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別久

鄧安平躺在草壟上微微打瞌睡,羊群散開各自一團,山坡下的牧童們追逐打鬧,奔來跑去折騰的厲害。馬家僱傭了村裡幾家孩子牧牛羊,八歲的鄧安平是其中之一,他家裡只剩下娘親了,憑靠著寄養在馬家勉強能夠生活。

牧童們追打到山坡上,李二和李三兩兄弟跑的面色通紅,其他幾個孩子已經被他們打了個遍。

「那個沒爹的起來,咱們來練武比功夫。」

鄧安平躺在地上被李二踢了兩腳,他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李三又用腳去踩他的頭,而鄧安平還是沒有動。生了氣的李三蹲下身子去拽,卻正被鄧安平的額頭撞上鼻樑骨,李三翻到在地上滿臉是血,哇的一聲哭的凄厲可怕。

鄧安平扭頭撞向李二,奈何他身子太瘦弱,被李二抓著了他的脖子,他被摁倒在地上,其他牧童跟著一擁而上把鄧安平手腳死死摁住。鄧安平嘶吼雙眼通紅,單薄的小身子卻什麼也做不了。

「喂他吃屎,喂這個沒爹的吃屎。」

李二抓起青牛留下來的屎塊就往鄧安平嘴裡塞。鄧安平咬著牙不肯張開,低吼著像暴怒的野獸,但還是被揉碎的屎塊塗花了臉。

「老三滾過來,別他媽哭了,掰開他的嘴。」李二喊著,「不過來我等會就收拾你。」

李三流著淚滾了過來,他撕撤鄧安平的嘴,指甲在鄧安平臉上留下可怕的抓痕。

「不行,哥,他牙好硬啊,掰不開。」

「拿棍子捅開,撬住他的嘴。」

李三拿棍子捅了幾下鄧安平的嘴,木棍直接崩碎了鄧安平的幾顆牙,吃不住痛的鄧安平眼淚潰堤留下來了,他滿頜鮮血嘴唇破裂還是被木棍撬開了嘴。

「狗娘養的還敢動手,今天喂你吃點熱乎的。」

李二抓了一把還沒風乾的屎塊,那上面草莖還可見氣味腥臭的讓人作嘔。他一把全塞進鄧安平的嘴裡,往鄧安平喉嚨里狠狠的捅了幾把。

鄧安平渾身抽搐了起來,喉嚨里倒翻的胃液洶湧嘔吐了出來,李二連忙按住鄧安平的嘴不讓他張開嘴,那臉色猙獰的不像是個十歲的孩子。

「給我摁住他,讓他全部吞進去。」

幾個孩子死死摁著鄧安平,終於他不再掙扎了,身子癱軟了下去,目光怔怔的沒有了一點神采。

「吃屎的鄧狗子,吃屎的鄧狗子。」

一群牧童笑的暢快極了,圍著鄧安平蹦來蹦去。

「你要還敢告訴你的寡婦媽,明天等著接著吃屎吧。」李二踢了幾腳鄧安平,「我們把羊趕回去咯。」

李二李三兩兄弟和一群牧童往回走了,鄧安平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他終於哭了出來,一點聲息都沒有。

「馬伯,牛送回來了。」

鄧安平回到了馬家,天色已經很晚了,太陽沒過山崖。

「兔崽子你可真行,這牛羊要是丟了你們幾條命都不夠,這個時候了沒晚飯了。快滾吧,記得明天早點。」

馬伯像是沒看見鄧安平的慘狀,揮著手像是撲棱趕走蒼蠅,鄧安平一步三回頭,牛圈裡直接甩出一條掃帚來。鄧安平在門口的橋邊洗了臉,他收拾了一下自己顯得不那麼狼狽。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盞油燈微弱漸滅。

「安平回來了啊,快些睡覺吧。」鄧母放下針線。

「你又和人打架了?讓我看看你的臉,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話呢!」

鄧安平掙脫開母親的手。

「你爹死的早,你這麼不讓我放心,我們娘倆可怎麼活啊。」

鄧母坐在那裡垂淚,鄧安平面著牆咬著牙不肯說話。自從爹去世了,在村子裡他便飽受李家兄弟的欺負。

早早起來的鄧安平在懷裡揣了一柄短刀,那是他生日時候村子裡徐叔叔替他做的。自從爹去世了之後,只有徐叔叔照顧自己。徐叔叔和往常一樣提著野味來了,他摸摸鄧安平的頭笑的燦爛極了。

