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棺人(中)
上文:背棺人(上)
3.
許念只是聽說過尋梅鎮,並未拜訪過。天下的小鎮長得都一般玲瓏有致,大體上也差不太多。
但許念這次迷了方向,怎麼也找不到衙門的去向。一連問了路上幾個人,可路人都面色大變,避之不及。原本許念還以為是程千秋衣著太過驚為天人的緣故,而後發現即便是許念自己提起「衙門」二字,倒也像是觸弄了什麼禁忌。
最後施盡手段的許念,也只能得出這個荒謬的結論:尋梅鎮沒有衙門。
程千秋顰眉道:「兩百年來,滄桑巨變,這世上竟然連衙門也沒有了?」
許念說:「按理說不是這樣的。但這鎮上到底有過什麼亂子,弟子也不清楚。」
程千秋說:「怪事。鎮上有沒有什麼熱鬧的去處,我非要親口問上一問。」
許念咽了口唾沫說:「弟子去找找看。」
程千秋猛一甩手道:「免了。我聽見臨街有廝打聲,想必熱鬧的很。」
她向下一打眼,瞥了一眼許念破爛不堪的草鞋說:「小許,你該換雙鞋子了。我程千秋的弟子,做事雷厲風行,衣冠噹噹正正。一會見了旁人,免得叫人笑話。」
許念連連點頭道:「師父說的是,我連年旅途奔波,忘了這事。布袋裡剛好有雙新的。」
他正換鞋子的功夫又看了看赤足的程千秋,腦子裡怎麼也想不通根本就不穿鞋的她,為何會管許念的鞋破爛不破爛。
程千秋瀟洒大步走過一條街,看見傷痕纍纍的兩伙人。一伙人體格健壯,身著官服,手中寬闊的黑鐵佩刀早已染上血痕。另一伙人身材輕盈,靛色長衣花紋繁密如畫,纖細長劍於光下亮銀如雪。
程千秋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許念說:「黑官袍的,人手多估計是此地捕快。藍衣裳的,人手少的,多半是寒山派劍門子弟。」
程千秋說:「寒山派是什麼派?」
許念低聲道:「師父有所不知,百年來寒山派日益興盛,早已是江湖裡三大劍門之首。」
程千秋說:「他們因何死斗?」
許念說:「弟子不清楚。」
程千秋又進上一步,聽見兩伙人陣陣痛叫。捕快中唯獨一位穿丹色大衣的男子氣息平穩,面不改色,料想他自然是為首的丹衣捕頭。
捕頭說:「你寒山派雖劍法超群,但畢竟也只有寥寥六人,再打下去只怕沒好果子吃。更何況此番爭鬥,是你韓江滿無理在先。我也不要你陪不是,只要你乖乖撤出尋梅鎮,此事定不會傳到朝中諸位大人耳里。」
劍門子弟中,年紀最淺的劍客上限一步,冷笑道:「朝廷今日佔了我尋梅鎮,明日佔盡了連環十九鎮,再過幾天,是不是連寒山城都收了回去,將我韓家滿門抄斬!振我寒山派的威名,今日一事才只是牛刀小試!」
眾人一聽此話都一臉駭然,其餘幾位劍客更是連連勸阻道:「說不得,少主,這話可說不得啊!」
捕頭目光冷冽道:「韓江滿你知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這話來日傳到京都,不怕天子震怒,給你韓家惹來大禍?」
那韓江滿似乎倒也察覺自己言語有失,稍稍平息了囂張氣焰說:「這摩擦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並非我韓江滿一句話就可改移的。不要給我下什麼欲加之罪,讓我退讓半步,也絕無可能。」
捕頭說:「真是不識好歹!」
眼看兩伙人又要刀劍相向,韓江滿正欲拔劍,突然身形一頓說:「慢著。你不是說這條街的百姓都被嚇跑了么,你身後的是什麼人?打歸打,刀劍無眼,你不怕傷了無辜?」
那捕頭茫然一轉身,看見一臉傲然的程千秋和惶然無措的許念。
