正在專心幹活,一聲怪響,這個縫隙一下子變黑了。廢墟連擠帶壓,他在裡面頓時感覺轉不過身,一開始有點發懵,但又覺得「挺刺激」。

幾個小時的挖掘讓賈建軍和隊友終於接觸到虞錦華。她在通道盡頭的下方,橫樑仍然把他們隔開,但一個向下延伸的小洞已經打開。他們插進去一根手指粗的塑料管,讓虞錦華含著,然後從另一頭灌進糖鹽水和稀飯。地震四天後,虞錦華第一次獲得補給。

消防員一邊圍繞橫樑想辦法,一邊安排賈建軍和虞錦華聊天,心理安撫也是救援的一環。這可讓賈建軍為難,他勇敢無畏,但不善言辭,不得不搜腸刮肚找話題。他給虞錦華送去幾條毛巾,讓她小便時墊著,這樣會舒服點。沒人想到,此後兩天虞錦華就要靠這些毛巾喝尿來補充水分。

頻繁的餘震讓這個龐大的廢墟不斷壓實,消防員在縫隙入口用磚在兩層樓板間做了支撐,並用木條頂著。不久,那疊本來還有點鬆動的磚已經完全壓緊,木條也壓彎了。最後,這條縫隙已經完全無法進入,補給線徹底中斷。他們繞到廢墟後面,重新打開兩個洞口,但很快被餘震封閉。左右兩側的嘗試也都失敗。

在漫長的「挖掘日」午夜結束時,映秀鎮的廢墟里只有三處地方還亮著燈光。青島消防和15號晚一樣挑燈夜戰,但仍然無法接近虞錦華。現場督戰的山東消防副總隊長陸長春大校在12點多下令,回到廢墟頂部打垂直通道。

消防員們要破掉五層樓板,打一個約5米深的垂直探洞,然後橫向延伸到虞錦華面前,以繞開壓住她雙腿的大梁。辦公大樓的澆築樓板、水磨石地板、樓梯及厚厚的牆壁讓人望而生畏。電廠晝夜不停的運輸隊從都江堰送來了一批小型電動衝擊鑽,這能在打橫洞時用來破拆牆壁和其他碎塊,但它們可鑽不動堅實的樓板。

17號一早,上海特勤支隊帶著液壓破碎鎬前來助陣。他們和青島消防共同作業了大半天,然後轉戰他處。垂直通道已經打開,更危險的橫向挖掘要由青島消防獨立完成。在洞底,消防員已經可以重新和虞錦華對話,但他們要再花費24小時才能真正接觸到她。這最後的十餘米顯得如此遙遠。

一天的挖掘讓橫向通道前進了近10米,直至被那具男屍擋住。

18號的映秀鎮氣氛有些異常。大部分人都不願意說話,凌晨的暴雨和強餘震打擊了很多人,大家一早都在各個營地收拾殘局。

醫療隊幾乎無事可做,一大批專家教授擠在這裡,卻因條件所限,無從發揮專業技能,往往只能給士兵處理鐵釘紮腳的小傷。消防隊也頗為困擾,除了幾個有確定信息的救援點還在作業,他們可做的事情也已不多。這一天,大部分消防隊的新任務是挖掘屍體,有些則去挖掘武器彈藥,或者廁所。對最後的幾個救援點來說,撤退的倒計時已經開始。

在18號中午,虞錦華幾乎被放棄。關於屍體的僵局遲遲無法打破,一次強餘震又差點讓救援徹底終止。震動讓橫向通道被嚴重壓縮,三名消防員正在裡面作業,他們完全無法從彎彎曲曲的通道里跑出。平靜下來後,所有消防員站在廢墟前,他們被清晰告知接下來的危險,並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山東消防副總隊長陸長春也現場召集各位隊長商討:救援還進行嗎?如何進行?

放棄是一個不可能的選項,在現場的眾多電廠職工和記者是無形而強大的壓力。但這支身心俱疲的隊伍顯然需要新的力量。兩名志願者一早就在這裡,他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這是反差極大又十分相似的兩個人。年齡相差一倍,一個高大一個瘦小,一個冷靜一個亢奮,一個是「討飯出身」,另一個是「在糞堆里長大」——「我吃過的苦,你想都想不到!」

退役少校宮治華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確切生日,從娘肚子里到12歲,他都是隨母親乞討過日。對於幸福他有不同的感受,先當兵,後上軍校,別人覺得苦的生活他感到的是幸福。一年花銷僅僅10塊錢,5毛錢一支的牙膏可以用半年,一支牙刷可以用三年。母親教誨吃百家飯長大的他「要知恩圖報」,這成為退役少校地震後不假思索來到四川的動力。

