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雲霞蔚——《世說新語》

興雲霞蔚一詞出自《世說新語·言語》，意為如同雲霞之興起。本書也如同雲霞興起一般那麼美。

《世說新語》這本成書於南朝期間，這個時期是三國之後，大約是公元420年-479年間。同為一個個小段子組成的故事，相比較成書於一千三百多年後的《閱微草堂筆記》有趣的多。《閱》有濃厚的說教酸腐氣息，而《世》是以精鍊的語言描述三國至兩晉期間文人士大夫帝王將相的生活軌跡，每段故事作者劉義慶並不去評價如何，他只是做記錄工作。魯迅評價本書「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讀完本書更是對魯迅的評價深以為然。

本書關於魏晉士大夫風骨研究知網上多如牛毛，本篇中也不再具體的贅述，只是摘錄幾個段子作為讀完本書的記錄。

王導、溫嶠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未荅。頃，王曰：「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乃具敘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宣王創業，誅曹爽，任蔣濟之流者是也。高貴鄉公之事，已見上。明帝聞之，覆面箸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世說新語·尤悔》

本文大意是晉明帝詢問了兩位大臣晉朝是如何得天下，大臣講述了司馬懿誅殺名門望族、黨同伐異、失信蔣濟往事，接著講到了司馬昭殺魏國皇帝曹髦等事，明帝聽完後黯然把臉貼在椅背上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晉朝是不會長久的。」

最近《大軍師司馬懿之虎嘯龍吟》熱播，劇組為了劇作熱度奪人眼球，可以編出例如「司馬懿穿女裝念出師表」等荒唐情節，但凡編劇有底線有常識，都不會做出如此的改編。司馬懿的後人晉明帝司馬紹都已經看不慣先人暴戾的所為，劇組居然能洗白，可見在利益誘惑面前，底線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2018年，好看是真的能當飯吃，那麼在晉朝，也是可以的。

安仁至美，每行，老嫗以果擲之，滿車。張孟陽至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投之，亦滿車。

潘安的事迹和張孟陽的事迹告訴我們，長得好看出門至少有水果吃，長得不好看的出門可以收集建築材料。

衛玠從豫章至下都，人久聞其名，觀者如堵牆。玠先有羸疾，體不堪勞，遂成病而死。時人謂「看殺衛玠」。

因為太帥而壓力太大，被人看死是什麼體驗，反正筆者是體會不到了。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

潘岳長的好看，少年期間拿著彈弓走在洛陽街道上，女人遇到他都想牽他手，而左思太丑，也學潘岳郊遊，結果被人群唾棄嫌棄，只好返回家，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左思寫了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當時洛陽人為了抄寫傳閱他的文章，甚至造成了紙張價格上漲，「洛陽紙貴」講的就是左思的故事。不過這一篇真實性值得懷疑，兩晉期間正值門閥政治巔峰，用現代人能聽懂的話說就是「階層嚴重固化」，左思雖出身寒門，卻是當朝皇帝的小舅子，所以能在當時士大夫圈子活動，那麼結果顯然是會被門閥世族大家看不起，文采人品他均無問題，只好在相貌上把左思往死里黑。值得注意的是這不一定是作者劉義慶的觀點，他們相隔了一百年，作者只是記錄下這些軼事。

《世說新語·賢媛》是講當時賢明婦女的故事，專門開闢一章節記述女人的故事，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中國社會，相當難得，現在回顧看明清與兩晉，有一種越活越回去的感覺。

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齋後。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

桓宣武平定蜀地叛亂後，搶了叛亂頭子李勢的妹妹為妾並養在另一套房子里。桓宣武正房妻子聽到後與十多個丫鬟拿著刀就準備去殺她。當時她正在梳頭，頭髮垂在地上，膚色如同碧玉一般，在場的哪怕是女人也看著心動。而李氏淡定的說道：「國破家亡，自己也沒什麼心思活了，今天你要是殺就趕緊動手。」正房聽到這句話慚愧的回去了。

本篇中講述了多個賢惠女人的故事，然而我最喜歡這篇，原因在於她能在死亡來臨之即還能保持淡定，從容的化妝梳頭，其內心之強大，堪比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砍頭前一絲不亂的彈奏著《廣陵散》。遺憾的是一個名字都沒能留下。

王敦初尚主，如廁，見漆箱盛乾棗，本以塞鼻，王謂廁上亦下果，食遂至盡。既還，婢擎金澡盤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著水中而飲之，謂是乾飯。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王敦娶了公主之後，不識皇家上廁所禮儀，而被婢女嘲笑。而王敦當時權勢滔天，大到能決定廢了立皇帝的地步。農民以為皇帝會用金鋤頭幹活，權臣尚且如此，也難怪農民會這麼想了。

《世說新語·汏奢》是專門一篇講述石崇與王凱炫富比富的故事，以前教科書中也要講到，這裡就不再多言，其中有個故事是看的讓人不寒而慄。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詣崇。丞相素不善飲，輒自勉強，至於沈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石崇殺人不眨眼，而王敦顏色如故。劉義慶以冷靜的筆觸記錄下這個事件，算是小清新段子中透露著無奈的重口味。

魏武有一妓，聲最清高，而情性酷惡。欲殺則愛才，欲置則不堪。於是選百人，一時俱教。少時果有一人聲及之，便殺惡性者。——《世說新語·忿狷》

曹操的套路又深又兇殘。

郝隆七月七日日中仰卧，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世說新語·排調》

孫子荊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喪時，名士無不至者。子荊後來，臨屍慟哭，賓客莫不垂涕。哭畢，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驢鳴，今我為卿作。」體似真聲，賓客皆笑。孫舉頭曰：「使君輩存，令此人死！」——《世說新語·傷逝》

孫子荊是很有才華的人，很少會服人，唯獨敬重王武子。王武子死後，他可以為他學驢叫。

步兵校尉缺，廚中有貯酒數百斛，阮籍乃求為步兵校尉。

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 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

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

以上三段均出自《世說新語·任誕》，這樣一小段發微博、發朋友圈都不會超過字數也不會刷屏，卻能勾勒出不拘小節、放浪形骸文人的形象，實在是比後世許多故弄玄虛的小短文有意思的多。回頭看現代一些人的寫文章，真是啰嗦又說不到點子上，味同爵蠟。

如果本書靠著類似韓寒的書靠著金句段子撐起來，那麼應該早就消失在歷史長河中，書中無數的小短篇文章平靜中折射出現狀。比如阮籍好酒，因為世道黑暗，朝不保夕，好友嵇康無故被鍾會陷害死於司馬昭之手，他只得以看似外形自我放棄來做無力的掙扎保持內心的純真。他母親去世，依舊可以吃肉喝酒，內心則傷痛到吐血。文字的力量，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