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北極巡遊記:大荒之北

文/土家野夫,封面攝影/黃國偉

七日北冰洋巡遊,不僅得以見到海豹、海象、鯨魚、北極狐、北極鷗、北極熊等極地動物,也領略了極地令人驚駭的荒涼之美:在如此亘古靜默的雪山冰川和深不可測的海洋面前,人之渺小和生命之短暫,皆無可道。

在中國南方鄉村長大的孩子,似乎從發矇之初,便對極地存疑。當年小學老師拿著一個破損的地球儀,指著那略微歪斜的上端說——這個圈就是北極。少年的我,怎麼也想不通,北冰洋的海水,為何不淹沒整個南半球。

北極雖曰天然存在,但人類對北乃至北極的認識和發現,像我一樣經歷了艱難的過程。大約公元前334年開始,亞歷山大東征,隨軍地理學家尼爾庫斯第一次在地球上划出了一條緯線。但正確地測定經緯度,最終還是由英國的鐘錶匠約翰o哈里森和法國的鐘錶匠皮埃爾o勒魯瓦設計解決。現在北緯66度34分以北地區,泛稱北極圈。而我們此行探險巡遊的目標,則是北緯80度以北的挪威斯瓦爾巴群島地區。

從北京向西北直飛,橫跨歐亞大陸,一路追趕著落日,11個小時後抵達丹麥哥本哈根,時間仍是當天下午。再轉機飛挪威首都奧斯陸,降落時是當晚9點多,但天色看上去仍是薄暮。

太陽的餘暉依舊斜照著這座北歐最大的城市,完全無需路燈,我們也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的靜寂。幾乎沒什麼人煙,古老的街肆和海邊的現代派建築渾然一體,寵辱不驚地吐納著我們這些遊人。到了中宵,我掀簾俯瞰,才終於看見真正的夜色。而大約三個小時之後,太陽又將君臨這塊土地——這就是他們那長晝的夏日時光。

挪威是傳說中的海盜之國,中世紀曾經侵入到法國和愛爾蘭。直到20世紀之前,因積弱積貧屢次被丹麥和瑞典轄制。但今天的挪威不僅是獨立發達的工業化國家,自2001年起還連續六年被聯合國評為最適宜居住的國家,並於2009年到2013年連續獲得全球人類發展指數第一的排名。在全球幸福指數和自由度排名中,挪威也一直位居前列。

次日,6月21日,參觀完港口著名的冰山歌劇院和老街後,我們走進了神聖的市政廳--這幢有著百年歷史的古老建築,是一座至今還在影響人類的殿堂。從1901年開始,這裡便是諾貝爾和平獎的頒獎典禮所在。根據諾貝爾遺囑,和平獎在挪威首都奧斯陸市政廳頒發。和平獎的評獎委員會由五人組成,其成員由挪威議會任命。在那不足半米高的講壇上,曾經佇立過多少改寫歷史的人物??

走到易卜生大劇院門前,我才猛然想起挪威還有這樣一個頂級文豪。這位從魯迅開始便推介到中國的劇作家,其《玩偶之家》《人民公敵》等名篇,至今還在引發我們的思考。導遊指著易卜生的銅像說--這個不足1.65米的小個子,一直影響著挪威人的社會生活。他兒子也是挪威建國功臣,這裡迄今不時上演著他的劇作。我們不知道挪威的歷代國王,但我們永遠銘記著這樣一個作家。

挪威最北的機場,坐落在朗伊爾城。這個所謂的城,更像一個村落,長年居住者大約才2000多人。一大早從奧斯陸起飛,經停另外一個小城,四個小時之後抵達朗伊爾--我們登船北上的港口。

"朗伊爾"是英語Long year的音譯,字面是長年的意思,實際據說是一個美國人的名字。這個喚作朗伊爾的探險家,最早發現了這樣一個峽灣寶地,於是便以他的名字命名。這個勉強適合人類短暫歇腳的港灣,從捕鯨者的穴居到煤礦的發現,終於發展為挪威斯瓦爾巴群島的首府。朗伊爾城的居民,每年實際上只有兩天--整個夏季的白天和整個冬季的黑夜。沒有極地生活經驗的人,事實上很難想像,那漫長的黑夜將如何度過。人類在此地,是否也會像北極熊一樣,需要睡過整個冬天才能熬到天亮?

