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eze of Ancientry
他是幾年前從美院和電影學院畢業後來到這裡學習敦煌藝術史的人,我佩服他的勇氣,這裡雖好,但是我能感覺到這裡的那種充滿絕望的死寂。四周是黃沙萬里,研究院沒有圍牆,林蔭道外就是沙丘,彷彿那些沙土隨時會越過樹木吞噬掉這裡。
走進他的公寓,裡面是她的妻子,美院學習油畫專業的研究生,和他一起來到這裡工作,嫻靜和藹,還有他們的孩子,叫吉祥的小女孩,還有女孩子的姥姥姥爺。我有些出乎意料,原本以為這裡應該是單身男人髒亂的宿舍,可是這裡實實在在是個家庭,樓下也有一些在玩耍的兒童和老人,四周是綠地和白楊樹,而白楊樹外就是虎視眈眈的巨大沙丘。我 不太能相信這裡有正常人的生活和完整的社會,可是這裡就是存在著。中午吃午飯的時候,看著敦煌研究院裡面來來往往的人群,我一再提醒自己,我不是在一個類 似於火星的荒漠上,我是在一個遠離東部,在中國西北邊疆茫茫沙海之中一個小小綠洲的一個學術研究員的人群中,吃著豆腐土豆,這種感覺真是太奇妙了。下 午在劇烈陽光下的陰涼裡面看書,這裡是敦煌研究院的圖書館,多虧陳海濤的關係,我可以大搖大擺在圖書館裡面看著我感興趣的書籍,首先我看了一本斯坦因的 《中亞腹地考古圖記》,這是一本恢弘的考古巨作,但是序言依然遮遮掩掩的表現出中國人的酸味。裡面提到了莫高窟和王道人的許多有趣的事情。我很佩服斯坦 因,我不認為他對中國人不友好,雖然他低價賣走了許多珍貴文獻,但是歷史是複雜的,很多事情有其前因後果。隨後,我看了日本人寫的關於藏經洞文書的掃盲小 冊子,也是妙趣橫生。老實說,外國人研究中國的學術著作浩如煙海,而中國學者研究國外的著作,則基本寥寥無幾,根本不能拿出來見人。晚 上,小女孩吉祥死活不願意離開媽媽,所以我們在陳海濤的公寓裡面舉行了一個小型的學術講演,他的爸爸也饒有興趣的旁聽。話題是莫高窟254窟的捨身飼虎壁 畫的深入研究,這個佛教本生故事,講的是佛祖前世不知多少代,是一位王子,叫薩陀那,有一天和自己的兩個哥哥出去遊玩,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母虎和五隻即將 餓死的仔虎,王子於是發願捨身飼虎,叫自己的兩個哥哥先走,自己返回倒在母虎面前,誰知母虎已經無力進食,於是王子割破自己的咽喉,鮮血淋漓,若母虎舔 食,則可喚起食慾和精力,同時爬上山崖,縱身躍下,死於母虎面前,於是母虎和仔虎將王子食盡。王子的兩位哥哥找到王子的白骨,悲痛欲絕,哭天搶地,突然領 悟到王子犧牲自己,普渡眾生的高貴目的,頓時收起悲聲,連聲讚頌王子功德,歸告父母,眾人為王子建塔,王子也成佛得道。莫高窟254窟捨身飼虎壁畫隨著投影儀的閃爍,陳海濤仔細的從構圖,畫法,技巧,意義等角度深入解剖這幅著名壁畫的各種深層次境界。我極為受用,同時也從壁畫裡面滲透出來的巨大悲劇情感張力,死亡主題所散發出來的恐怖而又富於神奇魅力的道德說教力量角度,提供給他一些思路。但願有所幫助吧。窗外已是暮靄沉沉,隨著投影儀的關閉,我也不敢打擾他們夫妻和家庭的寧靜,告辭出門。外面暮色沉沉,路燈散發出幽古之光,走在林蔭大道上,看著右手邊的莫高窟巨大的砂石山壁,覺得自己行走在一副散發西域風情的長長歷史捲軸之中。
