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不要媚俗地孤獨
1、
經常有人問我:你孤獨嗎?
我說:有時候會啊。
別人就說:噢,原來你也會孤獨呀。
是的。不過,這裡面有誤解,而且是兩重誤解。有時候交流是困難的,一個人袒露自己的狀態,別人照著自己的想法去理解,就錯會了。
像我們這樣還沒有從煩惱中解脫的人,都會有孤獨的時候,不管是單身,還是熱戀,還是已婚,不管是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嬰兒,還是情竇初開的少年,或是垂暮西風的晚年。世間哪個凡人沒有孤獨的時候呢?
而且,有時候孤獨,並不代表常常孤獨,不意味著生活因孤獨的造訪而陷溺在絕望痛苦中,從而急切地渴望開始一段感情,渴望某人的陪伴,或者恣情的放縱。
現實生活中,我見過的人里,還沒有誰從來不孤獨。有沒有不孤獨的人呢?一定是有的。但我們見不到。就算見到了,也不認得。有些人的生活很清寂,比如長久在山上住茅棚的道士,牆壁被火不知燒過多少次,從井裡挑水煮飯,我們覺得很孤獨,對他而言,也可能是其樂陶陶的淡然。
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問有沒有孤獨的時候,基本上是白問。因為答案是肯定的。
但也不全是白問,還可以得到其他消息,比如,是不是真誠,是不是明了。
戀愛中如膠似漆的人,說往後再也不會孤獨,那是不能明了人心的無常,世事的變遷。外表冷漠堅強的人,拒不承認孤獨,卻暴露了自負與警惕。
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是不是真誠,你就問他孤獨不孤獨;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是不是慈悲,你就問他有沒有傷害過別人。
信誓旦旦地說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的人,一定不夠慈悲。說得越堅決果斷,越虛偽、愚妄。
誰沒有傷害過別人呢?當我們的心還不夠清凈,不夠細膩的時候,遇見事情沒有能力考慮得很周詳,無意間的眼神和動作,都會傷害到別人。如果不願意看見這些,是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的。
2、
孤獨不是一件好事情。它是應當被解決的。但解決的辦法,並不是去尋找陪伴。尋找陪伴,則會迷失在孤獨里。因為陪伴從來都在,一刻也沒有遠離,只是當一個人沉浸在自我製造的孤獨中時,就對陪伴視而不見了。
孤獨是製造出來的。
比如,一個人感冒了,他可以吃藥,也可以輸液。如果吃藥,他會覺得情況還好;如果輸液,他會覺得情況嚴重些。輸液,可以在家裡輸,也可以住院。如果在家輸,他會覺得情況還好;如果住院,他會覺得情況嚴重些。其實都是一樣的病。
如果住院時有家人的陪伴,有親友提著水果糕點來探望,他不會覺得太孤獨;如果是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半夜發燒,坐著計程車到醫院掛急診,他覺得孤獨死了。其實都是一樣的病。
到底是生病孤獨呢?還是住院孤獨呢?還是半夜打車孤獨呢?還是一個人孤獨呢?
一個人半夜在家睡大覺,睡得呼呼的,不會孤獨。半夜打車吃火鍋,也不會孤獨。住院時,亂七八糟的親戚來了一大群,也不會孤獨。所有這些事情,單獨拎出來看,沒有一樣是孤獨的。但湊在一起,就給人一種很孤獨的印象。
以前有個同學,大年三十晚上,躺在異鄉醫院的病床上,沒有家人陪伴。我給他打電話,說了兩句,他說,頭疼得厲害,掛了吧。
當時覺得,他好孤獨啊。
如果不是大年三十晚上,就不會這麼孤獨。同樣的病,生在別的時候就沒那麼孤獨,生在大年三十晚上、八月十五夜裡,就孤獨得多。同樣是一個人吃晚飯,點的菜都一模一樣,如果剛好趕上生日,尤其是三十歲、四十歲生日,就會覺得孤獨死了。其實,哪天晚上吃飯不是吃呢?這孤獨是真實的嗎?