捕頭說:「你們兩個是什麼人?」
許念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說著:「大人,小的乃是…」
程千秋唰地把許念從地上拎起來,怒呵道:「起來!你是我程千秋的弟子,此後只准跪我一人!」
捕頭聽了不禁笑道:「有意思,你徒弟要是見了當朝天子,也不準跪么?」
程千秋說:「當朝天子算什麼狗屁。」
「放肆!」
「成何體統!」
一眾捕快都躁動起來,捕頭一攔說著:「褻瀆天子可是大罪,沒道理有人會不知道。這瘋婆子口無遮攔,估計神志也不清楚。《大宏律》有文,心智失常者若言行失態,責罰其至親二百兩。若傷及常人,理應入獄。拒捕者可當街處死。她只是罵罵皇上,卻沒有打人。」
許念原本嚇得渾身冷汗,可一聽二百兩銀子,立馬底氣十足道:「我沒有錢。」
捕頭說:「不要怕,我還沒向你要錢。你叫什麼名字?」
程千秋說:「你在這裡嘰嘰喳喳的,問我弟子的姓名,你倒是什麼名字?」
捕頭說:「本來無意與你這瘋子搭訕。但我也懶得和你糾纏下去,我叫周正,是這連環十九鎮唯一的丹衣捕頭。你快快讓開,到時傷了你可不要說我冷血。」
程千秋說:「你周正面相倒是人如其名,端端正正。但你的的弟兄們遍體鱗傷,唯獨你衣不惹塵,莫不是只在後面使喚人,逞威風吧。」
捕頭說:「我周正向來先打頭陣,只因身法敏捷,才躲得過兵刃。算了算了,還是先把這人捆起來再說吧,免得礙事。」
四位捕快聞令而動,手腳利落,當即圍住了程千秋。她卻只是兩手一抬,似乎還未使上力,就把四位壯漢應聲推倒在地。
幾位捕快正是當打之年的漢子,被一個瘦弱女人搞得狼狽,哪裡受得了這委屈,互相使起眼色抽出刀來。
許念一看狀況有變,扛起程千秋準備開溜,卻沒成想程千秋的身體看似輕盈卻重如玄鐵,一步跨過去,許念腰腹險些竹竿般折斷,踉蹌著跪倒在地。
那脾氣爆裂的捕快旋即出刀,程千秋沒砍到,反而嘩啦一聲劈開許念的衣褲,在他小腿上留下赫然創口。
血滴如雨飛濺到程千秋臉上。
捕頭大呵道:「停手!」
這話雖是擲地有聲,卻顯得太遲。又一刀已經惡狠狠地劈向程千秋面門,那捕快收不回這大力,眼看要把這美人頭劈作兩半。
一聲尖響。
這刀沒再砍下去。
因為程千秋左手伸出一根食指,擋住了刀刃。那刀身像是嵌在了程千秋指頭裡,砍不下去卻也拔不出來。縱是捕快使出全身的力氣,也沒法移動分毫。這大刀彷彿鑄進了程千秋這尊鐵像裡面,牢牢錮死。
程千秋平靜道:「鬆手。」
捕快嚇得立馬收手。
程千秋又伸出右手在刀背上輕輕一彈,左手順勢一扭腕,那厚重的鑄鐵大刀便頃刻斷成兩截。
她低下頭,看向還試著扛起自己的許念說:「小許,起開。」
許念也果斷鬆手。
他腿上原本一陣劇痛,可那痛苦卻漸漸消退。再仔細一瞧,不知何時,小腿上的刀傷早已結疤。看來程千秋傳授的那個字的確精妙無比,世上任何一種武功都不可能有如此境地。
程千秋安安穩穩地站起身,發力把手指上卡著的半截斷刀硬生生拔出來,然後隨手丟到路邊。
一眾人嘩然間大驚,卻誰也不敢做聲。
看了這一幕,那捕頭的臉色也鐵青起來。他抽動著嘴唇,一抬手說:「有妖女礙事,今天先撤一步。走,我們走!」
「走啊,愣著幹什麼。」
「快走,周大人叫咱們走呢。」
諸位捕快一邊互相催促,一邊忍不住頻頻回首看著程千秋,最終還是快步跑遠了。
剩下的六位劍客雖然害怕,卻也沒跑開。畢竟面前的妖人幫自己趕跑了仇家,倒也算得上是恩人——前提是程千秋真的是「人」。
領頭的韓江滿擦了擦汗,心裡猶豫了幾個稱呼,到嘴裡卻都說不出口。叫什麼呢?仙人?高人?恩人?總不能跟周正一樣叫妖女吧?