「嫂子不用忙了,今天屋裡的要回娘家去,我要打點下行李,馬上就走。」

徐明聲音爽朗,三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時候,一身打鐵練下的腱子肉讓小鄧安平羨慕不已。

「小安平好好放羊啊,別偷懶,回來讓你娘做好吃的。」

鄧安平點點頭但是還有些難過,他想和徐叔叔說說臉上的傷,看著那寬闊的背影沒有說出話。

鄧安平把短刀藏在羊毛里,羊群散開之後牧童又打鬧了起來,他摸出短刀走到李二的羊群那裡偷偷的牽走一隻羊羔,尋了一處背風坡,一刀捅進羊脖子里。刀極快,割拉出一條觸目驚心的傷口。鄧安平死死摁住羊頭不讓它叫出來,汩汩血水淌在砂石上,小羊羔掙扎的蹄子慢慢軟了下來。鄧安平眼中閃著可怖的光,他從尾椎骨到大腦渾身顫慄著可怕的快感。

他喘著粗氣,卻從未有如此滿足。

殺了羊羔後的鄧安平若無其事的回了山坡睡覺,李二幾人又尋摸過來找茬,鄧安平不反抗又被打了一頓,一些拳腳倒是不重。

馬伯把李二李三留在了馬廄,離開的鄧安平聽著那慘烈的叫聲有著說不出的快意。

鄧安平割了些羊肉回家,他小心的翻牆回去免得鄰居撞見。屋子裡的門虛掩著,他悄聲的走進去,他順著內屋門縫望去,母親和徐明赤裸的糾纏在一起,徐明古銅色的身軀瘋狂的撞擊著自己母親的身體,他咬著自己母親乾癟的乳房像一頭野獸發出低吼。

鄧安平傻了,他看不到東西嗅不到氣味聽不見聲音,他尋不到自己只剩下無邊際的白茫。終於,他又能聽見了,是母親壓抑著的痛苦的呻吟。

鄧安平悄然離開了屋子,胸腔里空空蕩蕩有風在回吟。

四通鎮連接著隴海道側枝與碓陵道隔江相望,旁邊的兩門山巍巍郁發蒼蒼。

鄧安平一路乞討走來已經麻木如行屍,他坐在酒館門口兩眼空洞無神,手裡的涼饃似鐵。

「不是我吹牛,當年我可是見過青衫劍神梅遠在金陵城大殺四方的模樣,然後我就逃回來了,別說我慫,江湖那可真不是我們這樣凡人可以呆的。」

「那個青衫劍神真的有那麼厲害么?」

那個粗嗓門酒客打了個寒顫。

「可怕極了,那劍太冷了,看到便是身體動不了,什麼劍俠豪客都是土雞瓦狗,逃回來了我的武功意外的精進了許多,這他娘就是生死之間的突破,拿命換武功真是兇險。有武功就有地位,每年雪湖長汀上論劍,誰贏了不都是名揚天下了嘛。」

鄧安平獃獃的望向那個酒客,那酒客轉過頭瞪了他一眼。

「小乞丐看什麼看,沒死過啊。」

酒桌又熱鬧起來了,鄧安平走了過去被暴怒粗嗓門酒客一腳踢飛了出去。

「晦氣!」

鄧安平爬了起來,他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教我功夫吧。」

「嘿,給臉了是吧,快滾。」

楊仲章喝罵著推開鄧安平,但是小傢伙根本不動。

「給我磕頭,磕滿意了教你。」

鄧安平咚的一聲額頭撞在青石板上。

楊仲章挑挑眉,倒是許久未見這種傻小子了。

鄧安平一個接一個的磕在青石板上,三十個後,他頭上已經血肉模糊。

楊仲章驚恐極了,旁邊酒客勸他厲害,他去扶住了鄧安平。

「師父。」

「不是你師父,會磕頭不算本事。」

「二十兩銀子,你能搞到就教你,到時候去南街桃木門那家,現在快滾,老子要喝酒。。」

鄧安平擰頭就跑了,楊仲章撇撇嘴。

「這種楞頭子認死理,給他點盼頭就好了,來我們接著喝酒。」

三天後的半夜,鄧安平叩開了楊仲章的門,他從懷裡小心掏出二十兩銀子,楊仲章連忙把他拉進門裡。

「好小子有一手,我就收你為徒,不過你要多弄一些錢來。」

鄧安平跟著楊仲章混生活,每次楊仲章選好了肥羊客商便上去攀談,鄧安平則趁機去摸錢財,老的油滑小的機警,成功往往七八成,有了錢楊仲章又能喝起花酒。這種偷摸畢竟不能久成,鄧安平也有被扭去報官時候,不過一是贓物已轉手,二是小子嘴夠硬,那些客商也沒法子滯留太久,往往是關在牢獄裡一頓毒打之後便不了了之了。