佛教有個詞叫「遍計所執」。遍計所執,有增益執,有損減執。當我們把一件事情貼上標籤,這件事情就不是原來的事情了,我們就不能如實地看待事情本身了。依於這件事情,增益了種種妄想。
事情本身,有時候也苦,但不會很苦。而依附其上增益的種種妄想,會帶來更多的苦,以至難以忍受。
眼下的生活,有種種是不能拒絕的,願意也得接受,不願意也得接受。從長遠看,我們可以選擇一切。但從眼下看,忍受是必須的。就像半夜餓了,你想吃到泡麵,是可能的,只要你願意從被窩裡爬起來,穿上衣服冒著大雪到小賣部,拎回來燒一壺開水衝進去,泡上十分鐘,泡麵註定能到你嘴裡。但如果,你希望下一秒就有一碗泡好的香噴噴的面擺在你眼前,是不可能的。
「娑婆世界」也叫「堪忍」,因為不能不忍耐。如果不願意忍耐,就只有痛苦。之所以不願意忍耐,是因為在事情上起種種增益執、損減執,不能如實地看成它本來的樣子。
生病就是生病,你卻偏偏在生病時聽李志,你不孤獨誰孤獨呢?你要是聽郭德綱,病還是一樣的病,孤獨會少一點。
如果完全不起增益執、損減執,郭德綱都不用聽,不管是八月十五的晚上對著月亮生病,還是大年三十獨自在宿舍喝粥,跟大家圍坐在一起擼串喝酒,也沒有什麼區別。
孤獨本身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生活。如果不人為地往上添加分毫,一切狀態都只是:生活本來如此。
把本來如此的生活,貼上種種標籤,視之為孤獨,就必然要忍受未來的苦。
很有些人喜歡講:要麼孤獨,要麼庸俗。然而,如果以為孤獨有什麼高貴,有什麼不同凡響,而寧願陷溺在孤獨里,並以此為深刻的話,本身就是庸俗的。沒有什麼比刻意製造孤獨更媚俗的事情了。
當上天的賜予,因緣的際會,令有人在一時一地,不能遇見同群時,也會呈現孤獨的相。這種孤獨的相,不是出於自我製造與妄想,不是今夜我偏偏想你,不是覺得自己被世界長久遺忘,而是懷抱著熱情關懷芸芸眾生,卻逢不著一個理解自己的人。
這樣的因緣,是有的。但這種因緣下的人,絕不是冷漠地高傲,因為沒有人懂自己而爽然若失,更不會憤怒。如果說孤獨,他們是最應該孤獨的人,最有資格孤獨的人,但他們從不覺得自己孤獨。孔子在他的時代,是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但孔子從不因此不開心,他說:知我者其天乎?又說: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有時候,孔子對弟子講:予欲無言,天何言哉?雖然這麼講,但他還是留下很多話,直到今天還言猶在耳。他說,德不孤,必有鄰。
一個以芸芸眾生為關懷的人,怎麼可能孤獨呢?在浩淼的宇宙里,在曠劫的久遠中,只要走在日臻完善的道路上,就絕不會孤單,就一定會有鄰居。
所謂孤獨,只是一時一地的錯覺,在遙遠的時空里,總會有心與自己相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不過,孔子並不迷戀遠方,他是身體力行地從身邊開始。他教導弟子:「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矣」,「近者悅,遠者來」。他絕不是那種抱怨身邊沒朋友而渲染孤獨的人。
孤獨是一種錯覺。是將自己和芸芸眾生割裂而產生的。實際上,一切有情,都未曾與自己分離。當過分關注自我的時候,就漸漸看不到與其他有情的種種聯繫了。
3、
一年半前,我剛搬到現在的住處,買了不少東西塞進冰箱。因為據說冰箱里多塞東西會讓獨居的人沒那麼孤獨。到後來,都放過期了。我沒有吃零食的習慣,一旦關上冰箱門,看不見,就忘記吃了。
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食物能填滿冰箱,塞滿胃,卻不能塞滿寂寞的心。當一個人因為空虛,而渴望填滿身體時,空虛終不能因此緩解。當一個人因為孤獨,而千方百計排遣時,孤獨終不能因此遣去。一旦片刻獨處,孤獨就如影隨形地從空蕩的四壁間溢出了。
後來,我除了煮粥的米,不再買任何零食。冰箱也停了,省下的電費還能多買些貓糧。
有人說,千萬不要一個人住,哪怕養只貓,養只狗也好。好像一個人住是無比可怕的事情。多年前,我也看過寫「獨居的第三年」之類的文章,好像很不幸福。但如果把事上的種種遍計執相都遣去,吃飯還是吃飯,睡覺還是睡覺,生活還是生活。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說歸說,我還差得很遠。所以,有時候還是覺得沉悶,近乎孤獨,不過,喜悅的時間也不少,並不像以前想像的那麼恐怖可怕。沉悶久了,就會寫點文章,如果一點孤獨都沒有,文章恐怕也懶得寫了。
我每天喂流浪貓。以前住望京時,每天早上喂,現在是晚上。流浪貓就像菩薩一樣。我住北五環,北五環有貓菩薩來吃供養;我住東五環,東五環也有貓菩薩來吃供養,這不就是「千處祈求千處應」嗎?
我很少見到貓,大約投十次食,有一次能碰見。有時候晚上在外面吃飯,回到家,冒著凜冽的寒風去投食,流浪貓已經等候很久了。
如果一個男人結婚到第七年,在外面應酬到很晚,回到家時,女兒可能早睡了,老婆可能悶悶不樂。雖然在等你回來,卻很難說是牽掛擔心多,還是猜忌懷疑多。而流浪貓等待我的時候,並不關心我今晚跟誰吃飯,飯局上的姑娘漂不漂亮,它們等待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要一口貓糧。
哪怕再冷的寒夜,當我回到屋裡不想出門的時候,總會想起,在這世間,這個寒夜,會有有情因我的怠惰而挨餓,會有生命企盼著我的到來。
很難說我給予貓的多,還是貓給予我的多。我想,勢必是它們給予我的更多。無論我怎麼挫敗,怎麼一事無成,流浪貓的存在讓我知道自己始終不會缺乏幫助世間其他生命的力量,縱然自己再不濟,力量再微薄,也足以給別的有情帶來慰藉。
其實,流浪貓並不需要我。沒有我的投食,它們一樣會頑強地活下去,而我取著於自己被其他有情需要的假相,得到安慰,見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流浪貓是我的菩薩。
在佛教里,看起來,眾生需要菩薩,其實是菩薩需要眾生。眾生是樹根,菩薩是花果,如果想枝葉繁茂,碩果累累,需要的不是灌溉花果,而是以大悲之水澆灌樹根,饒益眾生。
樹上的每一個果子,會覺得孤獨嗎?當明了自己畢竟與芸芸眾生同在時,一切孤獨也就剎那間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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