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並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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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讀過克爾凱郭爾的《非此即彼》,沒有讀懂。像誤解許多人誤解尼采一樣誤解了他。如果懂了,不至於後來掉進薩特的「真·存在主義」和各種後現代坑裡爬不出來。
我覺得我的三觀一直很奇葩。18歲之前都是所謂真·自由主義者(羅素王小波盧梭伏爾泰),樂觀向上寬容人性相信啟蒙。上大學前兩年見識了各種奇事,長了點心,終於開始意識到理性的局限,從康德讀到費希特,進而萌上浪漫派:相信為內心而生活就是真理,脫離塵世就是高貴了。
然而,浪漫主義者沒有給出一個在現世中生活的最高準則;「美」本身也顯得軟弱無力。這一觀點導致了後世普遍觀念中「德國人的雙重性格」:外表臣服於世俗權威,只追求精神自由。這間接導致了1871年之後德國的「另一種道路「:」國家這個怪獸,最後終將吞吃它自己的人民「。
我當時以為,這樣的生活已經足夠好了。
但這正是浪漫主義的弱點:它的矛盾在《浪漫主義的根源》第一章里已經顯明。伯林沒有給出任何簡明的定義,而是用了一串雨果式的誇張華麗的排比句:「「簡言之,浪漫主義是統一性和多樣性。它是對獨特細節的逼真再現,比如那些逼真的自然繪畫;也是神秘模糊、令人悸動的勾勒。它是美,也是丑;它是為藝術而藝術,也是拯救社會的工具;它是有力的,也是軟弱的;它是個人主義的,也是集體主義的;它是純潔也是墮落,是革命也是反動,是和平也是戰爭,是對生命的愛也是對死亡的愛。」(《浪漫主義的根源》)
這種自相矛盾有嘲笑為軟弱和sentimental之嫌。尼采同樣看到了理性主義的局限性,又痛恨這軟弱,於是跳出來發明了「超人」——雖然雖然舍斯托夫認為,尼采君想殺死的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上帝而不是真正的上帝,但其意義相差無幾。如今知乎上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批判「弱者的道德」,諷刺一切不解放「人性」的行為,哪怕這部分人性僅僅是獸慾。可想而知,懷有十八世紀那種樂觀進步主義踏入二十世紀的人(如茨威格),活到最後多麼絕望。
克爾凱郭爾的卓異之處在於,他看到了以理性為絕對的謬誤(康德、黑格爾),卻沒有像尼采一樣樹立新的崇拜對象,也沒有像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者一樣,把理性之後的世界描述為虛無幽暗的深淵。他重建了信仰超越理性、且獨立於理性的不可或缺的價值。今天,在這個以政治正確為綱的多元主義社會裡,我們能看到各種對道德與公義的嘲諷,然而這些人不知道,他們今天所推崇的」人權「如果離開古老的律法,壓根不可能存在。不反人性的文明,比如羅馬帝國晚期那種酒池肉林荒淫社會,不可能以一種穩定姿態長久存在。
以前讀尼采時,感覺他把理性倒塌後的虛無的可怕描述得淋漓盡致,提出的卻是一個糟糕的解決方案,不比馬克思好多少。
——但如果他們都錯了,誰能說自己的智慧是正確的?
這幾年來,我走了許多彎路,也對自己曾經懷有的康德式的價值觀深深動搖過。我承認了理性的局限,卻不可能認可尼採的設定——我這樣悲觀軟弱、肉體和精神都弱小的人,當然沒有成為」超人「之類的潛力。如果世界只受社會達爾文主義或黑暗森林法則支配,我這樣的人恐怕難逃一出生就被丟去喂獅子的命運。叢林法則不會教給你倫理與愛,它只追捧最強者,把一切弱者扔進歷史的車輪下。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設定下,一切倫理、價值、形而上學,乃至理性本身都沒有意義。怪不得希特勒說:」如果德國人民輸掉了戰爭,說明他們命該如此,不配做最優秀的統治民族!「
可是那一切沒有發生。我還活著,而且承認我錯了。錯得心安理得。
理性的高峰之後並不是只有虛無的深淵。有更好更艱難的路在那裡,我卻看不見它。那時我以為自己足夠勇敢,有能力忍受虛無;或者說,寧可忍受虛無,也不願探尋道德律的根源,接受一個被啟示的有意義、價值和愛的人生。後者看似沉重,卻比無根基的不能承受之輕好得多。
我曾經的偶像加繆也錯了。西西弗斯只是個巨人,他無法創造真正的意義,只能信靠更虛假的東西作為安慰,比如慾望,比如心靈雞湯和成功學化的機場書店哲學。有人或許滿足於此,但我相信,西西弗斯並不幸福。
Lachesis
2014.7.27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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