遠處一群女孩子走來,趙歐醒問,你們這些女孩都是研究院的嗎?最後一個女孩子點點頭說,是,不過她隨即補充道,他們都不是女孩了,他們都結婚了!說完,哈哈一笑,追上前面的女孩子,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長長的林蔭道里,那些桔黃的路燈之中。在此地,女孩子真的能固守自己的青春嗎?眼前是茫茫黑色的沙丘,他們就橫亘在林蔭道的盡頭。在清晨的習習涼風之中,走過莫高窟的大門,我進入這些鋪陳著絢爛古典壁畫的石窟,雖然一直有無知國內遊客的騷擾,但是從畫冊和書籍走進真實的洞窟,依然感到興奮。從頭頂到地板邊緣,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壁畫,很難用語言形容一種感覺。如同走進一個極為古舊的宏大宮殿,明明被告知這裡空無一人,但你無法不覺得這裡無處不在的神祗,他們就在你身邊呼吸,談話。充 斥視野的壁畫,就好象密不透風的藤蔓,藤蔓裡面隱藏著無數歷史的痕迹。這點無需諱言,我始終要不停的提醒自己,我離一千年前畫匠親手繪製的精美畫卷觸手可 及。因為我總覺得,這些東西始終應該停留在美術畫冊裡面,離自己這麼近,真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因為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毀掉這些千年珍品。那 些環繞在我四周的壁畫,如果仔細觀看,首先會有一種感覺,很多壁畫如同民間年畫一般的粗劣製作,因為原本我期待每張壁畫都是吳道子《八十七神仙圖卷》或者 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那樣的傑作。其實我錯了,這裡的壁畫,都是民間默默無聞的畫工的日常工作,無論氣勢和神韻,自然無法和我剛才提到的那些巨匠的功力相 提並論,但是如果再仔細看看,一種另外的感覺油然而生。每一個細部,都絕對沒有放過,無論是我之前提到的捨身飼虎,還是就在眼前的」觀 無量壽佛經變」,從筆法和布局上看,都是那個時代風貌的絕佳體現,一種蘊含在這些日常工作中的歷史特徵,不斷湧現出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筆鋒和神韻, 一個普通畫工,雖無法開一代之風,但他們依然是那個時代藝術風範的代言人。從不斷變化的飛天形象就可以看出來。飛天,不是在天上飛的意思,而是泛指一系列在天上飛行的諸神。」天」的意思是」諸天」,等同於」諸神」。一般認為是印度教神話裡面的樂神緊那羅和乾闥婆,後者泛指一類天神。不過也有人不這麼認為,飛天的意思很廣泛,大約是說一切可以在天上飛行的八部天龍諸神。飄 渺飛行的飛天,實在是由粗壯的形狀逐漸過渡到現在的這個樣子,某個壁畫的菩薩下端,畫著幾個原始飛天,一看就是西域和尚的樣子,身體的肌肉結實有力,同時 畫師的重點不在這些神祗上,所以筆法和氣勢還比較簡單。直到盛唐時期那些極度女性化的飛天,裙帶飄逸,身體修長,隨風而擺。初期的苦行再到華麗甚至糜爛, 都可以看出來。第二次,多虧海濤使力,我又看了幾個不開放洞窟,最讓人驚異的是號稱最美菩薩的57窟,其中那個無數人傾倒的菩薩就立在 我面前,前人已經對這尊美麗菩薩做了鋪天蓋地的評論,而現在,這一切都沒影響到她/他(菩薩應該皆是男性,也可以說無性別),她靜靜的站立在黑暗的洞窟里 已經千年之久。