楊仲章風光極了,每日出入風月好不快活。他嘴上說著教鄧安平武功,傳了一套拳腳後便沒有了。鄧安平趁著楊仲章出門的功夫會摸進他屋裡,小柜子里有一本《烈風刀法》,薄薄幾頁他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去書堂請教先生,雖然艱澀但也明白了幾分真意。

正陽十五楊仲章慣例去喝花酒了,鄧安平摸進屋子點著燈抄錄最後幾頁,他看的入神沒有注意聲音,等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看見楊仲章陰森森的站在門口。

「師父。」

楊仲章有些醉醺腳下不穩,鄧安平想去扶他,楊仲章突然暴起一記重掌打在鄧安平胸口。鄧安平雖然偷師些粗淺功夫,但是終究是個少年,他悶聲倒飛出去。

「你小子是個禍害,可惜命不好,我就廢了你免得世上多一個白眼狼。」

「師父不要啊。」鄧安平爬起來狠命磕頭,他胸口滿是血跡狀如瘋魔。

楊仲章踩住鄧安平的腳跟,骨頭摩擦在地面上一點點發出可怖刺耳的碎裂聲,鄧安平不斷的磕頭,他滿臉淚水絕望而又瘋狂。

正月十五月明星稀,闔家團圓共度良宵,鄧安平如爛泥躺在南門的牌坊下,往來行人匆匆無人問津。

王家的車隊停駐在四通鎮,管事呼喚挑夫補給食物飲水,王家家眷趁著機會便下車去歇息風塵。王家老爺調任金陵,遠離泰京風波也不是什麼壞事,一家人心態難得閑適自然起來,家中氣氛也緩和融洽了許多。

「妹妹與我去看看胭脂吧。」

王汀蘭挽著王蓼蓼胳膊,兩個人面容姣好七八分相似引得不少回頭。

「這邊小鎮子哪裡來的好物件,到了金陵我們再買也不遲吶。」

王蓼蓼笑著拉住王汀蘭,自家姐姐急性子她要好好勸一勸。

「呀,這好可憐。」

王蓼蓼順著王汀蘭看見胭脂鋪旁陰涼處躺了個小乞丐,蓬頭垢面的倚在牆角。他雙眸無神獃獃的不動,枯瘦的讓人心疼。王蓼蓼蹲在小乞丐的面前,她用絹巾擦了擦小乞丐的臉,黑黑的泥垢都是腥臭。

「他的腿斷了。」王蓼蓼掀開鄧安平的破布衣裳說道,他局促的往牆角縮了縮。

「這可怎麼辦啊,我回去叫李伯吧。」

王汀蘭跑開了,王蓼蓼守在鄧安平一旁,李伯被王汀蘭一路扯了過來,鬢髮雜亂氣喘吁吁。

「二小姐,老奴這骨頭怕是要散了。」

李伯理理衣服,他打量了一下鄧安平,待到王蓼蓼喂完水把她拉到一旁。

「老奴知道三小姐心善,這一路來三小姐也救了許多人,這個少年右腳已經折斷,不如還是給些銀子,讓他自作打算吧。」

王蓼蓼搖搖頭。

「他不一樣,他眼神倔的很。」

李伯嘆了口氣,招呼了兩個下人抬起鄧安平。膿瘡帶著惡臭讓人掩鼻,王蓼蓼用濡濕的布幫鄧安平擦著臉頰,他死灰的眸子滲出淚水,王蓼蓼一點點的擦乾淨了。

王家的車隊在四通鎮留了沒多久便往金陵去了,王老太爺誇獎了王三小姐有俠義風,鄧安平留下在王家的事再也沒人說道了。有金陵老友的照拂,王家住所在秦淮畔硬是圈出不小的一塊地盤,遠離泰京世家各自相安,確實是修身養性好地方。幾個月施藥,鄧安平終於能走動起來,只是這跛腳一輩子也治癒無望了。他沉默的厲害,不作聲做著自己的事,王三小姐使喚他來來去去,一個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一個是樁木頭,不動不響。