斯瓦爾巴群島是挪威在北極最大的領土和領海,早在12世紀即被他們的探險家發現。迄今整個群島的居民還不足3000,北極熊的數量幾乎是該地人口的一倍。據說100多年前,沙俄帝國也聲稱擁有主權;後來"十月革命"爆發,挪威政府趁機與各國政府締約--凡是承認該群島為挪威領土的國家,其國民可以隨時前來此地居住,並享受挪威國民待遇。當年中國的北洋政府,竟然也是簽約國之一,因此今日中國可以輕鬆地在此群島建立北極科考站——黃河站。至於在此定居,我想幾乎沒有中國人會自願做此選擇吧,實在太不宜居了。

黃國偉 / 攝

朗伊爾城由一群鮮艷的矮屋組成,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集裝箱碼頭,完全沒有城鎮巷陌通衢的感覺。稀稀拉拉偶然出現的人影,也多是遊客的裝束。周邊皆是雪山,淡水無虞,兼之還有煤礦,因而不愁火電。有了這樣的基礎,現代人方可居留。至於糧食菜蔬,不毛之地則完全無法耕耘產出,於是只好依靠運送和囤積。

就在這樣一個真正的僻壤,竟然還有一所大學。全世界研究北極氣候、物種和海洋等等絕學的學子專家,多半雲集於此,據說其中也不乏來自中國的男女。游輪停靠的碼頭邊,有一個北極博物館,內有各種北極生物標本和圖文歷史,肝膽俱全地為遊人講述著這一神秘海域的發現歷程。

博物館門口的簡易木板上,擺著一些石片和煤精,兩個不到10歲的小女孩,在這裡推銷她們撿來的旅遊紀念品。大家都喜歡免費和她們合影,鮮見有人買一塊她們的石頭。這可能是地球最北的孩子,在整個夏日的長晝里,她們像這貧瘠土地上惟一生長的花朵,充滿了陽光燦爛的笑容。

黃國偉 / 攝

就在我們將要登船之際,一群白鯨彷彿跨欄比賽,不斷地躍出海平面向遠方奔去。它們那白嫩滑膩的脊背和扇翅,弧線優雅而性感。這些北冰洋寒流中的歌舞者,看似無憂無慮地徜徉在它們的世界,完全無視人類的掌聲甚或覬覦。

精緻小巧但不減豪華的游輪"南冠號",隸屬於法國龐諾郵輪公司。由德邁國際旅行機構組織的本次北極探險游,帶著來自中國的80多位男女,包下了這艘郵輪。德邁國際是中國極地探險旅行組織規模最大的旅行機構,由於費用不菲且線路孤僻,顯然構成這支隊伍的旅行者,多是俗謂的成功人士。在登船之初必須進行的逃生演習中,可看出不同於其他中國旅行團的無聲和有序。

黃國偉 / 攝

船長歡迎晚宴是所有郵輪的傳統,法式西餐的花樣和程序都正規而講究,紅白葡萄酒盡可一醉。船已起錨,晚宴挨座一道道伺候完,已是中國的深夜;但窗外斜暉脈脈,天地依舊光明燦爛地立著,海鳥毫無睡意地繼續攪亂你的心事和視線。

駛出港口,手機隨之沒了信號。我去服務台購買WiFi,告知極地衛星欠安,網路基本無效。此即意味著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我們將失聯於這個世界。自從馬航事故以來,失聯成了一個非常危險的現象。我們都沒料到會斷網,多數人都隱憂海山萬里之外,那些家人和愛侶該將如何懸望。

網路進入中國,不過20年。但幾代人突然形成的網路依賴症,多數時間已經使得我們難以回歸曾經的古舊生活。簡訊電話微博微信,似乎沒有這一系列的表達,我們便與世界失去了關係。而這趟極地之旅,正好讓我們從喧囂騷動的市井中銷聲息影,讓我們重新體會那些過去的寧靜時光;又或者就當是無意中駛入了某個異度空間,在被短暫掠走之後的轉世重生,都可能讓人產生失而復得的驚喜。

黃國偉 / 攝

我幾乎是少有的沒帶相機的人之一,而手機也只剩下鐘錶和相機的功能。被北極初夜震撼住的我,正好需要這樣的孤絕行程來反省和沉澱。在如此亘古靜默的雪山冰川和深不可測的海洋面前,人之渺小和生命之短暫,皆無可道。一個人的全部哀傷和憤怒,放在極地背景之下,頓時失去了向度。

早在我還是一個邊鎮少年時,曾經讀過一個翻譯小說,而今已經忘了名字。小說講的是一群人在北冰洋獵殺北極熊,最終卻被北極熊吃掉的故事。關於極地的神秘和兇險,最初的印象正是這樣建成。我從未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一天,可以飛躍千山萬水親身體驗北冰洋。

