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道》第二十章 有德無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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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 假瘋真癲

青黃色的落葉在江面起伏翻滾,時上時下,似在享受,又似在掙扎,蘇遠注目良久,江流匯入大海,不知這落葉也能否隨之順利抵達。

「閑釣江魚不釣名,瓦甌斟酒暮山青。踐行兄,你說這魚兒為何就不上鉤?」身旁的冷流雲剛放下魚餌一會,便忍不住提竿查看。

「雲賢弟,西施沉魚的典故你可有聽過?春秋戰國時,美人西施來水邊浣紗,清澈的流水映照出她俊俏的身影,魚兒見到忘記游水,沉到了水底,你說這魚兒既沉到水底,又怎能上鉤?」蘇遠靈光一現,巧言應答。

「哈哈,謝踐行兄美言。」望著水中倒影,冷流雲會心一笑。這幾日兩人過得快活風光,參與蕪湖水戰的江湖人士在宋軍進城後蒙得嘉獎,蘇遠和劉長老等幾人更有幸與宋軍主將曹彬同桌共餐。

「蘇小友。」談笑間蘇遠聽得有人呼喚,原來是劉長老來了。

劉長老牽馬背包,似是來辭行,蘇遠忙問道:「前輩,你這是要去哪?」

「幫中出了一件大事,我必須火速趕回長沙總舵。臨行前,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劉長老面色沉重,說完取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放在了蘇遠手上。

蘇遠正要推辭,卻聽劉長老續道:「蘇小友,我是想托你將銀票交予一人,此人姓袁名仁,是景陵仁德山莊的莊主。」

對方如此信任自己,蘇遠當即保證道:「放心,前輩,我一定將銀票交予袁莊主。」

劉長老聞言欣然,道;「這位袁莊主素有仁德之心,我丐幫受過他許多恩惠,此番蕪湖水戰若沒有袁莊主的慷慨資助,我也無法召集到這麼多幫手。蘇小友,你到了仁德山莊後,可尋機與這位袁莊主結為朋友,或有助於你往後的發展。」

蘇遠感激不盡,兩人萍水相逢,可劉長老處處替他著想,相較而言,清妍的父親李維國就顯得有幾分冷漠。

「蘇小友,可否送我一程?」劉長老望了一眼冷流雲,似還有話想單獨與蘇遠說。

蘇遠點點頭,陪劉長老往不遠處的官道徐行而去。路途平坦,遠不若江上常有驚瀾,劉長老忽壓低聲道:「蘇小友,你可知我本名?」

劉長老的本名,蘇遠自是不知,就連馮淮英、單通達這幾位行動的主要參與者也不知曉,向來只尊稱為「劉老」。輕撫髯須,劉長老悠悠道:「我本名劉平初,蘇小友,或許你應該聽過。」

隱約是有些印象,蘇遠努力回憶,終記了起來,這名字在李維國一家來潁州借宿的那晚提過。

「當時吳越爆發政變,皇弟奪權,城中混亂,千牛衛柯無赦為防二皇子遭遇不測,找我們李大人尋求庇護,李大人和彭大林將軍、劉平初主簿商議後,將二皇子帶到貴府藏匿,未料離開不久,你家中便突發大火,州府兵馬隨之而至。」

原來這位丐幫的劉長老是當初吳越國的主簿。

「怎麼,想起來了?看來你的父親蘇定海沒全然忘了他的這位內兄。」劉平初自嘲一笑,「蘇遠,我是你的舅舅。」

舅舅?蘇遠出乎意料,這劉平初不單是吳越國的主簿,竟還是自己的舅舅?

「當初你父母成親時,我極力反對,是故我從不來蘇府,你父親肯定也很少提到我。」劉平初淡淡道。

「為何反對?」蘇遠不禁問道。

「你母親出自官宦世家,而你父親曾是江湖賊寇,那時他剛投靠吳越王,尚不是兵部尚書。」雖過去許多年,可劉平初還是耿耿於懷,「不可否認,蘇定海確非等閑人物,憑著你母親帶來的廣闊人脈和自身的卓越才能,在官場扶搖直上,後借吳越前線兵敗之機,接替慕容城當上了兵部尚書。」

劉平初口中的蘇定海野心勃勃,和蘇遠記憶中與世無爭的父親形象大有不同。蘇遠當即質道:「前輩,你稱你從未來過我家,可我聽李維國大人的管家譚松說,在十五年前吳越爆發政變的那晚,你與李維國大人、彭大林將軍曾一道來我家中作客。」

「李維國?這人也不簡單。」劉平初憶起過往,萬千感慨,「我是知情者不假,但送二皇子和柯無赦入蘇府的是彭大林和李維國。起初我和柯無赦先找的李維國,打算將二皇子安頓在他的府上,可李維國百般推脫,稱你父親的兵部尚書府才是更為安全的避難之所,我雖不贊同,可情勢危急一時難尋他處,最後只得在李維國和彭大林兩人的強烈建議下,讓柯無赦帶著二皇子藏匿到了蘇府,這位二皇子便是如今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無常公子錢思游。」