「小瘸子,你在做什麼啊。」

王蓼蓼趴在窗欞上,她幾次畫歪了眉角乾脆不擦了,頂著花臉看著院子里桃樹數開花。鄧安平低頭默默的掃著地,他眼裡只有那一步見方的青石板。

「你說明天會不會下雨啊?」

「聽潮亭里真的會有奔雷嗎?」

「忘雪樓的紅豆糯米糰子會不會太甜了一些?」

「湯餅真的好吃耶。」

「宋家的小玉公子又作了新詞,長街久雪過故人,好傷感啊。」

「我是學琴好一些?還是瑟呢?」

王蓼蓼探出手臂,白藕腕撥弄窗棱散落下來的斑駁,破碎灑落又凝固起來。鄧安平遠遠的掃著庭院,似乎是永遠不會停下。

「小瘸子,聽李伯說你還在練武,你身體傷了還練它作甚,有我在王家沒人敢欺負你的。」

「小瘸子,你再不說話你就變成小啞巴了。」

王蓼蓼有翻了個身繼續慵懶的趴在窗口著看那個瘦弱的身影掃著地,落了的桃花掃凈空出一方天地,又顯得無趣了些。

「三小姐,今晚你要與二小姐去畫舫聽大戲。」

王蓼蓼揮揮手,還是在窗口翻來覆去的打滾兒。

「如果是與宋熙公子聽怕是才有些意思。」王蓼蓼說道,「小瘸子與我一起去吧,你總守著這小院子怪無聊了。」

王蓼蓼突然一笑說道:「若是看上哪家丫鬟,讓二姐去幫你說道,十有八九能成呢。」

鄧安平低著頭掃地悶悶說道:「小瘸子留在王家就很好了。」

「沒出息呀,你呀,趕快賺些錢娶了媳婦去外面置辦房子田地,自由自在不比做僕人來的舒服?」

鄧安平不說話了,王蓼蓼笑的鈴鈴:「小倔驢你還是留下吧,你想走我還不捨得呢。」

鄧安平又低頭掃地了,太陽從院子一側到了另一側,黃昏昏晚。

每當王家出行鄧安平都很小心,套好了車馬總要檢查再三生怕出了閃失,王蓼蓼和王汀蘭坐在車裡說這話,二小姐就要出嫁了,她心情並不是多麼的好。樓舫三層高燈火通明,王蓼蓼扶著王汀蘭進了畫舫,鄧安平站在岸邊看著進進出出士子佳人,華服鶯燕絲竹笙簫一切恍恍惚惚迷幻不真切。

鄧安平餵了馬,他倚在馬車上,畫舫是不是爆發出叫好聲,笑聲歡暢達旦,天微微亮才漸漸散去。

「小瘸子,快來扶一下二姐,她喝多了。」

王蓼蓼臉彭彭紅,而王汀蘭已經醉的爛泥,嘴裡都是迷迷糊糊的囈語。

「小瘸子,我見到了小玉公子,哇,真的好帥啊。」王蓼蓼激動的說,「我還同他說了話,不過我太緊張忘記該說些什麼了。」

「哎呀呀,好丟人啊。」王蓼蓼把頭埋進長袖,嗚嗚的說個不停。

「三小姐,我們到了。」

「好呀,好呀。」

鄧安平看到了那雙眸子,在夜色中仍然亮亮的。

王汀蘭出嫁了,場面端的是無比風光,李伯身體老了,鄧安平便接替他點嫁資,掏箱安床一通安排下來到了好時辰,鄧安平沒有隨迎親隊去,他要忙來忙去安排第二天的回門,仙橋瓜果還有油包一一處理下來,也是一夜未眠。

「小瘸子,休息一下吧。」

王蓼蓼蓬鬆著頭髮剛剛睡醒,她伸伸懶腰又趴在椅子上打盹了。

天氣微涼,鄧安平尋了一件衣服與她蓋上,雞鳴天亮天下白。

王汀蘭回省整個王家又熱鬧了起來,姐妹兩個在房間里說了許多話,王蓼蓼出來時眼眶紅紅的。姑爺為人挺和氣,與鄧安平在門口閑聊了幾句,對方不是世家豪門,規矩也就沒有那麼多,即便這樣這位新姑爺也是覺得疲憊不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其中沒有多少個人歡喜。

