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家/研究者如何評價姜峯楠(Ted Chiang)的《Story of Your Life》?
請著重於研究語言學這一身份而不必拘泥於一般的文學評論來發表看法。
不是語言學,是做認知的。
物理科普有人做,心理和認知神經學科普也是需要人做的。
這部小說表面上講的是語言學,深一層講的是認知神經科學,最深一層講的是哲學,討論自由意志的。
1、語言
「昨晚下雨了,所以今早出門,大街上是濕的。」
這是語言心理學家常常舉到的一個例子。
因:下雨了。果:地濕了。
儘管喬姆斯基可以把這個句子精彩地解剖成幾個結構,但是去掉修飾,這個句子大體上只是描述了這麼一種因果關係。
關於語言學的東西知道這麼多就可以了。原因如下。
2、認知神經科學
認知和腦科學提出了理論來解釋語言的形成,但大都流於表象。
這是因為現在認知科學裡討論基礎感覺時,往往是生物上解剖學的、認知上數學強等價模擬的,哲學上還原主義的(眼珠上哪些細胞在特定波長的光線的射入後發生特定化學反應,引起哪些神經元反應,經過外側膝狀體,到達V1皮層,這個過程中相當於形成了那些特徵覺察器,在初級視覺皮層通過柱狀神經結構體怎麼激活如何表徵和映射?這個過程可以不可數學模擬?)
而談到語言,則都是表象研究:語義網路是如何的,語言加工可能有幾個大系統?功能是什麼?至於每個神經元在其中的作用,只可能是推測和理論,甚至這樣的推測也絕少出現。
這是因為一個大腦有至少數百億個神經元,而目前技術手段有限,一般核磁成像的只有61×73×61個體素(解析度),可以想像你用只有四個像素的屏幕看默片電影嗎,男主角是誰,女主角是誰?
再加上V1及其以下的神經元對事物表徵往往是拓撲的,而再高級的心理過程往往是非拓撲的,加上其它一些原因,難以解釋到神經元水平。
所以說,語言這個東西現在還不能夠用還原主義的格式來討論,很可能現在語言學家們說的還都是金木水火土,雲從龍風從虎,連牛頓力學,元素的化學反應的水平都還沒到。
我們只需要記住這麼一條定義:
語言現象,是一種抽象符號系統。
七肢桶為什麼發展出那麼奇特語言呢?
因為前面說過的原因,我們只能以一些大假設性質的理論回答。
新近的心理學家提出一個理論,叫做具身認知。
它大體上是說:人的思維不僅僅是人腦的產物,而且是人身體的產物。當你有三條胳膊時,你的大腦會產生控制和感受第三條胳膊那部分意識和思維。當有人少了一條胳膊,他的思維和意識需要一個適應過程,甚至產生錯位和混亂,這就是幻肢和和很多幻肢痛的原因。
這個想法是非常妙的,但是一些人據此反對計算模擬(形式邏輯系統可以複製人的意識)這一認知學科終極目標,因此我還是頗為討厭一些開口閉口具身認知的人的。再說這只是一種認知學科的大思維框架,而不是什麼切實理論,形而上地專註研究它那就是相當無聊了。
特德蔣很巧妙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七肢桶發展出這樣的語言是因為它們的眼睛圍著腦袋長了一圈,對於它們來說,沒有前後左右。
這個對於一種智慧生命的語言系統來說有什麼影響呢?
因為已經說過的原因,我們說語言學是難以用神經元的水平和計算模擬來討論的。但是,有一種東西,它同樣是人對於具象事物的抽象化和符號化,而且因為它的語義是頗為獨特的,或許是這個原因,全世界的同仁們已經在它的神經元表徵上做出了一些了不起的研究和計算模擬。這個東西,是自然數。
關於自然數,目前我們至少可以知道,它的表徵是基於空間和自然數的規則的。儘管表徵1,2 ,3,4……的腦區糾纏交織混亂不堪(非拓撲的),但是它們之間數字距離越近,表徵的神經元重疊越大,更重要的是,人們在表徵自然數的時候,總習慣於將它們按照從小到大的順序從左至右(有的文化是從右往左)往空間表徵映射,導致的結果是SNARC(心理數軸)效應。
後來發現,人對於時間也是這麼表徵的,人對於字母也是這麼表徵的,語言網路和這個無關,但這至少給我們打開了一扇窗子。
很可能抽象符號系統裡面的每一個符號,必須依附於向具體的形象映射才得到,而類似於「動物」,「哲學」這些不能夠順利向具體的形象映射的抽象符號,必須可以向另外一群抽象符號表徵映射才能夠得到。而數學符號則是向康德所謂先驗的空間感知映射的。
要知道七肢桶是沒有左右之分的。
實際上沒有左右之分也沒關係(一些習慣於上下閱讀的台灣地區的人,心理數軸是從上往下的)。如果我是特德蔣,我會把七肢桶的人描寫成渾身通透,都是眼睛,連上下之分也沒有,實際上是不可能的,重力感會告訴生命體上下方向感,或許要寫七肢桶生存在一個無重力空間里……或許這樣也沒用,七肢桶還會想起其它的康德所說的所謂「先驗知覺」,將抽象符號系統向它映射……這樣想下去也沒有盡頭了……
科幻小說家的精彩之處就在這裡,他想到了一條科學規律後,只對合理性進行有限的追究,然後就布局小說的設定。
再說,或許外星人生活的空間、外星人的感覺器有我們根本想像不到的奇特。它們所感覺到的世界渾然一體而又條理清晰,它們感覺到的變化不分先後又洞察秋毫。
具身認知都要罵我們了,你沒有長七肢桶那一圈兒眼睛,你怎麼知道它們的感受呢?早期還有人人為所有人的感受都不同來著,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說的白是什麼白?