郵輪穿行於群島的各個峽灣之間,天空布滿濃雲,海水呈深黑狀,周邊的群山白雪覆蓋,但山脊和懸崖又露出散亂的墨黑,酷似水墨畫皴出的筆意。整個視界都像是一幅黑白照片,人蹤俱滅,彷彿洪荒之初的天地原貌。

黃國偉 / 攝

登船次日大早,船長就安排了衝鋒舟送大家登陸探險。10個船員組成的探險保護隊,每人都荷槍實彈,以免遭遇北極熊進攻。登陸紀律非常嚴明,要求盡量不要留下人類的痕迹,以便保護好北極的原生態。每人都配發了衝鋒衣和深筒靴以及帽子手套等,衝鋒舟飛速地繞開那些浮冰,將大家送上了一個海灣,然後踏雪上山。

黃國偉 / 攝

北極的雪更像是粗糙的海鹽,顆粒極大。海岸邊的石頭也多呈鵝卵狀,顯出無邊歲月潮汐的打磨。偶有露出脊背的山地,罕見寸草,苔蘚和海帶枯乾其中,足見極地之荒涼。風如刀割,一群人在飄雪中膽怯地嚮往著與北極熊的浪漫邂逅,最後無功而返。

郵輪繼續北上,廣播里傳來呼聲--在船頭10點鐘方向的雪坡上,發現了一頭北極熊。所有的長槍短炮一起奔赴左舷,果然看見一頭巨大的北極熊,懶散地漫步在雪野,然後再卧倒在雪地休息。繼續前行,船開始悄悄地緩慢靠近一片浮冰,船長通知大家,前方正好有一頭熊,在浮冰上開吃一頭海豹。大家一起湧上前甲板,清晰地看見北極熊已經吃得滿臉是血,肥胖的海豹早已開膛破肚,一群海鳥在邊上焦急地等著熊的退席,以便分享殘羹。

黃國偉 / 攝

這珍稀而殘酷的一幕,詮釋著北極的食物鏈實景。只有浮冰之間,才有更多魚群,於是海豹需要在此獵食。海豹每一刻鐘必須露頭換氣補氧,於是北極熊只能躲在浮冰上伏擊。北極熊幾乎區別於所有的陸地野獸,它無法依靠山林和洞穴生活。它的獵場只能在浮冰上,它已具備在千米之外嗅出海豹蹤跡的能力,於是悄悄靠近其中的浮冰。當海豹露頭之際,它以一噸重的身軀撲去,並迅速矯捷地在水下一招制敵,然後再將獵物拖上冰坂慢慢飽餐。

黃國偉 / 攝

人類很難想像,為什麼會有一些動物,選擇在如此苦寒的地方生存。但億萬年來,它們所進化出的本領,早已使它們足以優裕自足地傳宗接代。但生物學家和氣象學家都在擔憂,未來浮冰減少,它們的生存將要瀕臨考驗,甚至滅絕。

北冰洋確屬真正的苦寒之地,即便在夏日的長晝里,"南冠號"依舊像天外來客般孤獨地逡巡其上,幾乎不見其他任何帆影。但北極的生物似乎遠多於南極,霸主北極熊之外,還有眾多的海豹海象鯨魚北極狐和馴鹿共生其中。漫天都是鳥的翅膀掠過,只有它們的喧鬧和追隨,才讓我們有還身在地球的自信。

浮冰時常密布在航線上,傳說中的藍冰,像巨大的寶石,尊貴穩重地徜徉海上。露出海面的部分有的竟達五米之上,而深入水下的往往是其身形的十分之九。這些從冰川上分裂而崩塌下來的浮冰,是堅固的郵輪也不得不敬而遠之的暗敵;當年泰坦尼克號的悲劇,正由這樣的浮冰造成。

黃國偉 / 攝

在航道兩岸的雪山之間,隨時可以看見巨大的冰川。船長會專門放下衝鋒舟,讓大家近距離觀察。冰川的壯美令人驚駭,就像一條從天外奔涌而來的大河,突然被一個魔咒所定住,瞬間固化為藍冰,然後懸掛在海灣上。但是冰川內部的運動從未停歇,這些億萬年前沉積的雪水,記錄著遠古開天闢地時的天文和氣象密碼。新的雨雪還在增壓,而深入海水的冰舌又在融化。在冰川的近處,你會不時聽見來自內部的碎裂和呻吟,像大地撕心裂肺一般,低沉的轟鳴令人驚恐。

