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街頭:栗原桑的故事

今天回答了一個關於日本中年人找工作的問題(當今日本找工作真的這麼難?),雖然答案有點跑題了,但答案中講的一個關於栗原桑的故事引發了絡繹不絕的人的興趣。

我並不希望對這個故事的人的關注者都是懷著喜聞樂見的心情來看栗原桑的笑話的。相反,正如我在該答案中多次提到的,不管我們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都應該懷著足夠的危機感。危機感也許不能給您帶來直接的幸福,但是,它永遠不會是一樣壞東西。

栗原桑的故事具體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在專欄里,我想把這個故事講得更完整一點。其中有很多在原答案里沒有提到的細節,也可以補足原答案的一些被質疑的漏洞。

從今年5月起,作為最後的論文課題,我開始研究日本的貧民窟,以及流浪者。日本的流浪者很少,如果你是過來觀光,也許壓根就看不到他們的影子。根本不會有人向你乞討的事實,也會讓你有時忽略他們的存在。這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確實是極少數,並且基本都集中在幾個固定的地方,比如東京大阪橫濱的三個貧民窟里。另一個原因是,有的人雖然每天露宿街頭、公園、橋下,實在下雨的時候在網吧過一夜,但白天他們衣著乾淨體面,就混在人群之中。

這些人為什麼會衣著體面呢?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和周圍人一樣體面的人。

這些人里,就有栗原桑的存在。

看過原答案的人應該已經知道,栗原桑從名牌大學畢業後,進入了日本數一數二的綜合電器製造企業任職,並且靠著年功序列的制度緩步上升。進入公司的那一年,是昭和50年(1975年)。當時第一次石油危機剛剛結束,日本社會正面臨著就業困難的處境。而栗原桑靠著名牌大學的出身和較為優秀的素質,卻成功進入了大手企業,這時的他一度認為自己一輩子就能安穩地吃香喝辣下去。

那個年代,儘管被說成是就業困難,但比起今天來看實在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並且一旦成功進入公司,就基本意味著一生為這一家公司賣命,一生拿這一家公司的薪水和福利。那個年代,日語里甚至沒有リストラ(裁員)這個詞,跳槽(日語成為「轉職」)也是非常稀有的舉動。從進入公司開始,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就會這麼一直干到退休。

然而隨著泡沫經濟的崩壞,全社會的企業都迎來了削減人工成本的時代。製造部門被一個一個移到中國和東南亞等其他國家,管理部門(日本的「管理部門」包括法務人事財務等所有非生產或營銷部門)則能少幾個人就少幾個人。中間階層的管理人員只有一半有留下來的意義,各種「擔當課長」「副部長」之類的人物成了不折不扣的雞肋...

栗原桑被企業總公司裁員的時候是平成11年(1999年)8月,當時47歲的他,剛剛升職為空調系統部門的課長,正式向著光明未來躍躍欲試的時候。

得知自己被裁員時栗原簡直就是兩眼一黑——自己並沒有犯過什麼工作上的過失,也不是抱怨公司內部不公平說別人閑話的人,為什麼還要成為裁員對象呢?就因為自己是中年而不入那些青壯年社員嗎?

上級的部長給他的解釋竟然是「公司這樣下去就玩完了,下一財年開始就會換新的人事制度,到時候你就算是留下來,也會面臨各種減薪,還不如多拿點錢(退職金)自己離開」

栗原當然是非常不情願的。但是自己卻沒有一點辦法。因為公司的勞動組合也是靠不住的——裡面的人全是以後的候補幹部,又怎麼會因為自己的求情而干涉公司的利益呢?於是栗原只好拿著規定的加算了1年工資的退職金,被分流到了旗下的子公司。在當時大企業倒閉也不奇怪的條件下,這樣的待遇已經是"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了「

12個月的工資加退職金,1800萬日元。

新任職的子公司是總公司生產的電腦和複印機等產品的租賃服務公司。社長是總公司以前的常務董事(對,和《半澤直樹》里的大和田是一個頭銜),各個部門的管理人員也都是以前總公司的前輩。大部分人都是栗原所認識的,所以栗原並沒有在子公司吃到人際關係的苦頭。

不過,工資確實還是降了不少。在總公司的時候一年的收入能有800餘萬日元,現在只有600來萬了。但是,一想到如果自己是私自轉職到其它無關的公司,工資肯定會更少,栗原就覺得還不錯。妻子也覺得他挺幸運的。

作為租賃公司的營銷擔當課長,栗原在轉籍後3年遇到了第二次退職請求——這家子公司也開始裁員了。

因為在這家公司只呆了3年,所以這回的退職金竟然只有50萬日元。從子公司被裁掉後,栗原通過自己的努力以及以前在總公司的人際關係,找到總公司的一些事業部門尋求再就業機會,而他最終得到介紹的,是負責電梯維修和檢查事業的孫公司。