他含糊了一會,最終還是開口道:「姑娘怎麼稱呼啊?」
程千秋聽別人叫自己為「姑娘」,倒也不氣惱。她如實道:「我乃程千秋。」
韓江滿說:「多虧程姑娘出手相救,不然…」
程千秋搖搖頭說:「不用客套。我有兩件事想問。」
韓江滿說:「程姑娘開口便是。」
程千秋說:「第一,你們怎麼會和朝廷的人打起來。」
韓江滿說:「這事弄得滿朝風雨,本以為程姑娘知道的。當年韓家護國有功,我祖上一代巨俠韓無悔開山立派,才有了這寒山派。聖上龍顏大悅,代他應家送上謝禮,分了這寒山城和周圍的連環十九鎮為謝禮。這封地說是『賜我韓家此後萬世』。不逾百年,應家卻翻臉不認人,連環十九鎮便一點點被朝廷蠶食。時至今日,已只剩下含尋梅在內的八鎮。若是再沒了作為寒山城臨近的八鎮,那寒山城、還有我寒山派也幾近空殼了。」
程千秋聽罷笑道:「當年聖上也許我榮華萬代,你與朝廷看來常打交道,卻未聽過我程千秋,料是也不算數了。」
韓江滿從來就沒聽過什麼程千秋這號人物,但一來她於自己有恩,二來這人強如神鬼,實在招惹不得。
他雖心高氣傲,也只好順著話說:「朝廷出爾反爾的事不是頭一遭了,程姑娘或許也只是犧牲品之一。」
程千秋說:「第二,這尋梅鎮的衙門呢?」
韓江滿苦笑道:「程姑娘問這個,這還真是個怪事。原本尋梅鎮的衙門就是我韓家的分宗府。後來朝廷得寸進尺,才拆了我們的舊屋,蓋了自己的衙門。就在半月之前,這衙門突然被炸了。」
程千秋說:「炸了?」
韓江滿說:「是火器,還得是特別精湛的火器。就在一天夜裡,衙門沒人當班的時候,轟隆一聲巨響,連寒山城的主府都聽得見。再去看的時候,衙門早已被炸成了一片廢墟,連匾額都碎成了渣子。」
程千秋說:「我活著時,天下還沒有如此厲害的火器。」
韓江滿倒也沒多過問程千秋這話的深意,也不敢過問。
他說:「這事兒就蹊蹺在,朝廷覺得是我韓家乾的,可我們都知道這是無稽之談。我韓家反而覺得是朝廷一出苦肉計,來找我們麻煩。就因為這個禍事,原本還勉強僵持的尋梅鎮徹底兜不住了。光這十日里,大大小小就摩擦了七次。搞得尋梅鎮百姓人心惶惶,誰也不敢提衙門二字。」
程千秋說:「兩百年來,天下人還是一般小肚雞腸。你可知什麼門路,引我去見當今聖上?」
韓江滿一陣惶然道:「程姑娘見皇上幹嘛?」
程千秋說:「僅是這尋梅鎮就亂成這個樣子,天下多少頑疾入骨,可想而知。百姓不可安居,他身為天子,難道不知自己失職么?」
韓江滿也顧不得程千秋到底是藝高人膽大還是本性張狂,他面露難色,支開話題道:「家父是劍主韓山青,您於我有恩,我可以帶程姑娘見他。他是大派宗主,地位尊高,但見不見得皇上本尊……我也不大清楚。」
程千秋說:「那還不快快帶我去見你父親?」
韓江滿說:「家父正在閉關練劍,恐怕月底才能出關見人。程姑娘到時再來寒山城,我定然不會忘卻今日之事。」
程千秋欣然同韓江滿一行告別,許念從頭聽到尾,心中卻暗自嘆息。這程千秋雖不可一世,可本性卻像個未經世事的丫頭。這韓江滿哪裡是給程千秋找門路,分明是受不了這個瘋婆子,找了個借口趕緊脫身。
想來那韓山青到底在不在閉關無人得知,反正他是劍主兒子,說什麼旁人也不會插嘴。真到了月底,去哪找上韓江滿的人影讓他守諾還是個問題。
總不能,天天在這條街上等人打架吧?
雖然程千秋大概被人糊弄了,不過許念也放了一半心。今天才五月初九,到月底還有個二十幾天。程千秋距離回棺,最多也就月余。起碼這麼長一陣子里,她是可以消停下來了。
但他還是太低估程千秋了。
程千秋說:「小許,一會我們去找找看,那衙門的廢墟在哪。」
許念一愣道:「師父有什麼事么?」
程千秋說:「我倒要看看是怎麼炸翻的衙門。廢墟肯定清凈,今晚我們就住在那。」
待續。
更新於專欄:方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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