丁姓朋友的妻子,也是這次的講解員,將門打開,光線照射進來,第一時間的反射即將她從黑暗中帶領出來,站立面前。分 明能感受到臉上的潮熱和形態的嬌羞,無論從那個角度上說,這是佛教壁畫和世俗審美登峰造極的結合。臉部桔紅的粉飾和身上瓔珞的刻畫都到了增之一分則做,減 之一分則少的地步。她的旁邊對稱位置上還有一個皮膚黝黑的菩薩,也是美輪美奐,倘若不掉色,很難說這不是一件和前者一樣的精品。佛教宣揚的理念本不該讓人對菩薩有如此多遐思,更有褻瀆菩薩的嫌疑,但是據說,唐代菩薩的畫法,許多是按照當時風傳一時的美女做原型,也難怪世人對這尊菩薩動了凡心之念。隨著門的關閉,我移往下一個洞窟,而這美麗超凡的菩薩霎那見又隱於黑暗中。關 於莫高窟藝術成就的書籍如恆河沙數,我自然無需再廢話,我只是想說,這些壁畫的每一處,都看不到任何的懈怠和偷工減料,即使是一模一樣的千佛,都一絲不 苟。即使是最看不見的角落,都下足功力,絲毫沒有馬虎。這自然是佛教信仰之下的自然行為,不過在我看來,那個對敦煌來說輝煌的年代,有輝煌年代本身所與生 俱來的堅毅和自信,毫無猥瑣之風。當講解員指出眼前那個醜陋不堪的塑像乃清代修建時候,我才認真觀看莫高窟那些建於南北朝和盛唐時期的塑像。和壁畫一樣,粗看起來,這些如同民間野廟裡的泥胎塑像一樣,毫不起眼,灰頭土臉。和我在西藏大寺院裡面見過的那些金碧輝煌的高大神像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可 是細看這些塑像的細部,那些建於隋唐時期的塑像,神態眉宇之中自然有一種可達我心脾的精神。僅僅一個站姿,一個手勢,都是一代的風物人情的代表。雖是有定 式的宗教塑像,依然可以傳達建造匠人自信圓熟的記憶。它極為準確的傳達了佛教興起時期的豁達寬容,超越俗世的心理狀態,真是越看越妙。當我看到牆角那些供養人的畫像,突然在佛教世界裡面有了凡人的氣息,從靈鷲山虛空會的宏大說法,菩薩諸天雲集,突然走進來一群初唐的仕女,他們從敦煌出發,經過半天黃沙滾滾的行程,來到這裡,魚貫而入,虔誠地禮佛。鴉雀無聲,只有僧侶的低吟。而在窟外,氏族大姓的男人們,則指揮著工匠繼續在崖壁上開鑿著新的洞窟,許多畫匠在樹林里休息。寺院的僧侶在寺院中忙碌著。有無數從各地來的高僧在這裡說法譯經。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眼前。
出洞,看著腳下鬱鬱蔥蔥的樹木和強烈的陽光,我突然感覺到,時代之風氣,真的能影響這一時代的一切,藝術首當其衝。有清一代,國人之獨立人格盡喪,奴性深入心脾,所造之塑像也不倫不類,醜陋不堪,和十六國,隋唐大開大闔,寬容自信氣度下所營造的佛像,真是雲泥之別。那麼看看當代之藝術,一切自明,不必多言。走進藏經洞,裡面自然空空如也,講解員重複著大家都知道的斯坦因,伯希和盜竊國寶的故事。王道士將價值連城的寶藏廉價賣給帝國主義分子雲雲。莫高窟的入口,赫然聳立著王道士的墓碑佛塔。按照眼下時人的標準,王道士,無疑是徹頭徹尾的賣國賊,漢奸。但是這座墓碑乾乾淨淨,靜悄悄的聳立在遊客如織的入口,無人毀壞或者唾罵。大家對王道士不過是一聲笑罵而已,似乎覺得他是無知才造成的惡果,並非有意賣國。歷史是複雜的,也是很難用某種簡單易懂的道理就可以全部解釋的。有很多時候,不看歷史的細節,就無從把握歷史真相。可是歷史的細節總是最難以掌握的。在國內出版的考古學書籍中,將伯希和,斯坦因,斯文赫定在描繪成文化強盜的語調已經不多見。在莫高窟旁邊的書店裡面,我看到一本書,作者在序言里直接將斯文赫定比成自己心目中的文化英雄,讚譽之色溢於言表。反 過來看斯坦因,恐怕如今成為所有考古學者心中的英雄偶像,在我看來,斯坦因將大量經書用低價買走,無疑出於個人目的,基本動機是為了提升自己在國際東方學 的地位,而非出於什麼帝國主義分子由來已久的惡毒。