這回的工作內容,成了庶務(就是一些雜活)和勞務管理。雖然頭銜是」主事「,但實際上就是個沒有實權的等死職位。收入也降到了原先在總公司時的一半不到。

又過了兩年,悲劇再次發生,這回,孫子公司直接倒閉了。

由於和總公司已經相隔甚遠,並且總公司的狀況也已經是在垂死的線上,栗原在多次被敷衍後斷掉了繼續尋求總公司庇護的希望。沒有辦法了,只好把個人信息投到了社會上的再就業職員企業。然而在不景氣的當年,已經52歲的栗原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介紹。

」你的專業不對口。「」大手企業裁下來在下面的小公司跳來跳去的人我們最不需要了「云云,栗原被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他甚至去了職業安定所找體力活,然而警備員和司機之類的職務竟然以」大學生不好用(大卒は使いにくい)「的理由拒絕他。(這就真的是日本國情了,中國有的地方司機都要招研究生呢)

之前加入的失業保險這時可以開始領取了。諷刺的是這竟然成為了栗原桑最大的收入來源。一個月17萬日元。而這個保險金,也只能領10個月。栗原不得不找了些臨時的飲食店和配送業務的兼職,時薪不超過900日元。

成為homeless的原因,是債務和借款問題。由於沒有了高收入,被房貸逼得窮投無路的他不得不開始借高額融資來補貼家用。而罪魁禍首的房貸,是20多年前簽下的4000萬日元。

當時的4000萬日元房貸並不是一個太高的價位。而像栗原這樣的大公司出身,銀行只看他是這家公司的就能豪爽地審核通過——基本等於是沒有審查的融資。預定的還貸計劃是:退休前的24年里可以連本帶利還完其中的7成,退休時能一次性拿到3000萬日元的退休金,這樣的話可以很輕鬆的還清貸款。更爽的是,到時候如果房價能像現在(買房時)這樣漲上去,估計能值7000萬日元也說不定,到時候把它賣了,用那筆錢還能建獨立住宅,實在是不買都對不起自己啊。

栗原從總公司退下時拿到的1800萬大部分都還了房貸。即使是這樣,他還剩下1700萬以上的債務沒有清算。子公司里減少的收入已經夠他省吃儉用的了,好不容易算計好一個按時還完的生活節奏,卻又被貶到了孫子公司,真是連內褲都要買不起了。

妻子身體不太好也不適合出去兼職,栗原就像在颳起颶風的海里隻身掌舵一艘載著妻兒的破船。

2年後,這艘破船被孫公司的倒閉徹底剝奪掉了動力。

栗原為了還房貸和其他消費債務,在失去正式職業後的兩年內垂死掙扎,卻欠下了15家白的黑的金融公司合計1200萬元債務。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終於是堅持不下去了。每天從早到晚都會接到催促還錢的電話,甚至有人上門來要債。生活已經無法正常繼續。

最後,栗原只好求助於前來幫財務公司要錢的律師。律師告訴他,趁著還有點可處分的財產,把他們都變賣了,就免你法律上的責任。栗原的豪華公寓到底還是沒能還完貸款,賤價出售後儘可能地給各方還了債。實在還不起的,也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泡沫經濟年代價值漲到了5000萬的房子,現在只賣了3000萬。把銀行的貸款還掉後,剩下的悉數還給了其他財務公司。

失去房子的家庭也隨即變得七零八落。妻子在躲債的時候就回了老家,後來到了長男的家裡居住。大女兒則住到了公司的單身宿舍。栗原到了妹妹和妹夫家住了一個月後,無論如何都覺得自己是個包袱並且沒有面子白吃白喝,終於在某一天,說」我出去一下「之後,再也沒有回去。

而栗原能去哪呢?哪也去不了。他在離家之後也再也沒和家人聯繫過。

栗原成了Homeless.他到現在都想不通,自己當初一切都是為了公司,認真工作,什麼質疑都沒有過,可最後為什麼會被公司一刀就減下來呢?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

另一個很諷刺的事情是,當初為總公司制定裁員計劃的管勞務的常務董事,最後成了副總裁。這就是冰冷的現實。

這就是栗原的故事。

1998年4月-大手電筒器企業管理職升職

1999年8月-被總公司裁員分流至分公司

2002年7月-第二次裁員被飛流到孫公司

2004年9月-孫公司倒閉,徹底失業

2004年5月(是的,當時並沒有完全退職)-房屋賤賣、還債

2004年11月-從妹妹妹夫家離家出走,從此妻離子散。

現在住所:以明治公園為中心,青山、赤坂、神宮前一帶露宿。每天靠撿拾舊書舊雜誌生活,收入在1500日元-5000日元之間不定。稍微有點錢的時候會去漫畫咖啡店和網吧之類的地方過夜,沒錢了就睡公園和青山墓地之類的地方。

故事講完了,大家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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