總之,特德蔣在處理這個科幻小說的第二層內涵的時候,非常有創造力。完成了一個優秀科幻小說:有理有據,無法反駁。但僅憑這個,不可能得到星雲獎。
特德蔣在深一層還討論了自由意志問題。
3、哲學思辨
曾經我們某位老師告訴我們,一流的科學家都是搞哲學思辨的,但是我看著他在黑板上寫下一連串的泰勒級數展開,講了半天也沒講明白的時候,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亞里士多德,就得好好學高數。因為最能夠向你解釋那些大哲人思想的,恰恰是數學公式。否則你的偉大思想就是一堆概念堆積。
閑話少敘,然後那個老師向我們提出了一個終極問題,自由意志。
程序員和一些數學家理解起來自由意志是非常困難的。說實話,我一個做心理的至今也不理解。
老師:假如一頭驢子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它面對著放在左右的一堆草,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話,你能夠預測它下一秒把頭擺向哪一端嗎?
老師,能夠啊。只要把所有的影響驢子擺頭的變數和影響規律都形式化解析出來,然後帶入到一個公式里,不就行了?
老師:你知道混沌系統嗎?你知道不穩定系統嗎?
當然當年正在講台下裝孫子的我也沒有問那麼多,只是自己到圖書館看了很多書。個人感覺這個大問題可以做如下描述:
這一天終於來了,大功告成,我們徹底地將一個人的意識複製進電腦,或者寫出來了一個和一個人的意識強等價的程序。我們突然想到一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問題:
如果把這個意識程序封存到一個CS程序裡面,讓它去和其它AI單挑,那麼它的一舉一動不就都被設定好了嗎?它和一個木偶有什麼區別?
研發出這個意識程序的科學家們面面相覷,意識到我們現在和一個木偶有什麼區別?我們感覺自己在自由選擇,感覺自己在選擇喝水還是喝可樂,實際上不過是讓一個更加大的形式化邏輯系統牽著我們做木偶戲而已嘛。
馬列學院的同學們會立刻站出來說,意識具有主觀能動性嘛。呵呵。
迄今為止,這種意識能動性或者說自由意志還是不能夠打動我。不能說服我。
這個自由意志的問題,說到底,是可以解析的事物,是不是會產生違背自己數學原理的做運動。雖然我從普利高津一路看到哈肯。雖然我知道幾類不穩定系統是肯定無法預測的,也明白某類運動的解析式會突然發生分母為0的狀況,導致不可能出現解析解,只能用概率來討論。甚至看了量子物理的一些書,知道測不準原理的數學描述,可還是沒說服我。不是因為感覺和常識上匪夷所思,而恰恰是因為思考上感覺不可理解。
不能形式化的,只是因為形式化的手段不夠好罷了。不可解析的,可能是因為數學本身還沒有完善自己罷了。違背規定自己的數學原理做出運動,可能只是因為那個數學原理不夠好罷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是鼓勵我天天看數論和非線性動力學的原因。因為大多數時候,組裡的核心演算法都是我做出來的,所以我的boss每次看到我抱著一本厚厚的數論書,臉上都浮現出你小子能不能少看點沒用的表情。
特德蔣的這個故事,可能就是在影射這麼一個人類在理解自由意志問題上的矛盾。
你越相信數理邏輯描述一切,你就越放棄自由意志。
可是我們如何去想像非自由意志呢?我們普遍的感覺是,我是有自由意志的。這一刻我拿起杯子喝水,沒有誰控制著我,你要是不相信,我改主意了我現在要把杯子摔到地上。
這樣的我,如何去想像非自由意志的世界呢?