酒席上王蘇兩家人推杯換盞氣氛濃烈,鄧安平打點前後廚忙的不可開交。趁著酒席間隔王蓼蓼帶了些雞腳,鄧安平藏在柱子後狼吞虎咽的啃了下。鄧安平滿嘴油膩滑稽極了,王蓼蓼笑著帶著食盒跑開了。

二小姐去了蘇家,忙碌後的王家上上下下頹了許多,僕人慢騰騰的收拾院子。王蓼蓼在小院子里喝了些梅花酒,她臉頰微紅趴在那裡傻傻的笑。

「小瘸子,二姐嫁完了就到我了。」

鄧安平沒有說話,他垂手站在那裡就像木雕。

「二姐說,嫁人這件事一定要慎重,後半生的快樂或煩憂就這樣註定了。」

王蓼蓼杵著腦袋想了一會,又嘆了一口氣。

「要是能嫁給小玉公子,那一定會很開心。」王蓼蓼說,「可是他那麼好怎麼會看上我。」

「會的。」

「你又說胡話了,小瘸子。」

「是的,小姐。」

王家老爺子到了金陵之後就閑散隱居起來,每天訪友飲茶過的隱居名士生活。金陵城世家雖多但南北臣有黨隔,來到金陵交的好的南臣中只有曾經的同年宋家老爺子,兩個人時常喝茶追憶當年意氣風發模樣,談論一生得失惺惺相惜。

雖然兩家老爺子關係不錯,但是兩家走的並不親密,王家後輩們鮮有交流。王蓼蓼取過幾次宋府,山水清冷綠草萋豐,宋府沒有什麼女眷,她也不知道去哪裡好只是呆在亭子里看鯉魚,等王老爺子敘舊完了再一同離開。

王蓼蓼還在那個小亭子,她今天帶了些甜點打發時間,她剝出一點糯米糕探著身子去喂池子里的紅鯉。池子里魚身子肥膩優美全都在扎全張著口浮出水面,王蓼蓼一點點的往它們嘴裡投,有的魚遠了她就用力往前探探身子,不知不覺就伸的遠了,身子一下失衡。她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就被一個人扶住了。

「啊,小玉公子。」王蓼蓼局促的後縮,滿臉通紅。

「方才我在迴廊見你探出身子,我想喊你一聲又怕你受了驚嚇跌進水裡就走了過來。」宋熙望了一眼湖中,臉上掛起一絲笑意。

「你是王世伯家中的蓼蓼吧。」

王蓼蓼紅著臉應了一聲,她拽著自己袖子眼不知看哪裡。

「那….」

宋熙方要說話就看見一個蒙面人倒提刀抹著步子走在屋檐上,他一聲大喝追了上去。那蒙面人不退反進揮刀直接砍來,宋熙在剎那間躲避不及被砍傷了胳膊。他快步退了下來而那蒙面人緊追不捨刀法如潮接連不斷,宋熙單手揮劍應對有些艱難。這刀法無甚章法每一刀卻又勢大力沉,宋熙承著一刀一刀胸口積了鬱血,又一刀抵擋不來直接倒飛了出去。

王蓼蓼扶起了宋熙,蒙面人持刀奔過來順手磕飛了宋熙擲來的長劍,他向著宋熙一掌劈出,如山崩折摧,宋熙後退卻避之不開,這風雷瞬息間王蓼蓼側身擋在了宋熙身前。蒙面人這一掌拍在王蓼蓼背上,她直接癱倒在宋熙懷裡。

「你為什麼…..」

蒙面人抬起刀要揮下去,一道寒光飛來釘在了亭柱上。那劍滿寒霜,白霧繚繞冰冷刺骨,蒙面人不由退後幾步。他看了一眼深深幽幽的曲廊,翻身跳上亭子幾個起落離開了。

小玉公子在家中遇襲受傷,宋家被訪客踩破了門,只是宋家一律推作宋熙養傷閉門不見客。宋熙只受了一點點刀傷,這幾日他一直在王家照看王蓼蓼。大夫看過了蒙面人那一掌極重,但是似乎不得要法,外傷遠多於內傷。

宋熙提著八寶羹粥進了王蓼蓼房間,鄧安平躬身問了禮便站在門口了。宋熙滿臉笑意進了門,他看到王蓼蓼要起身連忙上前扶著她,給她墊好了靠枕,取了一雙碗分開粥漿,吹涼了一點點餵給王蓼蓼。