20歲的農民尹春龍擁有另一種樸素想法:出人頭地。這並不容易。他在地震後知道了自己敢犧牲、不怕死的特質,但在震前,他所仰仗的只有吃苦。這是他從小被認同的特長,他的學習成績讓老師瞧不起,但勞動能力讓人刮目相看。這個瘦小的年輕人14歲就離開學校打工,15歲就能挑著20匹磚上到5樓。他一點點積攢了資金,又學習了香菇種植技術,直到擁有自己的產業:幾個塑料大棚。他在低矮的大棚里每天彎腰採摘,靠搶收來爭取好價錢,這讓他習慣了長時間以一個姿勢作業。在廢墟下,他將會用到這個特殊的本事。

都在被歧視中執著爭取機會的兩個人在廢墟上相遇。身著迷彩服、掛著少校肩章的宮治華獲得的待遇好一些,而模樣古怪、不修邊幅的尹春龍總是被趕來趕去,那副流浪漢的模樣讓人警惕。在廢墟上,宮治華對他說:「小夥子,不要像賊一樣亂跑亂竄,扎紮實實地干。」尹春龍不服氣了:「我是來救人的,不是偷東西的!」他用表現證明了這一點,宮治華的志願小隊接納了他。

這幾乎是此前所參與的救援現場的翻版,宮治華已經熟悉了這套程序:僵局,機會,不顧一切的兇猛操作。按照慣常的分工,宮治華負責勘察、選擇方案,尹春龍和消防員操作。幾個小時的連續敲打——這是尹春龍習慣的勞動節奏——屍體下方的一段堅硬樓梯被打開一個小洞,屍體稍有鬆動。尹春龍斜著身子遞給虞錦華一瓶水。洞里太黑,他請求虞錦華拿著手電筒為他照明,然後用鋼釺在屍體周邊用力撬動。

宮治華和尹春龍輪番用腳猛力踹擊,讓屍體更加鬆動。最後,屍體的兩腋穿過繩子,尹春龍在屍體的腰上也繫上一根。洞里的氣味太難聞了,他憋著氣,閉著眼睛做完這些,然後和賈建軍分拉腋下的兩根,其他消防員拉著腰上的一根。他們「一二、一二」地喊著號子,拉一拉,再緩一緩。有時,尹春龍還摟抱著這具屍體向外拔。最終,障礙被清除。

賈建軍不敢張口,他一直含著一口白酒,以此來對付無法形容的惡臭。通道里已經傾倒了好幾瓶白酒和消毒液,仍難以掩蓋臭味。在拖出屍體的時刻,隊員們幾乎要窒息,熏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馬元江為救援進展高興,也為自己擔憂,他請求消防員向通道多撒些白酒。在漫長的黑暗中,他一直與虞錦華互相提醒,不要睡,不要放棄。當夥伴獲救,他就得靠白酒的刺激來保持清醒了。

意識一度恍惚的虞錦華,在白酒氣味中迎來相對清醒的一段,她打著手電筒為救援者照明,在屍體移除後,興奮地對賈建軍說:「把梁搬開,我自己能走出來!」期望和幻覺已經難分彼此,但賈建軍知道,壓住她的大梁根本無法觸碰,她的雙腿已經保不住了。

在繼續擴大小洞、鋸掉幾根阻擋去路的鋁合金樓梯扶手後,一個廢墟下的微型手術室準備就緒。下面,又要看醫生的了。

仍然是深圳醫療隊最先趕到,聽聞消息的其他醫療隊也趕往這裡。最後,這個廣受關注的地方吸引了七支醫療隊。在無所事事的狀態中,每一名醫生都迫切期待獲得一次手術機會。

和救援李科時不同,這次不需要瘦人,但需要小個子。那個廢墟下的「手術室」是一個小洞,在通道盡頭,面積僅一平方米多,且無法站立。斷開腿部的手術也顯然比分離腳掌要複雜得多,這一切就像是為楊欣建而設。在第三軍醫大學大坪醫院時,他是醫院所屬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創傷救治中心副主任。

在消防員繼續擴大小洞時,楊欣建提出了一整套搶救方案。他擔心自己的體能無法獨自完成手術,但他看中的一名醫生退縮了。最終,手顯微外科醫生杜冬加入。

18號下午6點,映秀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手術正式開始。

楊欣建首先進入小洞,洞里十分狹窄,只能半蹲著。被橫七豎八的建築殘骸卡在中間的虞錦華披頭散髮,臉色嚇人。她在比楊欣建更高的地方,就在這個屍體包圍著的空間里俯視著他。毫無心理準備的楊欣建被這一幕嚇蒙了,他要仰面舉手向上操作,不禁心想:「她會不會難以忍受疼痛,撲下來抓我呢?」小洞里蒼蠅亂飛,空氣污濁而稀薄,他感覺無法呼吸。兩天前的李科手術現場,他還無法理解手術醫生的異常表現,為什麼爬了幾米就像跑了幾公里一樣,臉色蒼白,大口喘氣。現在,他知道了,僅僅那種強烈的壓迫感就足以讓人極度緊張,身體也隨之做出反應。