蘇遠大駭,若不是在京城李維國府上寄居數月,單憑潁州初逢的印象,他是萬不相信劉平初對李維國的評述。

「你的父親和李維國皆是精明人物,一個善於鑽營,一個圓滑世故,我厭倦了廟堂上的爾虞我詐,是故辭官而去,後蒙義丐洪若來盛邀加入丐幫。誰知江湖如廟堂,不只有快意恩仇,更不乏明爭暗鬥。」劉平初心生感傷,他的政見主張在廟堂難以實現,本期冀在丐幫大展拳腳,誰知依舊阻力重重。

「前輩,我對您的話存有極大疑義。」蘇遠恭言道,雖覺是一面之詞,可又感受到了情真意切。

「蘇遠,我觀你數日為人,知你本性清正,今日表明身份,不求理清過去是是非非,只想讓你明白,人心叵測,所見未必為實,所聞未必為真,你往後在江湖行走一定要小心謹慎。」劉平初在外甥的身上看到了妹妹的影子,他本想多陪幾日傳授點江湖經驗,怎奈幫中突發巨變,自己必須趕回去爭權。

「舅舅,保重。」臨別之際,蘇遠終喊出了一聲舅舅。

劉平初笑了笑,縱馬而去,捲起滾滾煙塵。

蘇遠沒有忘記舅舅的囑託,於翌日同冷流雲踏上了去往景陵的路程。

景陵為荊楚古城,從古至今出過許多名人,遠有竟陵八友,近有茶仙陸羽,蘇遠和冷流雲抵至景陵城時,恰是中午時分。仁德山莊是景陵大戶,蘇遠打聽好位置,不多時便尋到了庄前。

「仁德仁德,踐行兄,何謂仁德?」冷流雲指著庄門上「仁德山莊」四個大字發問。

「仁者,二人也,意為以人為本,德者,順應自然之準則也,所謂『仁德』,便是待人寬厚而好施恩德。」蘇遠答道。世人稱三國劉備為仁德之人,可若要在親眼所見人中尋一個仁德之人,蘇遠尚無人選。

「那依兄看,仁與德誰更重要?」冷流雲繼續追問。

「這……」蘇遠沉思片刻,「依我所看,仁為核,而德次之,若不以人為本,所施恩德不過沽名釣譽爾。」

「踐行兄高見,這仁德山莊確如兄所言,仁為核而德次之也。」冷流雲含笑露齒,蘇遠知這位雲賢弟必有下文,便洗耳恭聽立在一邊。

「仁德山莊原名袁家莊,庄中主人是袁仁袁柔兄妹,袁仁家境優渥,仗義疏財,故為江湖上有名的大善人。後有一名為方德的外地客商來到景陵,經商之餘接濟了許多窮人,在景陵的名聲漸與袁仁齊名。袁仁聞言邀方德來家作客,兩人同愛習武,姓名投緣,立時一見如故,結為異姓兄弟,方德至此留居庄中,山莊則取兩人名字更名為仁德山莊。」

「如此看來這袁仁與方德的情誼可稱作一段佳話了。」蘇遠心嚮往之,上前叩門。

從庄中走出一仆,聽明蘇遠來意後,稱袁仁出門未歸,問及何時回家,卻又支支吾吾搪塞敷衍。

蘇遠有些奇怪,冷流雲見狀問道:「你們袁莊主未歸,那方莊主呢?」

僕人這次回答倒很爽快,直言道:「方莊主在仙羽閣用餐。」

袁莊主不知何時歸來,那只有先去找方莊主了,蘇遠和冷流雲問清方位,向仙羽閣行去。

兩人不多時抵至閣前,這仙羽閣雖只是一家酒樓,但樣式風格獨具特點,雙層松木架構,重檐八角,檐上青蔥翠綠,植有各種茶葉,閣中客人若想飲茶,店家便從檐上摘下幾片。冷流雲看得稀奇,嘆贊道:「這茶仙陸羽的故里,果然別有一番風味。」

閣內此刻坐有十餘桌客人,雖不識方德相貌,但聞眾人言行談吐,冷流雲旋即便從中找出其人。蘇遠本打算直接上前拜見,冷流雲卻建議先從暗處觀察這位方莊主是何為人。

「店家,來一壺酒。」冷流雲挑了一張鄰桌坐下,卻聽店夥計道,此店只售茶不賣酒。

冷流雲哀嘆一聲,吟詩聊以自慰道:「清影不宜昏,聊將茶代酒。」

忽聽一人回道:「小兄弟,我這自帶了酒水,不如過來一道共飲。」冷流雲定睛一看,說話之人正是方德。

這方德三十齣頭的年紀,穿一身絲綢長衫,神情甚是和藹。冷流雲哈哈一笑,拉著蘇遠坐了過來,卻見席上還有一白袍老者,目光黯淡,面色沉鬱。

方德倒了兩杯酒,遞予蘇遠和冷流雲,笑問道:「兩位朋友可是外地人?在下仁德山莊方德,這位是仙索門掌門龐陌,歡迎來到景陵城。」

冷流雲接過酒水,道:「原來是方莊主和龐掌門,久仰久仰,在下冷遠,這位是我朋友蘇雲,久聞景陵是茶仙故里,特此慕名而來。」那白袍老者龐陌聽得冷流雲名姓,眉毛驟然一挑,隨即面色如初。冷流雲心中一動,自己的名姓里莫非藏有什麼玄機?在淮陽師叔韋飛鶘有所反應,今日這龐陌亦是如此。

