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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失蹤的城市

在「灣岸」北面鑲著巨大無縫落地玻璃的半月形過道上看日落無疑是件驚心動魄的事。站在這幢設計容積為兩萬戶的摩天住宅樓腳下時還不覺得怎樣,但在第60層過道的盡頭,就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那些紫色雲彩裹挾著光線在眼前迅速飛離城市上空,由近及遠它們逃離的速度卻依次減慢,直到視野盡頭,蘇州河匯入的江面上,雲幾乎完全不動了。

葉滔感覺很不自在,穿過巨大弧形玻璃的深紅色光線彷彿隨時可能聚焦在他身上,將他烤焦。

然而那種恐怖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發生——那反倒勾起了他的飢餓。於是他整了整襯衫的領子,按動了身邊這個尚且陌生的門鈴。

「我找陸欣。」他抱有一絲希望地道。

開門的女人一言不發,探出個頭來左右看看,皺了皺眉頭。

「如果你並不認識陸欣,」葉滔試探著問道,「你能不能給我點兒牛奶和曲奇?」

女人還是無情地把門關上了。葉滔沿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這麼多年,他早已經習慣了人們對他冷漠的態度——反正這陣飢餓感很快就會過去的。

當淡紫色的月亮升到與對面的一幢49層大樓的頂端平齊的時候,葉滔感覺好多了。他站起身,將手插在夾克的兜里,看著呈弧形彎曲的走廊,在視野盡頭,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色風衣,戴著好笑的鴨舌帽的人。

葉滔站在原地,看著他悄無聲息地向他迎面走來,直到可以看清他似笑非笑的臉。

是個男人。葉滔就像只鸚鵡般偏著頭,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你來這裡幹什麼?」 葉滔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看上去並不討厭。

「來看看,我很久沒來了。」那人道。

「你從前來過嗎?」

「我從前住在這兒。」

「哦,那可真巧。」 葉滔微笑道,「我從前也住在這兒,不過我的家在前段時間失蹤了,我找不到它了。現在只有這幢……」他聳聳肩,繼續說,「這幢氣派的樓——它是圓形的。」

戴鴨舌帽的男人聳聳肩:「別在意,那是常有的事兒。」

「我無所謂。」葉滔道,「嘿,順便問一句,你認識陸欣嗎?」

「我認識好幾個叫陸欣的。」那人道,「你指哪一個,他的名字怎麼寫?」

「哦……這我還真不太清楚。應該是陸地的陸,欣欣向榮的欣吧,不過也有可能是辛苦的辛加個草字頭,我不能確定。他就比我小一歲,瘦瘦小小的,頭髮很黃,對了,他平常都戴眼鏡。」

「哦,我想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能見到他爸爸,他爸爸和他長得一個樣,」 他摸摸兩邊的顴骨,道,「這兒挺凸,小眼睛,單眼皮,對吧?」

「對,對!你認識他嗎?」 葉滔興奮起來。

「應該算是認識吧。」

「哈!「葉滔輕聲歡呼了一下,」我總算找到一個認識他的人了。我一直都在找他,找了好久了,他現在好嗎?」

「還不錯吧。他住得離我不遠,和他的女朋友住在一起。」

「女朋友?」 葉滔愣了三秒,「你撒謊,他那種人才不受女孩子歡迎。」

「但是,都過去那麼久了,這世界上總得有個女孩子來喜歡他。」鴨舌帽男子道,「並且據我所知,他的女朋友長得還不錯。」

「是嗎?那是我最近聽過的最讓人開心的一件事了。」 葉滔鬆了口氣,「我找了他好久誒。我甚至以為……他出事了!」

「我知道。」鴨舌帽男子接道,「你不想去見見他嗎?」

「當然,我當然想。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我根本不認識你。你說你以前住在這兒,但我從來沒見過你。」 葉滔道。

鴨舌帽男人愣了一下:「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你都見過嗎?」

「當然……差不多吧!」

「你確定你見過他們一次之後下次都能認出他們的樣子嗎?我是說,或許在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其中的某些人的模樣變了呢?」那男人摘下鴨舌帽,他薄薄的捲髮緊貼著頭皮——或許它們原先是黑的,但在夜晚的光線下看上去有些發藍。

葉滔仔細端詳著這張臉,但光線並不足夠,月亮已經運轉到一個他們都看不到的地方,夜晚正在飛快地過去。

窗外飛過的人影朝葉滔扮著鬼臉,當鴨舌帽男人轉過臉去的時候,他立即飛走了。

「他叫高登,經常在這裡飛來飛去的。」 葉滔道,「別理他,他是個白痴。」

「那你有沒有認出我呢?」男人繼續問。

「不,沒有。」葉滔搖搖頭,「不過我承認你說得也有道理。說不定我見過你,這次又認不出了。」

「那你到底準不準備跟我走?」

「你得給我個跟你走的理由。」 葉滔的雙手在夾克的兜里攪動著,「你至少得告訴我你是誰。」

「好吧,好好聽著!」男人終於開始顯露出不耐煩的語氣,「記得張塔和謝曉菲么?」

「當然,他們兩個、我和陸欣,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我叫丁達志,我是個偵探。我幫助人們找到他們想要找的人,那是我的工作。現在是張塔和謝曉菲讓我來找一個叫葉滔的人,那就是你,對嗎?據我所知這兒沒有第二個叫葉滔的。他們知道我可以找到你,他們還希望我能帶你去和他們一起生活。」

「這麼說你是特地來這裡找我的?」

「是的。」

「這麼說你回來看看,你曾經住在這兒,以及你認識陸欣之類的,全都是撒謊咯?」

「不!我沒撒謊!我的確曾住在這兒,那時候我是個特工,你不會記得我的,通常我都戴假髮出門,有時候還粘上假鬍子。我也的確認識陸欣,他現在住得離張塔和謝曉菲不遠,他們現在過得很開心,現在就差你了!」

