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頭髮男人和他的鳥

長頭髮男人走在路上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他覺得頭髮里有東西在動,有咔咔的碎碎的聲音傳出來。他一早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音,但沒有放在心上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榕樹下撿野果子吃。

榕樹是特別棒的樹木。在南方溫熱的氣候里,一顆榕樹像一個王國一樣雄踞一方。氣根粗大易於攀爬,樹根盤繞間有許多凹槽可以在裡面找到剩下果子和小昆蟲。不管天氣炎熱還是寒冷,長頭髮男人都可以在榕樹的枝杈間找到合適蝸居的地方,美美得睡上一覺。夜晚的時候,天空涼得像過了一遍水,星星和水裡的魚蝦開始交談,時不時傳來咕咕的聲音,榕樹杈里住著鵲兒,不過晚上是汩汩的水聲和榕樹枝葉慢慢滲出的聲音。

長頭髮男人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地上,他還沒有學會保持平衡,不過居無定所的時候多了,他也不覺得疼。他站起來,摳了點吃的,就頂著沾上落葉的頭髮進城了。

長頭髮男人的頭髮是他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因為實在是太臭了。頭髮很長,但長久沒有梳理,頭髮上一個結又一個結。油脂分泌旺盛,頭髮連成一片一片地垂下,顏色從黑到白倒是有層次感。在長頭髮男人迄今為止的生活中,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的頭髮,因為他全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調料包,一旦遠離這樣吉普賽人般層層疊疊的裝備他反倒覺得不正常。但是,市民不這麼想,已經有人向治安官投訴,他們要驅逐這個男人,至少讓他剪剪頭髮。

治安官找到男人的時候,他正艱難地從頭髮里扯出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好像是全方位和頭髮黏在一起一樣,撕扯的過程很慢,長頭髮男人痛得齜牙咧嘴,他本來就丑,再一咬牙一閉眼,五官擠成一團,治安官簡直不敢再看。

男人終於把東西從發叢里分離出來,張開手一看,原來是一隻毛髮濕潤還沾著殼的鳥雛兒,雛兒的身子縮成一團,冷得瑟瑟發抖,它好像受到了極度的驚嚇,眼睛無論如何睜不開,兩隻腿和身體黏在一起,不要說站起來,連保持平衡都很困難。

男人疑惑極了,他努力地想小鳥從何而來,但長期的流浪和粗陋的飲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凍結了他的思考能力,無論他怎麼想都不知道眼前的東西是什麼,從哪裡來,為什麼會在頭髮里。他獃獃地望著這個奇怪的、醜陋的、濕潤的、慢慢蠕動的小東西。他想像擤鼻涕一樣擺脫它,但小傢伙讓男人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溫度。忽然間,雛兒吱——地一聲叫開了。

男人認識這個聲音!他一個人走在鄉野的時候,一個人爬上榕樹睡覺的時候,以及一個人在城市冷冰冰的長凳上過夜的時候,他都一直一直聽到這個聲音。男人開心極了,他的臉打得更開,牙床都露出來,臉上的肌肉像地殼運動一般發生巨大的變化。治安官從來沒見過這樣丑的人,他們怔怔地站著,治安棍在晨曦中反光。

長頭髮男人終於注意到身穿制服的兩名治安官,他們相距不過百米,竟然絲毫沒有察覺,男人看到閃著寒光的棍子,拔腿就跑。

雛兒一天一天地長大,長頭髮男人每天都從土裡扒拉蚯蚓從河裡尋找小魚蝦往頭髮里扔,他並不知道鳥兒的吃食是什麼,只是根據它的身體大小選擇小小的食物餵養,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男人的頭髮里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食物殘渣,腐爛的味道讓方圓幾里的人都不想靠近這棵百年古樹。

春天像花朵一樣,積蓄了一個冬天和一個早春的力量,在一個早上啵得一聲開了。從早上開始,長頭髮男人就很緊張,因為雛兒今天一早就爬出頭髮,站在頭髮上最堅硬的地方。這是男人照著河水,用唾沫、樹枝架起來的一個中空的地方,但是男人的手太笨,那是一個簡陋到連棚子都算不上的地方。雛兒,不,它現在已經是一隻標準的鳥兒了,有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油光發亮的毛髮。它從晨曦開始就站在那個棚子的頂端,一動不動地望向遠方,男人不知道鳥兒要做什麼,但隱隱覺得這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他伸直脖子,一動不動,地里彷彿有千萬隻手伸出,緊緊地抓住男人的腿、軀幹和手。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只聽見腦子裡轟的一聲,腦袋上被敲了一下,天空拉出了一條灰色的曲線。