幾人推杯換盞,冷流雲對龐陌旁敲側擊,卻是一無所獲,倒是蘇遠與方德聊得不亦樂乎。蘇遠聊得興起,便說明來意,將那一百兩銀票取出來交於方德。

「蘇兄弟,這一百兩銀票我是萬萬不能收,我仁德山莊知丐幫開銷甚大,往後這一百兩定有用得著的地方。」方德推辭道。

「誒,方莊主,這銀票乃是我受劉長老之託,你一定要收下。」蘇遠急忙又將銀票塞到了方德手上。幾番謙讓,方德終還是將銀票收下。

飯菜所剩無幾時,龐陌站起了身,道:「方莊主,我們去城東擂台看看,袁姑娘今日比武招親,還不知現下結果如何。」

聽到比武招親,冷流雲興緻大起,道:「這袁姑娘可是袁莊主的妹妹袁柔?傳聞這袁姑娘不單武功高,眼界更高,年近三十尚未出嫁,是江湖有名的老姑娘,怎今日想著比武招親了?」

方德面有難色,言道:「幾位,比武的擂台在城東,不如我們一道過去吧。」

幾人行出仙羽閣時,卻見閣外門前站著兩人,左邊的是一乞丐,披頭散髮,鬍鬚蓬亂,穿件髒兮兮的短衫,一手拿短棍,一手端著裝有七八個銅錢的破碗,右邊的是一和尚,僧衣整潔,雙手合十胸前,口中默念經文,只是面容慘白,許是有幾日未有進餐。

方德從衣中取出一大把銅錢,鐺啷啷投進乞丐的破碗,蘇遠卻注意到了那和尚,問道:「明誨高僧?」

明誨面容憔悴,他與蘇遠只在李維國府上見過一面,並未認出蘇遠,答道:「這位施主,貧僧少林明誨,在此化緣。」

「和尚,你這手中無缽,口又不言,誰知你在此化緣?」冷流雲遊歷少林時聽明悟大師提起過這位師弟,稱明誨第一次下山修行,恐會遭逢不少劫難,如今得見果真如此。

「施主,貧僧只化有緣人,若求人施捨,怎可顯得我佛慈悲?」明誨虔誠言道,這次出寺修行他本就未帶多少錢財,一路上又被人騙去不少,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冷流雲啞然無言,蘇遠忙取出散碎銀兩交予明誨,道:「高僧,你快去買些飯食,勿要餓到了。」

明誨躬身拜謝,卻不忘規勸道:「施主,你與我佛有緣,不如聽我講解一段經文,趁早阪依佛門。」

蘇遠聞言,慌忙拉起冷流雲離去。冷流雲哈哈笑道:「眾生百態,少林的和尚也各不相同,明悟大師何等聰穎人物,竟也有這般迂腐的師弟,若不是踐行兄你急著離開,我真想好好捉弄這笨和尚一番。」

蘇遠卻替明誨辯道:「雲賢弟,明誨並不愚笨,只是拘泥經文,不諳世事,我相信有朝一日他終會成為得道高僧。」曾幾何時,蘇遠自己不也如明誨一樣,執著於書中哲理,而忽視了世間萬物的本來變化嗎?

見方德和龐陌走遠,蘇遠正要快步追上,忽聽冷流雲道:「踐行兄,慢些走,還記得我們之前有關仁與德的討論?」

「仁為核,而德次之,若不以人為本,所施恩德不過沽名釣譽爾。」冷流雲重複起蘇遠先前所言,「仙羽閣前,明誨和乞丐,踐行兄,你說這兩人誰更需要幫助?」

明誨面色慘白,幾日未進餐,乞丐雖衣衫襤褸,但破碗中尚有錢在,相較而言,那當然是……

「明誨。」蘇遠道。

「那為何方德將錢施捨於乞丐,而非明誨呢?」冷流雲又問道。

因為乞丐的身份,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向來救濟乞丐窮人。蘇遠明白了冷流雲的言下之意,驚道:「雲賢弟,你想說這位方莊主沽名釣譽,施捨乞丐只為贏得名聲,有德而無仁?」

「有德無仁?或許無德無仁。」冷流雲若有所思道,他想起了臨行時師父的諄諄告誡。

江湖亂世,你或會遇到好人,遇到善人,但絕不會遇到仁德之人,仁德之人要麼是聖人,要麼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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