本來斯坦因是匈牙利人,國內一會將他描繪為12歲就取得英國國籍的老帝國主義文化強盜,並且生性狡詐, 一會則說他41歲才拿英國國籍。其實斯坦因出於對東方學的熱愛,在中歐和德國多所大學學習印度學,為了去印度才跑到英國,日後獲得英國國籍。他不過是一個 普通人,既不是那麼偉大,也不會那麼邪惡。但是沒人能否認,他是敦煌學的開山鼻祖。同樣,我驚異於那些在十月革命後亡命中國,在莫高窟生活了幾個月的白俄士兵。照例說,經過五百士兵的糟蹋,莫高窟顯然早就該毀於一旦,但是很顯然,這群士兵只對莫高窟進行了不經意的破壞,令人難以相信。最 後,國人痛罵日人狂妄言論」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但是日本敦煌學的成就依然高於中國,乃是事實。順便說一句,和伯希和在北京招搖過市,炫耀自己在 敦煌的寶貝一樣,同樣在敦煌拿走經卷的日本橘瑞超探險隊實際上出發前也得到了北洋政府的專門許可。至於為什麼用於外人在中國考古,其理由讓人費解。以 現代人的眼光看很費解,不過我覺得也很正常。國家,民族,國籍,邊防等概念真正興起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候的事情,在此之前,個人出國並不需要如同我們現在 人人手拿的護照。那個時候所謂的護照,並不是個人身份證明,只是專物專用,類似於一張本國發出的臨時通行證,根本不需要獲得目的國的簽證,並且大部分時間 也沒有用處。明顯例子就是斯文赫定拿了一張護照在中國旅行,至始至終就沒用過。而斯坦因進入新疆,到知府家做客,也沒人問你有簽證沒有。晚於斯坦因進入中 國的榮赫鵬帶著軍隊進藏,當地人也沒有感到奇怪。那個時候的人們,對國家國境,沒有明確感念。反過來,我想那個時候真是出國旅行的好時候。
當 年的藏經洞,並非」藏寶洞」,它無非是莫高窟下的一座寺院(有可能是三界寺)的普通貯藏室,裡面百分之九十是佛經,並且不是什麼秘而不宣的佛經,都是大家 隨時可以弄到手的《金剛經》等常見經文。而且沒有一個佛經是全的,都是只有數卷而已。都是所謂的」供養經」,亦即有人為了供養寺院或者神佛,抄寫佛經以增 進功德。自然是抄寫那些比較常見的佛經。多了以後,寺院到處都是,於是就將殘缺不全的佛經一股腦的收拾到這個當年唐代高僧洪辨的神龕內。剩 下亂七八糟的還有各種宗教絹畫,極為常見的史記殘片,各種常見儒家書籍,寺院僧侶人員名單,說明一點的就是,並非寺院主持名錄,都是些下層僧侶的名單,還 包括各種手工業製作方法記錄,還莫名其妙的混有各種民族文字的信件,地契,買賣協議,借條,甚至還有離婚協議!,還包括寫錯了的佛經,塗改過的證書,各種 為了粘貼其他部件廢舊公文,很顯然,藏經洞,只是當年寺院的一個普通雜物存儲間而已。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在一千年前的某一天封閉起來,直到被王道士打開。由於印刷術的發明,中國現在所存留的古代文獻里,自宋朝以來就沒有手寫文獻,這些書寫於唐代的手寫佛經立刻就價值連城。另外偶然保存的少數民族文字資料也成了極為稀罕的寶物。最重要的就是那些最莫名其妙的地契,買賣合同,離婚協議什麼的,與宗教毫無關係的東西。由於正史裡面極難保存這些反應古代民間生活的真實材料,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就成了記錄當時社會生活的活字典,價值遠超那些宗教畫卷和佛經之上。一個普普通通的雜物儲藏室,由於歷史久遠,到了如今,出乎當年僧侶的全部想像力,在他們看來隨隨便便的一些雜物,成就了如今鼎盛的」敦煌學」,真是難以言說的奇妙。