「你身子還未好便不要亂動,這幾天我熬了粥怕你也是要吃膩了,明日做些菜蔬與你吃。」

「小玉公子太過費心了。」

「不妨事的,這幾日我研究飯食讀了《蘭苑小食》,倒是體味到了梅先生那種心生閑雲野鶴卻又志在廟堂的矛盾。」

「梅先生有如此心境怕是朝堂難能再順意。」

宋熙眼前一亮說道:「是啊,梅先生在黨爭之中備受煎熬,最終一步差招被貶官流放,全家糟了馬匪令人嘆息。」

「啊,對了,今天我哥來了。」

鄧安平站在屋外數著桃花,院子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三十多歲清癯男子側身走了進來。他眼裡仿若是天下無物,那一方天地的時光都是他一人的。他兩鬢斑白,整個人凌厲冰冷,他看了鄧安平一眼,鄧安平便覺得渾身被看個通透,他回想起自己在宋府迎面而來的一劍,身體驚悚戰慄寒毛並起,跨出一步彷彿已見身亡死後種種。少年美玉,中年寒玉,鄧安平想起了金陵城裡這個真正的玉公子的風評。

宋襄看了鄧安平一眼跨進了屋內,他看了看面容蒼白的王蓼蓼,話語意外的溫和。

「家弟武學不精,多虧王三小姐相助才能保全性命。」

「宋家哥哥太過客氣了,蓼蓼應該做的。」

宋襄笑了一聲說道:「這幾天熙兒一直往你這裡跑,之前從未見過他這樣上心過,我與家裡老太爺商量一下便想讓兩家親上加親。」

王蓼蓼臉霎時紅了,宋熙在一旁笑得燦爛,宋襄拍拍宋熙肩膀。

「不打擾你們了,我去與王老爺子說一下。」

「誒,宋家哥哥…」

鄧安平送著宋襄去了,這件婚事促成的意外的快。三天後,婚事便張羅開始了,說是沖一衝喜。風聞出來後,金陵城大大小小的名貴人們無不黯然神傷。

王蓼蓼出嫁那一天,金陵城沸騰人如煙海,鄧安平倚在門口看著遠去的車隊,人影盡了扭頭默默的回到王家。燕子生了七巢,桃樹開了一百二十七朵,他把院子打掃了八九遍,終究還是不太一樣了。

王老爺子同意了鄧安平的請辭,昏昏暗暗的大堂里靜默的可怕。鄧安平走出王家只帶了打好的一柄刀,他打聽了雪湖長汀的試劍會,自四通鎮起他就一直嚮往自己能夠成為俠士行走江湖。

越近了雪湖長汀,車馬就愈發繁盛起來,鄧安平這樣的獨行俠淹入人群匯成溪流不起眼。汀外的客棧人滿為患,尋常的俠士只能三三兩兩搭夥住宿,而貧寒的武者只能在馬廄里生一番俠客夢。鄧安平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武者,他與別人試劍每次都用全力竭盡去取勝,幾日下來倒沒有人願意和他一戰了。

雪湖長汀上一艘孤舫停泊,天地一白煙波浩渺兩岸崖壁暮雪皚皚。鄧安平高價買了黑市通票,船上人很多,許多人都相互認識,推杯換盞之間聊的熱切。鄧安平有一搭沒一搭與人聊著天,方才知曉那上座的是號稱小謫仙的聞人明月。這聞人明月著實生的好皮囊,鄧安平便是望著他也難免生出自慚形穢的心思。他身邊坐著的是蜀中竹劍丁墨和枯僧李念禪,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士。

「玉公子家中有些事情,此次論劍只能缺席,本次論劍特意邀來了風雨樓的陸看山陸掌門為大家指點劍招。」

陸看山走上前亮了一招平地驚雷引得一陣叫好,鄧安平看不懂這些,只覺得其中甚為精妙。

「這頭陣是恭子墨與三尺鋒邊訣,還請兩位少俠上前。」

鄧安平隨著人群望去,一個昂揚少年背劍而入,他方才十四五歲,唇紅齒白一副小郎君模樣。那眸子里都是鋒芒,一看便是多年習劍未曾折鋒的自信。邊訣比他高上一頭,已是青壯模樣,肩寬臂長單是攖劍就優了恭子墨幾分。

