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龍丨論如何正確飼養一條龍

養龍 文/阿放先生

1.

「羋師傅,我看此龍通體金亮,頭角崢嶸,不知力有幾馬?」

「回公子,此龍名『囚』,已有千馬之力。」

公子一展羽扇,撫掌道,「那便有勞了。我那寵妃喜歡這些龍類廝殺,你手下這條龍到時可切莫讓我失望。」

百多個漢子上前,卸盡全身氣力,將囚龍推上載運台。

我是一個養龍師。

我們這行,集養龍,訓龍,斗龍為一體,為顯赫家族培養戰力強悍的戰龍,以供他們取樂。

楚國郢都斗龍宮,往往座無虛席,巨大的圓形場地內,常有數只不同種的戰龍肆意廝殺,時不時便有龍被開腸破肚,而這正是這些達官貴人們最愛的消遣。

這些年我受師父教導,加之勤學苦練,終養成了一條龍鱗金亮,五爪遒勁的大龍來,經過一段時間訓練,終於被鑒定合格,成為戰龍。人們奔相走告,雖還未經實戰,我的名聲卻已開始流傳在業界了。

2.

我聽聞上古時,龍是世間偉力的代言,它們穿梭如風,龍尾撥開雲霧,在天際怒吼,整個世界都會隨之一顫。

而這千年來,龍族受人類禁錮,龍魄盡毀,幾與野獸無異,更別說有飛天之能了。人族昌盛,即使強若龍族,也要低下高昂的頭顱。

我自小就在斗龍宮長大,見過無數次斗龍的場景,龍屍堆砌成山,血染戰台,龍群發出陣陣悲鳴。有時我能感受到那種情緒,內心便覺得萬分悲戚。

我是師父私下收的關門弟子。師父曾是楚國最強的養龍人,就連大王都很器重他。

師父還在時曾對我說,你可曾想,若是人族勢微,被龍囚於籠中,會是何種下場?

那時我聽聞膽戰心驚,不敢再多想了。

我那時懵懂,又問師父,既然殘忍,那為何我大楚要養龍呢?

師父說,你可知我大楚為何能屹立於這百國諸侯的行列?正是因為龍的存在啊。你要記得,養龍人須心繫國家,為國而死也要在所不惜。

我謹記在心。

師父死於強狄來犯的那年冬天。郢都城外,師父指揮一百頭戰龍與五萬大軍鏖戰,最終力竭而死。

師父臨終前託付人告誡我說,要善待龍。

3.

郢都斗龍宮足可容納八萬人,此刻座無虛席。

一邊是八個身披鐵甲,手持利刃的奴隸鬥士,另一邊則是只被禁錮後肢的巨野牛。

霎時間人聲鼎沸,場外一片叫好。

「殺了這頭畜生!」

手持長矛的鬥士率先出擊,他步伐穩重,半彎腰,矛頭指准牛首。

「嗤——」

「嗤——」

牛首一擺,如長蛇出洞,巨口銜上長矛,長矛手瞬間被脫離地面。

「啊……」

一聲慘叫,長矛手的胸口被牛角鑿開巨大的口子,整個人從中間被橫劈成兩半,血肉紛飛,瞬間暴斃。

人群開始歡呼,場外的牛皮戰鼓驟然響起。

巨野牛見了血,更加暴躁起來,鐵鏈幾乎要被它拉斷,毫不費力地虐殺了其餘幾人。

這時,一支羽箭自觀台筆直射出。

風起,電光火石間,羽箭筆直射穿牛首,野牛慘叫一聲,龐大的身軀被死死釘在內牆,口鼻出血,慘不忍睹。

我瞥了一眼,便知道他活不成了。

看台中央,公子與其寵妃坐在其間,談笑風生,那寵妃華衣清顏,眉清目秀,半個身子都躺在王爺懷中。

場內響起了戰鼓聲。三聲,一聲比一聲激昂。

到第三聲時,觀眾們幾乎都按捺不住激動心情,紛紛站立起來,歡呼雀躍,男人們高吼,血脈噴張。

正戲來了。

「哐當。」

觀眾停止了呼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那碩大無朋的鐵門之上。

鐵門內,黑暗無邊,一雙猩紅眼睛赫然睜開。

4.

鐵門被拉開,裡面的龐然大物發出一陣沉重的吼聲。

「此乃來自丹陽的偃龍,此前已八戰全勝。」現場主持話音剛落,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偃龍猛地衝出,腳踩大地,地面都為之一震。

鐵網從四面八方探出,包裹住整個斗龍宮,像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偃龍走到中央,口中發出沉重的咆哮。

與此同時,從斗龍宮另一端也傳來了鐵門哐當的響聲,瞬間,從裡面爆發出更加狂躁的吼聲。

一條金色巨龍緩緩走出。

「此龍天生五爪,具兔眼、鹿腳、牛嘴、駝頭、虎掌、魚鱗、蜃腹、蛇身。名為囚,為羋師傅所飼,相傳已有千馬之力。」

眾人的歡呼一浪接過一浪,隨著主持者一聲令下,鑼鼓聲轟鳴,人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戰場。