這個手術方案的制定者不敢再看,想退出去。其實,虞錦華無法看清頭燈下的楊欣建,她問:「是醫生嗎?」被喚醒的醫生職責讓楊欣建留了下來,他漸漸穩定情緒。在準備過程中,兩個人拉起了家常,這是所有廢墟下孤獨面對的救援者和倖存者都自然而然要做的事。剪開褲子、在膝蓋附近注射4管麻藥後,楊欣建開始離斷壓在上面的左腿膝蓋。虞錦華聽到了「剪刀剪肉的聲音」,「咔嚓咔嚓」響,她也記得手術如何結束,但中間有一段失去了知覺。

劇痛一度讓她大聲喊叫,楊欣建又注射了止痛的杜冷丁,還給她一塊布讓她咬住,但這個黑暗的狹小世界仍然充滿慘烈的嘶喊。通道里的消防員都焦急萬分,他們不斷大喊:「虞姐,堅持住!」馬元江聽到了這些異常清晰的聲音,他也喊著:「一定要撐過去!撐過去就得救了!」這是在祝福虞錦華,也是在祝福自己。

左腿的剝離用了不到20分鐘。楊欣建如釋重負,有點想繼續做完右腿,但最終尊重了原方案,由杜冬接替。

杜冬在切開右腿皮膚的一刻發現了異常,他對在小洞外協助的楊欣建說:「有氣泡!」這是氣性壞疽的典型癥狀,那些厭氧型細菌能在壞死的肢體中產生氣體和惡臭,造成急性感染,並侵入其它的開放性傷口。這是危險的信號,但也讓手術安靜一些了,虞錦華對這個壞死的部位已經沒有感覺。刀片斷在裡面,杜冬小心翼翼處理了它。兩名醫生用一個多小時的接力完成了職責。

消防員和志願者幾乎是躺在通道中組成人體運輸帶,將虞錦華托著轉送到洞口。一副擔架被拆掉支架,用這塊帆布包住她,消防員抓著四角,在晚上8點10分將她提升出垂直通道。他們在15號下午就開始拯救,足足用了三天才獲得成功。

這個被期待的時刻有些安靜,沒有其他倖存者獲救時的歡欣熱鬧,看著短了一截的虞錦華被抬走,人們很難享受這一「勝利」。

這場手術給楊欣建造成的影響在三年後仍然存在。他對一切狹小空間感到恐懼,乘坐飛機時只能坐在過道。如果在靠窗的位置,壓抑感會抓住他,讓他煩躁不安。

救援仍在繼續,一盞電燈拉到通道中,青島消防員和志願者準備一鼓作氣救出馬元江。深圳醫療隊的醫護們三三兩兩地離開現場。在路上,對講機傳來急迫的呼叫:「你們不要回來,懷疑有氣性壞疽,先去身體消毒、衣服燒掉!」這是正常的防感染措施,但這番動作以及口口相傳的「壞疽」,被廣東醫療隊一個敏感而殷勤的人注意到了,他立刻向指揮部報告:映秀出現炭疽!這個爆炸性信息馬上帶來了連鎖反應。

對馬元江的救援很快停止了,消防員們得知出現了「烈性傳染病」,他們需要徹底消毒、燒掉衣服、隔離、撤退。每個人都站在地上,扒掉外衣,賈建軍記得,「只露出兩隻眼睛的人」用消毒噴霧器來迴轉悠著向身上噴洒藥液,弄得他們頭上身上「呱嗒呱嗒濕了一片」。人人都要仔細檢查傷口,看是否有異常。

副大隊長馬剛不願離開,他倔強地抗命:「你們撤吧,已經費了這麼大的勁,要感染也早就感染了。」他記得,「那時候就像打仗打紅了眼,想當晚就把馬元江掏出來」。但命令無可更改,這把尹春龍氣得跺腳:「你們怎麼說走就走了?」消防員們也感到遺憾,他們匆匆離開,將所有東西都留在現場,和數小時前匆忙撤離映秀的隊伍一樣。那個可怕的傳染病讓人們都成了驚弓之鳥。兩名志願者也被要求撤離,但他們並非紀律部隊,沒人能強迫他們。

宮治華並無憂懼,他抱著一個樸素的想法:馬元江聲音洪亮,思維清晰,如果有烈性傳染病,他應該早就被傳染了。他借用留守電廠員工的對講機,開始向電廠書記吳耕反覆闡述這個觀點。這一晚,宮治華一直講到將兩部對講機電池耗盡,他十分期待吳耕運用自己的影響去改變指揮部的決定。