「聞人明月的徒弟恭子墨,五歲習劍,天生劍膽。」

「厲害了,這是給徒弟鋪路呀。」

「便是小謫仙也是寸草心啊。」

鄧安平眼神留在恭子墨的劍尖上,那瑩瑩的劍光如初雪天霽,空靈不著寸墨,羚羊掛角詩心靈韻忽之在左顧之在右。邊訣左擋右支勉強了七招,手腕被恭子墨劍身拍中終究不敵。

「承讓了。」

邊訣隨便拱了拱手應下就悶頭扎回了人群,他輸給一個娃娃有些沮喪。

「武道無先後,達者為師。恭子墨少俠的劍法已經自成氣象,多年苦練有如此成就實乃我輩江湖之幸。邊訣少俠劍法紮實,進退之間有度,假以時日未嘗不能名揚一方。」

陸看山打了個圓場,揮揮手示意下一個攖劍人。

鄧安平又看了幾場,恭子墨都是輕鬆取勝,年紀略長與恭子墨攖劍的都臉上無光,又有幾個小有名氣的劍客試著上場,但是恭子墨氣如長虹之下劍術愈發精妙,終於全場終究都陷入了沉默。幾個掌門不安的扭動著身子,椅子吱吱作響。

「我來試一下。」

鄧安平提著刀走出人群,他的打扮平平,走路一瘸一拐毫無高手風度,引得一陣竊竊私語。

「這位俠客有些陌生,敢問師承何處?」陸看山詢問道。

「四通鎮楊伯章。」

「倒是未曾聽說過,不過江湖之大有許多隱逸俠客也不奇怪,請便。」

鄧安平提刀搶了上去,一口朴刀揮舞之間隱約雷鳴。恭子墨眉頭一皺,對方這起手尋常無比,是再普通不過的烈風刀法的招式,他以一手挑燈撥影刺回應。

劍尖刺中刀身三寸身,寬刀被挑飛上揚,長劍順勢刺入空門之間。鄧安平沒有後退讓步,他將崩飛的長刀拋出,身形矮下一步迎著長劍而去。恭子墨翻手長劍由刺轉劈迎著鄧安平面門而下,鄧安平不為所動長拳沖向恭子墨檀中穴。長劍離鄧安平三寸處停滯了,而他只是微微偏了下頭。長拳打中恭子墨,少年劍客一口鮮血噴出倒飛了出去。鄧安平又衝上前了一步卻被陸看山斜刺里一掌拍下,他迎下一掌退回了原地。