特德蔣為什麼要描述這麼奇怪的一個七肢桶語言,是因為他想要向我們講述一種更加奇特的生理-心理效應,他為什麼要講述這麼一個奇特的生理-心理效應,是因為他想要講述一種奇特的智能,他為什麼要講述那麼一種奇特的智能,他是在告訴我們,那種非自由意志的世界觀距離我們的切實感受有多麼遠,就好像生來失明的人去想像顏色,就好像生來失聰的人去思考聲音,就好像只有兩隻眼睛的我們,去想像腦袋上長了一圈眼睛的外星人的語言一樣不可觸摸。
想了一圈繞回來,只有女主通過語言理解了對方的世界觀,可能恰恰是對「語言是溝通心靈的橋樑」這個基本定義的關照。
語言不但是一種抽象符號系統,還是溝通心靈的橋樑。
整個故事的三層內涵收尾銜接,形成了一個奇妙的環狀結構。
這些東西可能是我過度解讀。不過要知道特德蔣的這部小說可得了星雲獎。任何解讀可能都還在作者的構想之內。更難能可貴的是,故事講得非常優美,動人,氣質和諾蘭的電影如此相似。真期待諾蘭能夠拍這部片子。
1. 1. 1. 一般認為人類語言在句法上沒有本質的區別:按照原則參數的觀點看,所有人類語言的原則(Principle)是相同的,不同語言由於輸入了不同參數(Parameter)導致了表層上的句法不同。比方說,人類語言在本質上是一串彩燈,通過不同的開關可以控制串上有哪些彩燈亮起。對開關的操作不同,彩燈串最終看起來是不同的,但是本質上永遠是一串彩燈,不可能超出這個本質,比如變成一串混進一隻章魚的彩燈。1. 1. 2. 人類語言在句法上可以表現出不同的語序:例如漢語的主謂賓,日語的主賓謂。不同語序即不同參數導致的結果,而本質上的一個限制是,人類語言總有一種語序。這種語序可以是混合語序或者自由語序,但是無論如何順序是存在的。1. 1. 3. 這種順序的本質是,句子可以被拆分成多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是可以獨立有意義的。例如一個主謂賓的句子,其主語單列出來也是有意義的,比如「一隻貓」。經過一定順序的組合,不同的有意義的部分構成一個句子。
1. 2. 1. 七肢桶的語言不存在語序這一性質。不存在語序和語言學上的自由語序是不同的,1. 1. 3. 中闡述語序下的不同部分單列有意義,而七肢桶的語言並不存在單列有意義的部分,因而「不存在語序」。
1. 2. 2. 因而七肢桶的語言並不在一般人類語言學的討論範疇內。比方來講,人類語言的本質是一串彩燈,七肢桶語言並不是,它只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儘管具有和人類語言類似的溝通功能。2. 1. 首先不妨假設自由意志不存在,我覺得這點對於討論這篇小說來說沒有影響。2. 2. 1. 既然自由意志不存在,不妨假設存在拉普拉斯妖。2. 2. 2. 如果考慮到拉普拉斯妖的計算需要包括其本身(遞歸),那麼其計算量則是無窮的。但是暫且不考慮其可能性。2. 2. 3. 拉普拉斯妖的存在基於一種有順序的因果關係。如 1. 1. 3. 所述,這裡的順序指任一部分均有獨立的意義:風吹硬幣,硬幣倒了,可以明顯看到因和果(類比主語、謂語等)可以作為單獨的事件描述。亦即,對於事件「因果」,即使不描述其子事件「果」亦可描述子事件「因」。在此基礎上,由於有可能僅知道「因」而不知道「果」,拉普拉斯妖才可以由「因」計算「果」。2. 3. 1. 然而七肢桶的語言對事件的描述並不遵循「有順序」前提。對於事件「因果」,當且僅當事件整體被描述完成時,描述有意義;單獨而有意義地描述任一子事件,「因」或「果」,是不可能的。2. 3. 2. 進一步,用語言X描述一個事件Y的前提是:知道如何使用語言X描述事件Y。對於七肢桶語言而言,由於有意義地僅描述一個事件的真子事件是不可能的,因而為了知道如何描述事件Y,必須直接知道如何描述完整的事件Y。對比人類語言,為了描述事件Y,可以先知道如何描述其主語,而後謂語,而後……等。2. 3. 3. 於是對於七肢桶而言,「因」向「果」的計算是不存在的:因為 2. 2. 3. 中的僅知道「因」而不知道「果」情況是完全不存在的。那麼如果知道「因」也必然知道「果」,不需要任何計算、推理。3. 1. 我認為這是小說的關鍵。同樣是自由意志不存在,拉普拉斯妖提供了一種由現在推論將來的可能,七肢桶語言提供了一種知道現在的前提是知道將來,以及任意一個時刻的可能。3. 1. 1. 在 2. 2. 2. 中提到拉普拉斯妖的計算必須是無窮大的,因而也許可以認為,在否認自由意志的情況下拉普拉斯妖仍然不可能存在。於是,儘管將來是既定的,但是我們不可能得知將來。這種觀點保證了自由意志可以作為一種幻覺存在。設想如果自由意志存在,我不能得知將來,將來也不是固定的。現在自由意志不存在,我依然不能得知將來:對我而言,將來依舊是不固定的,因為我不知道它。不妨稱之為樂觀的無自由意志主義。