他說一會兒,又和尹春龍下到洞中挖掘一會兒,兩個人現在獨佔這個悠長的通道。在電燈的照耀下,虞錦華留下的兩條腿清晰可見,讓通道顯得陰森恐怖。他們可以和馬元江直接對話了,這個埋得最深的人隱隱約約知道救援隊走了,他問:「是不是不救我了?」宮治華安慰他:「我們一定救你,一定堅持到最後,我有百分之兩百的把握!」

宮治華開始講述自己的成功案例,他救出的漩口中學的老師胥洋是講述的重點:「他靠喝自己的尿活下來,生存了這麼長時間。」馬元江問:「你能給我弄點尿喝嗎?」退役少校選錯了例子,他眼前這個人的故事才能給人最有力的激勵。此刻,馬元江雙手抱頭的姿勢已經持續了六天多,在地震當天中午吃的一碗雞蛋面是他最後的補充,被卡住的雙手讓他連自己的尿都喝不到。他不斷吞唾沫,最後連這個也沒有了。

此時,在指揮部,緊張的會議正在進行,映秀面臨一個重大關口。到底發生了什麼?疫情需要上報嗎?需要宣布封城的緊急措施嗎?

醫療總指揮、第三軍醫大學校長王登高對炭疽傳聞大惑不解,他派出手下調查詳情。新橋醫院醫教部主任徐劍鋮、醫生王衛東和張國強先到了深圳醫療隊,很快從杜冬和楊欣建那裡得知真相。他們在凌晨一點多趕到指揮部,向一批憂心忡忡的人解釋這個誤傳。關於外科感染和傳染病的區別、機制、因果關係、病理,三名醫生花了一個多小時上了一堂知識普及課。最後,徐劍鋮願意為這個最終結論承擔一切責任:這是氣性壞疽,不是炭疽。

警報解除。

19號上午10點,這片廢墟重新熱鬧起來。山東消防已撤出映秀,最後留下的上海消防接管了這裡。兩名孤獨的志願者堅持了12個小時,如今卻被擋在警戒線之外。宮治華試圖向新的救援者介紹通道里的情況,但沒人願意聽他說話。消防員聽到了告誡:「不要理他,這是個假軍人。」宮治華那款最老版的迷彩服看起來像是山寨貨,雖然有少校肩章。

被趕下廢墟前,宮治華髮表了一通慷慨陳詞的即興演講,他還特意收起山東話,用「更正式的普通話」來表達自己的心聲:「這樣堅強的中國人,有一個是一個。老馬能救出來,我感謝你們,救不出來我和你們沒完!」在廢墟下,他沒有從馬元江那裡感受過任何負面的情緒,這是讓他真心佩服的人。

上海消防不需要了解通道狀況,因為他們定下的方案是徹底掀開上面的廢墟,這是他們最熟悉的方式。液壓破碎鎬開始在廢墟上轟隆隆動起來,看著這一番大動作,尹春龍忍不住衝上去憤怒喊叫:「你們會要馬元江命的!」他最終被允許進入通道,負責和馬元江溝通,並了解操作對他的影響。這個直來直去的年輕人警告消防員:「裡面的空間本來很大,你們搞得很窄了。」他提供的另一個信息讓消防員不得不更加小心:廢墟的劇烈震動在壓迫馬元江,令其疼痛難當。

和此前介入的其他救援場景一樣,當頂部作業遇到難以克服的障礙,宮治華與尹春龍又派上了用場,他們再次進入廢墟。

地震發生整整七天後,那個災難發生的時刻——下午2點28分——已被定為全國三天哀悼的開始。當默哀時刻的警報聲響起,在電廠辦公大樓廢墟上,拯救者全體肅立。那是準備對救援方案作出根本調整的時刻。四川消防總隊警務處長李大軍記得,他沒有感到悲傷,而是十分著急,覺得默哀時間怎麼這麼長。這群人有大致相同的心思,他們全神貫注,思考著如何拯救深深廢墟下那個已經堅持了七天七夜的羌族人。

此時,映秀的廢墟下,還掩埋著數千人。他們中的一些可能還活著,但再也無法像其他幸運者那樣,聽到媽媽的呼喚了。

十個小時後,馬元江被救出,他成為映秀最後一名廢墟下的倖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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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良,前資深媒體人,現從事民間教育實踐。曾任《南風窗》副總編輯等職,2009年「後知後覺」地開始四川大地震的記錄、書寫,卻成為這段重大歷史的最深入、最執著的開掘者,他歷時兩年多,完成了對震中映秀災難史的再現,於2013年出版《汶川地震168小時》。

題圖: FREDERIC J.BROWN /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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