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的心情,他感覺到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的成長以及可以預見的分離的開始。他無比自豪地看著這一個步履不穩但抬頭挺胸的小東西漸漸消失在白得晃眼的天際,他知道,它要離開他了。他哇得一聲哭了出來,鼻涕和眼淚裹挾經年未洗的臉上的污垢像洪水一般滾滾奔流。

治安官一眼便看到比刑天痛哭更可怕的場景,他們默默地反胃,實在不理解為什麼自己接到的任務總是和這個醜人有關:他們接到市民投訴,這個乞丐讓家長感到不安全,讓環境保護者感到污染加劇,讓恐怖分子有機可乘,這是個必須關起來的危險分子。

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毫無顧忌地慟哭的男人。不到關鍵時刻他們不能動用警棍,但是他們現在覺得相當有必要動用警棍。他們輕輕打開電擊的開關,以防萬一。四周靜悄悄的,男人哀嚎的聲音驚天動地,連動物都停止啼叫。

一束電光從警棍躥出,男人騰得彈起來,臉色煞白,差點暈過去,他目光獃滯地看向治安官,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鼻涕掛在臉上晃晃悠悠。治安官覺得時機成熟了。便銬住男人,慢慢地將他拖走。

吱——,林梢遙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一聲鳥叫,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首航的英雄回來了,它找不到歡迎回家的那張又大又丑的臉,不安地叫喚起來。男人彷彿魔咒解除一般驚醒,瞬時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劫持並帶往永遠回不來的地方,他奮力掙脫治安官的按壓,左突右撞,用厚實粗壯的肩膀撞開治安官的挾持,治安官猛得一撞,除了用警棍電擊男人以外什麼也想不起來。

男人開心極了,他邁開步子向熟悉的聲音飛奔而去。幾十個夜晚過去,男人總是保持著頭部直立的姿勢等待黎明的來臨,擔心自己的重量會壓碎小鳥脆弱的身軀。每到夜深的時候,男人便體會到大地和四肢之間微妙但是深刻的聯繫,他明白無誤地知道自己正漸漸和大地融為一體。在這樣的深夜裡,星軌連成一片,土地鬆軟,宇宙的變化成為連續的運動模糊一片,這樣的時候,只有那一聲清脆的鳥鳴能將男人從漫長幽暗的黑夜中拯救出來,黎明到了。

天亮的時候,鳥兒開始叫喚,從早到晚一刻不停。餓了、渴了、太陽太曬了、風太大了、被雨淋了,每一聲叫喚,男人都無限度地滿足。他爬樹、挖土、到河裡捉泥鰍,為小鳥尋覓任何可以食用的東西,吃飽飯足後便尋找樹枝長久地舉著粗大的手臂擺弄頭髮,試圖建起一座溫馨的巢窠。更多的時候,他在努力尋找合適的地方:躲避正午的陽光,躲避清晨的露水以及傍晚的風。

男人迎著聲音飛奔而去,他開心極了,他看見天宇的中央有一團金黃,那是他寶貝的孩子和一生的驕傲,四周是一片夢幻的紅暈,他要去擁抱這樣的奇蹟,踩著雲,一躍而起。

長頭髮男人的腿算是廢了,跳起來的時候撞到河邊的石頭上,當場便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鮮血汩汩流出。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男人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的頭髮被修剪成寸頭,乾乾淨淨,能看到青色的頭皮,臉被擦了一遍又一遍,溝壑縱橫的地貌才完全顯現,衣服也換了,是往日病友的捐贈,有消毒水的味道。男人在醫院裡待了一百天,除了檢察吃藥,每天要學習如何做好個人衛生,如何不影響日常秩序,如何說話,如何工作,他甚至學會了縫麻袋,治安官說這將成為他吃飯的傢伙。

男人拄著拐杖來到榕樹下,時間已經是盛夏,蟬的聲音震耳欲聾,讓人煩躁又昏昏欲睡。榕樹下沒什麼人,男人環繞著榕樹一圈圈地尋找,學著鳥兒吱——吱——叫喚,但是毫無迴音。男人每天下班後都會來到這兒尋找丟失的鳥兒,有時會有小鳥用黝黑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看著男人,但當男人伸出手去,它們便會離開。冬天的時候,河邊結了一層白白的霜,一切的昆蟲都不再叫喚,四周又安靜下來,男人的頭髮再也長不長,一頂小帽捂在頭上取暖。

榕樹又是大家的榕樹了,治安官升了職,因為他們維護治安功不可沒。天氣好的時候,男人會佝著背坐在榕樹底下,細細地聽四周的聲音,他的眼睛因為長期縫麻袋早已不中用。會有人和他打招呼問他的近況,他總是一邊點頭說好,一邊聽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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