3. 1. 2. 然而七肢桶語言提供的可能性是,既然我們知道現在,那麼也必然知道將來,因為現在不可能被單獨地知道。於是自由意志的幻覺不可能存在,將來是固定的且已知的。不妨稱之為一種悲觀的無自由意志主義。這是小說表達的核心。4. 但是我認為邏輯上來說七肢桶語言雖然可能存在,但與小說中並不相同。4. 1. 一個可能:既然任何事件的子事件不能被單獨描述,那麼可以被描述的事件必然滿足:該事件非任何事件的子事件。於是唯一可能被描述的事件是古往今來的一切,任何其它句子不可能存在。七肢桶語言只可能包含一個句子。因為其它任何事件都是該事件的子事件,其它任何句子都是該句子的一部分。4. 2. 然而有另一個可能:否定 2. 3. 1. 的結論。更改為:對於事件X,可能單獨描述其子事件,但是對其任意子事件的描述都不能構成對事件X的描述。換言之,對於一個描述「我是人」的句子,單獨描述「我」的句子是存在的,但是這個句子並不是描述「我是人」的句子的一部分。4. 2. 1. 但是這種可能性摧毀了由七肢桶語言向 3. 1. 2. 的推導:因為任意事件的子事件均是可以被描述的,僅知「因」而不知「果」的情況是存在的。當我不知道「果」,我就不能描述「因果」,但我可以只描述「因」。4. 2. 2. 於是七肢桶語言僅僅是一種很有趣的語言,但不能幫助討論自由意志之類的問題。4. 2. 3. 這裡的「有趣」涉及到語言學上人類語言一個基本的性質:遞歸。如英語的一條句法規則是:AdjP CNP -&> CNP。這條規則的意思是,當一個形容詞片語加上一個普通名詞片語,二者構成一個新的普通名詞片語。注意這裡的片語(Phrase)並不是一般說的由多個詞構成的片語,而是既可以有一個詞,也可以有多個詞,但是在句子里具有同一個功能。apple 是一個 CNP, red 是一個 AdjP, red apple 構成一個新 CNP,而在任何句子里,把 apple 替換成 red apple 在語法上都是成立的。由於這種遞歸性,人類語言只需要有限的詞和規則就可以造出無限的句子:你可以把任意句子的 apple 替換成 red apple,接下來繼續把 red apple 的 apple 替換成 red apple 得到 red red apple,以此類推。4. 2. 4. 然而這種有趣的七肢桶語言並不行。如 4. 2. 所述,所有句子都是自己獨立的,不由更小的部分構成的,語義上更小的部分需要以另一個完全獨立的句子來描述。換言之,句子不能疊加構成更長的句子:這種語言不具有遞歸性。4. 2. 5. 然而可被描述的事件是無窮的。對於沒有遞歸性的語言,描述無窮的事件的方法必須是不同的。考慮到一種語言的「體積」必須是有窮的(否則七肢桶的存儲容量是無窮大),因而該語言不能具有無窮的辭彙或規則。4. 2. 5. 1. 一種可能性是,七肢桶語言的規則(函數)中,事件X被視作由有限個基本的事件(考慮到時空是量子化的,這點應該是可行的)構成,而添加任意基本事件都會影響到最終映射到的句子,而不可能僅僅在原有句子上添加一個部分。於是似乎人類既有的某些加密方法是符合七肢桶語言要求的,只是七肢桶語言加密的對象是事件本身而非對事件的描述。
人類應該沒有那種思維方式。語言比文字產生的早,而無論是語言還是文字都基於某種「共識」。圖滕式的敘事方式應該也存在過,但是歧義太大,無法像和語言那樣形成共識,畢竟語言容易在高頻的使用中形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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