「我贏了。」鄧安平撿起朴刀,抹了一下崩開的刀口。

「無恥之尤!」

「龔少俠讓劍了,你卻恩將仇報!」

「你一把年紀卻與少年耍這等心機,實在是武道敗類。」

眾人出離了憤怒,紛紛聲討鄧安平。聞人明月抱起恭子墨離開了,丁墨也隨著離開了,江湖名宿走了這雪湖論劍就顯得空空蕩蕩了。

「刀劍無眼,這一程便算是鄧俠士贏了,只是看山有一話,武者仁心想來鄧俠士是不懂的。」

因為鄧安平的攪局這一年雪湖論劍草草就散了場,這一年江湖上多了關於劍者仁心的習武精神風氣,沒有人記得那艘孤舟上一個瘸子的求勝心,江湖是名師高徒與心懷天下的劍者的。

去過了雲台,走過河梁牧野,泰華二十七年,鄧安平回到金陵的第九年,長街淺草依舊,春雨淅瀝野舟自渡,人間無事。

雞鳴大白,鄧安平早早起身煮了湯餅,他抹凈了碗沿,盛放好了食盒,推著貨車慢慢的往宋府去了。鄧安平叩了宋府的側門,管事望見是他便讓了門。

「今日也是準時。」

鄧安平點點頭推著車子進了院門,他將做好的湯餅盛放到碗里供下仆食用,又端起食盒往後院去了。

「每次吃著湯餅都覺得回味無窮,不知道這小小的一碗湯餅里有什麼奧秘。」

王蓼蓼吃了一口,不由讚歎。

「大約是夫人之前吃過類似的湯餅。」

「這倒是不記得了。」

王蓼蓼放下花碟呆坐了許久,屋子裡昏暗的冷清,像是久無人居。

「王賜生,幫我添些炭吧,這裡有些冷了。」

鄧安平添了新火,爐子燃了起來了。

「點著了么,我覺得還是有些冷。」

鄧安平又填了些新炭。

「再加一些,屋子裡太冷了。」

鄧安平獃獃站在那邊不動了。

「我說屋子裡冷!再加炭啊!」

王蓼蓼把桌上的碗碟全推到了地上,七零八落丁零破碎。

「夫人,城外的桃花十里了,燕磯陵上雪也化開了,已經是入春了,屋內冷屋外暖。」

王蓼蓼嘆了一口氣。

「算了,我不懂那些文人的風花雪月。」

鄧安平退出了後院,他收拾好推車離開了宋家,日頭升了起來,漸漸有了暖意。鄧安平回到金陵,他遇到了早已是宋夫人的王蓼蓼了。可惜這幾年過去,她已經不大認識自己了,鄧安平便化名每日做湯餅送去宋府。

恩情終究會消磨在漸漸的尋常之間,那一點心意相通只是一時腦熱的錯覺,他們終究不是同樣的人。宋熙一次次出入風月畫舫,流連於佳人中央。王蓼蓼與他一次次的爭吵,宋府不安動蕩人心不寧。宋襄的勸慰失敗後,王蓼蓼就搬進宋府後院,宋熙也不再回到家中過夜。

鄧安平見王蓼蓼精神每況愈下,便時常會去宋府和她聊聊天,他做的方片湯里會加些寧神的香料,只是這終究不治根本。王蓼蓼越來越多的發獃,望著窗外似乎是在等人,鄧安平突然想起一個詞,心火已熄。

天氣好了些時候,鄧安平把曬好的紅豆泡了起來,糯米泡好碾揉起來,他想做些會讓人感到美妙的甜食。爐火上煮上茶水,等到紅豆泡好,天又可見的陰暗下去了。鄧安平揉著麵糰,街上吵鬧了起來,他揉著面心裡有些毛躁。

鄧安平推著車去了宋府,院子里一片慘淡。他等了好久管事才來,湯餅糯糰子管事看了一眼就應下了。

「不用等了,夫人走了。」

鄧安平越過窗欞望向後院小樓,天色昏沉滿目凋零。

「我是王家舊仆,希望能替我家小姐做些什麼。」

六月初五,王蓼蓼出殯了,宋熙未到。

鄧安平為王蓼蓼抬棺,素袍麻衣一路伶仃。山路上王汀蘭哭得撕心裂肺,其他人靜默的有些可怖。下葬後人群逐漸散去了,山間重回了靜謐,鄧安平把紅豆糯米糰子放在了王蓼蓼墓前。

「小姐,我做的沒有望雪樓那麼甜。」

「小姐啊,你到死也沒有想起我來。」

鄧安平坐了一夜,他想起王府的小院子,想起那扇窗前慵懶繾綣的少女,他回到北方小鎮子,走過了困苦的四通鎮,還有雪湖長汀上的江湖。他嘆了聲氣,人間果然不公。

初陽的畫舫一切朦朧在晚春的暖光,熱鬧了一晚的秦淮河旁煙柳安詳。宿醉的宋熙站在船頭迎著滾滾江水新生暢快,披襟向若時乘萬里快哉風。

「千古文人金陵夢,如今我倒是明白牧前輩為何不願離去此處了。」

宋熙喝了一口熱茶,身體舒暢精神。

「玉公子那邊說今日要接你回去。」

「哎,人死不能復生,我哥他們太過在乎風評了。這世間如此美好,倒是想不通她為何會自盡,這般不自憐著實讓人遺憾。」

「你先與我收拾下東西,我還想在此處多留一會。」

宋熙披髮倚坐在船頭,望著江水掛著笑意。

「如此洒脫。那你便可以長居此地。」

鄧安平提著朴刀走向船頭,宋熙眼瞳圓睜驚恐萬分。

「你是何人,我與你無冤無仇…..」

「就是有很多嫉恨。」

「賊人住手!」

江岸上護衛已至,鄧安平看見宋襄一臉怒容正飛步趕來。

鄧安平上前一刀將宋熙心臟挑出,那口刀銹跡斑斑破開胸膛用了極大的力氣。

「嘿,武功都荒廢了。」

鄧安平將宋熙屍體踢進水中,宋襄一劍飛來被他磕到一旁、

「好劍,打不過你。再見,你也尋不到我。」

鄧安平跳入江水中再也尋不到蹤影,一群人站在船頭面面相覷。

金陵晚春,秦淮河上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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