黃國偉 / 攝

地球兩極的變化,幾乎決定著全球的洋流、海平面和氣候。人類的未來休戚,皆與此相關。北極圈內的新奧爾松峽灣,有來自世界八個國家的北極科考站,也包含中國的黃河站。這些科考站所形成的這個所謂小鎮,大約有幾十棟房子,居留著不足百人。在這個真正的世外極地,看見這樣的人類據點,那是必然要停泊拜訪的。

小鎮有碼頭、公路和路燈,有不少車輛和雪橇,還有一個郵局和一個紀念品部,就是很少人煙。靠近小鎮的路上,必須經過一群北極鷗的領地。這些北極鷗極不喜歡人類的拜訪,紛紛騰空用利喙狠啄人的頭部。所有人都被教導要用一支手掌在頭頂豎起,這樣才能避免攻擊,遠看像大群虔誠的香客,正在朝拜新奧爾松的土地。

黃國偉 / 攝

接下來的幾天里,"南冠號"穿越了多個峽灣,帶我們去近距離欣賞了海象、馴鹿和北極的濕地。海象在一個小島的沙灘上成堆地躺著,像是互相取暖的團聚。馴鹿在濕地生活,依靠那些野草、蘑菇和淡水,過得恬淡自如。這些極地的生物可能確實很少被人類傷害,因此對我們的到訪,基本無視,可以近距離地徜徉在你身邊。

黃國偉 / 攝

海象島只是一個沙洲,但有一個小木屋,船員說一個科學家在此居留考察。在前天的那個冰川邊,也有這樣一個小木屋,似乎住著一對男女,想必也是這樣的研究者。西方人對自然對生物的興趣和熱愛,以及對它們的研究和記錄,實在遠超過中國人。這些人獨自在孤絕的環境里,持之以恆地埋鍋造飯和工作記錄。沒有人說話,也不與外界聯繫,像真正的隱士一樣與世隔絕地修鍊著自己的功課。正是無數代這樣的探險家和科考者,幫整個人類在認識這個神奇的世界。

王晟 / 攝

郵輪把我們帶到了一個峽灣深處,那裡居然有大片的房屋和工業文明的各種設置設備。船長說這就是金字塔鎮,是前蘇聯開採的一個煤礦,曾經是容納上千人的著名礦區,甚至有自己的幼兒園和學校。我們造訪了這廢棄的小鎮,驚訝於它曾經的輝煌。礦井的作業場在背後高高的雪山上,鐵軌把纜車送到了白雲深處。許多建築都標有上世紀70年代的年號,那正是"冷戰"最劇烈的時代。隨著上世紀90年代蘇聯的解體,俄羅斯最終在1998年放棄了這個在挪威版圖上的煤礦。

而今,這裡還有許多完好的蘇式建築,多數變成了海鷗的鳥巢。群居的鷗鳥穿越在那些窗戶之間,依舊像幼兒園一般聒噪熱鬧。列寧的石雕還在廣場佇立,雖然發須上落滿鳥糞,但那箇舊時代曾經的霸道,似乎還能在這遙遠的飛地上得到見證。眼前這片土地已經掛上了挪威的國旗,但礦區還駐紮著20多個俄羅斯人,不知道是為了留守還是清理遺產。

王晟 / 攝

一個叫做薩沙的男人是這裡惟一的武裝力量,他依舊著軍裝,扛著老式步槍,巡遊在空蕩蕩的礦區。北極熊偶爾的到訪,強調了他存在的價值。一個酒吧兼小賣部還在營業,兩個俄羅斯大媽使這個凋敝的空巢保持著一點溫暖。想到她們經年難得成交幾次的營生,於是一哥們兒高價請我們喝了一杯烈性的伏特加。在北極泡吧,如此奇特地與酒艷遇,溫暖了我們滿目荒涼的行程。

一周的海上之旅,多在北緯80度以上出入。真正的北極點,傳說中的北緯90度,據說還要在冰面上行走15天才能抵達。人類為了接近那個點,曾花費了幾百年的努力。最終在100年前,一些探險家輪番到達。

黃國偉 / 攝

北極的存在是一個冰冷堅硬的事實,它提示著人類的方位和局限,也關係著地球的未來與安危。無數科學家充滿隱憂地觀察著極地的變遷,而我們還只是在欣賞著這些亘古猶存的風景。在那些岸邊高聳的峽山上,清晰地刻留著冰川摩擦的痕迹。這些擦痕暗示著這個冰雪世界曾經的高度,億萬年之後的我們,將依舊驚心於這樣的滄桑。

(本文作者土家野夫,轉載自大荒之北:北極巡遊瑣記_Enjoy·雅趣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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