可是,王道士和當時中國的學界,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完全沒有認識到其中的價值,再加上中國官僚的上下隱瞞,直到斯坦因帶著寶物震驚歐洲,引發伯希和的進一步發掘,再到因為伯希和忍耐不住的在中國學人前的炫耀,才驚起羅振玉等中國頂尖學人重視。但是羅振玉,王國維的重視遠遠無用,即使將所有經卷運抵北京,路上依然大量流失,被席捲一空的藏經洞,到了俄國人來,仍然能平地颳走三尺泥,還弄走了一萬多件東西,顯然王道士還有壓箱底的寶貝沒有上交。可 能是國人覺得經卷已經完全拿空,不管是國外也好,還是國內留存也好,莫高窟就沒有價值了,沒有人把這當寶藏,當地政府居然同意五百多俄國革命逃散到中國的 白俄士兵居住在莫高窟!很顯然,這些人對莫高窟又進行了不經意的毀壞。知道這個史實,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無上的藝術殿堂啊,居然能拿來做兵營! 也許是我的朋友說的對,中國學界只重視文字,而不重視藝術的價值。直到張大千到莫高窟臨摹,才讓人知道莫高窟除了藏經洞,還有那美輪美奐的壁畫塑像等藝術 瑰寶。有一次午間吃飯,有人告訴我目前敦煌研究的邏輯:早些年為了弘揚敦煌,做的工作是大量臨摹,後來逐漸轉為文物保護。後來意識到再保護,莫高窟也必將消亡,於是目前的工作轉為開發,當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遊客接待中心……
我聽了,說不出哪沒理,但是背脊發寒。這就是我們對世界遺產的態度。依然是短期利益。我敢說,敦煌若亡,實亡於我輩之手。舊國立敦煌研究所庭院坐在舊國立敦煌研究所的院子里,這裡早已人去樓空,49年以後的新的敦煌研究院在一里地之外。陽光透過極為高遠的天空照射下來,透過院子中的綠樹,照射我身上,暖洋洋的。眼看著天空和寧靜的院落,覺得時間回到了國民政府最後幾年在這裡建立國立敦煌研究所的那段時間。看 著陳列室的照片,那些當年志願來這裡保護莫高窟的年輕人圍繞在常書鴻的周圍,如同所有那個年代的照片一樣,所有的人都帶著朝氣和時代特有的希望。這很難形 容,我知道這些東西現在沒有了,有的只是我在敦煌研究院裡面看見的那些四不像的年輕人。也許是我太過尖刻,我想。畢竟,保護莫高窟的工作,大家都做了。還 能說什麼。但是,誰不會去保護呢?常書鴻的油畫擺在房間的一個角落,有兩副油畫叫《敦煌冰河上飲牧牛》《廚房贊》,前者畫的是莫高窟前面那條大泉河在冬天結冰的情景,後者是一個健壯的女廚師,手裡拿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是魚。可是我知道,如今的大泉河早就乾涸,上游就已經截流,諾大的河床,裸露著醜陋的土地,魚?冰河?都一去不復返了。聽講解員說,老人說,以前的敦煌,只要在低洼處,挖地不深就可以冒水,而現在要打井至兩百米才有水。早年的月牙泉非常美麗,如今僅剩下一點點水,就是這一點點水,也是重新從別處挖水池蓄水才有的。所謂玉門陽關二關,非守土,實守水也,是嗎!我聽了一陣心寒。站在莫高窟的洞窟裡面,講解員周圍的遊客已經走光,由於我們和講解員相談甚歡,所以多留一會,趙歐醒告訴我,上游的疏勒河和黨河是敦煌的生命之水,可是上游大建水壩,導致黨河和疏勒河下游幾百公里斷流,包括黨河的支流大泉河。我再也無心觀看頭頂的壁畫,頓時感到從頭頂到腳底板一陣透亮。難道還有人嫌這裡一望無際的沙漠戈壁不夠嗎!