「那他們為什麼不親自來?」

「他們不能來,小子。」

「為什麼?」

自稱丁達志的男人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沉吟了一下,反問道:「你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他們的情形嗎?」

「是的,當然!我們在玩『捉鬼』的遊戲,陸欣就是那個時候失蹤的。」

「能把當時的情形說給我聽聽嗎?」

「我記得……」葉滔道,「我是『鬼』,當我在廢棄的皮鞋廠的二樓衣帽間抓到謝曉菲的時候,她尖叫了一聲。那裡有一排一排很多的柜子,她躲得很好,在一個很黑暗的角落,但我還是把她給抓到了。我想她是被我給嚇了一跳,那地方的確挺可怕的,我們很快離開了那幢樓。

「後來我耍了賴皮,我咯吱她,要她說出張塔藏的地方,我知道她一定知道——一定是張塔教她躲在工廠那個可怕的地方,以為我不敢進去找。我們穿越了兩條街才找到張塔躲藏的那個車庫。當他看到謝曉菲和我一起出現的時候,他馬上就猜出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他一路上對我冷言冷語地,讓人聽了很不舒服,我就回了他幾句,結果他沖我大發脾氣,我們差一點打了起來——如果沒有謝曉菲在的話,我們肯定打起來了。最後我們誰都忘記了去找陸欣了。

「我直到回到家才想起來陸欣的事。你知道,我們四個當中我最大,陸欣的媽媽還特別關照我要照顧好他——於是我決定再回去找他。我先去了他家,他媽媽告訴我他並沒有回來,於是我找了附近幾個我們經常躲藏的地方——垃圾回收站、廢棄的郵筒里、工廠和房子後邊的小林子……哪兒都找不到他!他失蹤了!」葉滔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語調道。

「後來呢?」

「後來?後來發生了些倒霉的事兒。你知道工廠後面的那條死巷嗎?那兒很臟,到處都是污水,而且又黑,陽光在正午都照不進那破地方。況且那時候,我記得差不多是晚飯時間了吧——但我實在想不出陸欣還能躲在哪兒了,於是想去碰碰運氣。

「但我剛走進巷道就跌倒了,我想是跌進一個坑裡了吧——真是倒霉——但我很快就爬了出來,我很擅長爬高的,即使哪裡很黑也難不倒我。」葉滔道。

「你爬上來以後呢?」丁達志好像聽得入迷了,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摸著下巴,臉上露出微笑。

「我看到了一個人。我原先還以為是陸欣,他和陸欣有點兒像,但我馬上就肯定那不是陸欣——他的頭髮很奇怪,像是頭上插了一根根的管子,陸欣要是把頭髮弄成那樣,他爸一定揍扁他。他跑上來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向巷子外拖,我想他可能是媽媽找來叫我回家的人吧——但他也太沒禮貌了,你知道,我是這個街區孩子們的頭,沒人敢那樣對我。況且我這麼狼狽的回去,一定會被媽媽揍一頓。於是我反揪住他的領子,用膝蓋踢他的肚子,他拉著我胳膊的手放鬆了,我把他壓在牆上,用手肘頂住他的喉嚨,就這樣……」葉滔把手從兜里抽出來,比劃著,「我又給了他的肚子一拳,沒想到他昏倒了,於是我把他扔在了旁邊的水溝里。」

丁達志幾乎要笑出聲來,「那大概是朱嘉奧第一次單獨行動吧,真是丟人的經歷。」他想,但他並沒有對葉滔說關於那個昏倒的「朱嘉奧」的事,他只是笑著對他說:「你這個笨蛋,陸欣其實一直都躲在家裡啊,他故意讓他媽媽對你說他沒回家,這樣你就永遠也找不到他了。」說到這裡,他卻幾乎笑不出來了——這個小小的謊言,卻讓眼前這個男孩付出了巨大的、不為人知的代價。他終於知道在葉滔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了。

「真的嗎?」葉滔道,「那個壞小子!」——但他的語氣聽上去卻一點也不生氣。

藍金色的光芒從他們身後的走廊的兩邊包圍了他們,對面的玻璃大廈耀眼得幾乎讓人無法直視,飛人高登早已經不見蹤影——竟然已經是太陽初升的時候了。

葉滔倚在牆上,雙手又插回兜里,微笑著,他從今以後再也不必按門鈴向人打聽有關陸欣的事了。

丁達志又戴起了鴨舌帽,把帽檐壓得低低地,拿出手機:「嘿,阿秋,恐怕你得找到那個叫陸欣的,讓他親自來一趟了,不然這個叫葉滔的孩子是不會走的……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他是個地縛靈,你想想辦法吧,只要一分鐘,我保證,我保證把他們兩個都帶回來……」

幾分鐘後,丁達志回到辦公室,名牌在他掠過所帶起的風的推動下緩緩旋轉起來,他將名牌扶正,讓它懸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仔細端詳著上面的文字:「丁達志·樂園天使」——這塊名牌很快就不再屬於他了,幾周之後他就將去第三天進修,準備升位至光之天使的行列——或許這次就將是他最後一次引導了。

他將漂浮的顯示屏拉到自己面前,連上資料庫,屏幕上顯示:「葉滔,11歲,1921年6月17日傍晚失蹤於上海公共租界,結案期限:200年。」他按下屏幕上的刪除鍵將這一行記錄消去。

丁達志瞥了一眼屏幕的右下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名牌又再次旋轉起來。

這是2114年6月17日清晨,該去雲上睡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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