講解員,也姓羅,他說,上遊說放水也可以,但是條件是移民十萬人到敦煌來,而敦煌現在的人口達到18萬,早就超過能承受的人口底線,自然不會答應新進移民。於是一直僵著。我立刻意識到,這沒法解決,這毫無辦法。從自以為」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開始,國人就在短期利益的趨勢下,干著飲鴆止渴的事情,你若要問為什麼國人會注重短期利益,好吧,看看我們的歷史吧。那裡面有答案。從陳海鵬的畫室出來,已經是夜色高升,遠處的天空,還沒有褪盡的天光如同晶瑩剔透的藍色水晶,下面是莫高窟的燈火。夜色裡面的林蔭道,暖色調路燈,照的地面如熔岩一般,到處是火紅的斑點。涼風陣陣,白楊樹立在道路兩邊,風過樹頂,傳來婆娑的輕響,坐於地面,身旁流過潺潺的流水,目光再次打量莫高窟,那火紅的山岩赤壁上面的星辰,極為壯觀。星河運流,多少代將會過去,然而,應該留存的東西,始終將會具有永恆價值。而原本如喧鬧集市吆喝一般的各種叫囂,也遲早會散去,這一切都是時間的問題。猛然仰頭觀看,只見直接鐫刻在空氣中的寶石,閃爍發光,遮蔭在夜空中黑暗搖擺的夜風之中,只是從一千五百年一直吹拂在這裡的微風。前方是一個家庭,朦朧夜色始終看不見是誰,但是我知道他應該是一隻在這裡接待我的陳姓朋友和他的一家。分明有兒童歡快的影子。走近了看見真是他們,互相也沒有太多的寒暄,其實我們剛剛分開,在視野開闊,晚風呼嘯的山崗上,對著遠處橘紅色的三桅山。我腦子一片暈眩,酒精侵蝕著我久不飲酒的大腦。但是即使有些暈眩,還是能想起孔子弟子曾皙的話:」浴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雖說他的本意是天下禮樂大治,但依然可以描述我們幾人在山崗山閑談,一起遙望落日莫高窟的情景。那 位剛認識的丁姓朋友,也是這裡研究院的工作人員,同樣畢業於電影學院。很難的的是,在一個沙漠腹地,一下子聚集了四個電影學院的人。走進他剛剛結婚的房 間,我坐在地上,看著他的妻子和牆角放置的古琴,突然覺得,我以前的很多想法都是錯了—縱然你去花費幾乎一生的時間去博得」一日看盡長安花」,但又如 何堪比人家一下午富足和有價值的時光?
陳姓朋友的小女兒吉祥依然怕我,始終只敢偷偷看我,卻不敢和我說話。我也知趣的走開,在和我沒有熟悉之前不敢上前耍弄。他們逐漸消失在林蔭道的另外一側。我回頭一看,天色愈加晚了,路燈比剛才更加明亮。想 起下午和他們一家在莫高窟後面的沙山上,面對陰涼的天氣,遠處是壯闊但十分貧瘠的河谷,我畫了幾幅速寫。吉祥小姑娘在旁邊玩沙,不停撿小石頭放在我手裡。 她的爸爸媽媽則微笑的看著這一切。很詭異的氣氛,因為這麼陰沉的天氣很少見,而涼風之中,夾雜著從遠處三桅山吹來的沙子。吉祥在喝牛奶,說」我以後要在山 上喝牛奶」,牙牙學語的她說出這麼完整語法的句子,也是在令人詫異。腳下的道路,通向前方,我知道那裡是從敦煌來的路,可是在夜色的籠 罩之下,那遠處的盡頭處於黑暗中。我奇怪的想,倘若那路的盡頭變了,不再是你所能意識到的歸路,而是通往某種未知世界的入口。並且自從你走上這條路就能感 覺到道路盡頭給你帶來的力量,你是否還有勇氣前進?那毫無確定性的未來?夜色中的路正因為某種原因,我已經看不見我的前方道路通向何處,原先,我自以為是能看見的,並且信心滿腹的前進,但是路燈盡頭突然籠罩了一層大霧,或是原本明亮的盡頭突然陷入黑暗,我的確是放慢了腳步,但是我不能停下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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