兩頭龍撕咬在一起,偃龍勢大力沉,口中不時吐出烈焰,頃刻間在金龍身上連成一片,火花四濺。

一時間場內飛沙走石,血肉紛飛。

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囚龍很不在狀態,往日訓練間的迅猛都不得見,身軀笨重,力量更是弱了不少。

百十個回合下來,周遭地面被龍打得稀巴爛,在最後時刻,偃龍揚起巨尾,朝囚龍排山倒海捲去,頃刻間囚龍被擊中頭顱,如座崩塌的山峰,攤倒下來。

「勝者是……偃龍。」主持者高喊。

囚龍的五爪近乎全斷,血流成河,現場慘不忍睹。我盯著那戰場內凄慘嚎叫的囚龍,後背一陣發麻。

那條偃龍在身旁發出勝利者的嚎叫,山呼海嘯。

然而僅僅幾息過後,它忽然像人一般錘著自己的胸口,口鼻出血,猛地栽倒下去,連慘叫都未發出便死去了。

我放眼望去,只見人群中央的公子面如土色,手指牢扣。

我心道,糟了。

斗龍宮,自然殘酷無比。一般而言,被打倒的龍類都會當場死去或肢解,僥倖活下的敗者,自然也因殘酷的戰鬥身受重傷,喪失戰力,通常便會被人處死。

龍的內臟用之為葯可以延年,龍肉更是鮮美無比,皮可為襖,鱗可為甲,筋可為弓。一條死龍的價值絲毫不亞於活龍。

囚龍慘叫聲久久不絕,我見公子滿臉慍色,擺手說道:你們處理吧。

公子轉身便走。

幾個人抬著碩大的斬龍刀,從側門而入,朝著囚龍緩緩而去。

5.

我望著戰宮中央的囚龍,它還在厲聲嚎叫,臉上遍布淚珠。

碩大無朋的斬龍刀上血光淋漓,那是無數條龍身隕的見證。

「公子,請饒它一命吧。」我大聲道。

可就在此時,囚龍忽然發出一陣怒吼,那吼聲我聞所未聞,是一種震人心魂的吼叫,如雷貫耳。

只聽到人群中有人驚吼:「它……它會飛!」

我張大眼睛,只見囚身上光芒四濺,背上有團金色光芒,如漩渦一般,一陣陣怒吼自它嘴中傳來,看守我的侍衛們皆被那吼聲震倒。

我頓時不寒而慄。

「快拿下他。」

在我左右前後,忽然來了一隊持械的士兵,將我摁倒在地,手腳套上鐵鏈。

「為什麼它沒有被銷毀龍魄?」只聽一沉重男音從天傳來,一中年劍眉男子踏劍而來。

「上柱國大人。」底下人齊齊喊去。

他氣勢洶洶,提劍便朝著囚龍劈去,一時間數抹凌厲的劍光奔涌而出。

然而下一刻,囚龍身上光芒散去,竟形成了兩顆肉瘤,用力鋪展開來,化為了雙翼。

它吼叫著,揚起巨尾朝我剪來。我下意識捂住眼睛,可那尾巴到我身前甩開侍衛,將我一裹而去,身上鎖鏈被那金光一照便全部斷裂。

只感到身體扶搖直上,下一刻睜眼,發現人早已在龍背之上,兩側皆是雲霧。那底下本碩大無朋的斗龍宮此刻也只有西瓜大小,人更是像螞蟻一般,眨眼便都看不到了。龍搖著巨尾,雲便被撥開到兩側,龍翼劃開天空,將雲分成鮮明的幾層。

起初我還有些恐懼,畏縮在囚龍的羽毛間。

我看到它後背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全然癒合,金色的鱗片一層層覆蓋在上面。

此刻,我顧不上思考與說話,眼睛直直注視兩邊,大地越來越遠,離天空越來越近。

「羋先生,救我的女兒。」座下的囚龍忽然開口說道。

要說之前是詫異,現在聽到它說話我則是驚愕萬分了。

6.

龍吐人語,那已是上古之事了。

相傳龍族曾授於黃帝部落真言十二部,人語便是其一。只是後來龍族衰弱,龍言與飛翔的能力一併失去,才落得如此下場,龍成了人的階下之囚。

此刻,它如此說道,聲音里有股滄桑。

「我傷得很重,要去東海療傷十年,我與你朝夕相處多年,我知道你心存善意。如果你能救出我的女兒,我甘願做你的戰龍三十載,與你共同遨遊天際。」

他說著,長尾一搖,大風嘶吼,兩側雲層倏地散去。

烈風讓我睜不開眼,我心中一顫,牢牢抓住龍鬚。兩耳邊皆是大風哭嚎,我看到雲層下方,已是一片大海。

幾息之間,驚濤駭浪拍面而過,我已與龍到達海底,。

我能夠呼吸,睜眼後這才發現,我渾身包裹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我行走海底,如行在陸上。

「我是上古龍『囚牛』,因為大限將至,不得已才以肉身抗天罰,所以成了剛出生模樣,淪落到你朝,幸得到你照顧,今天機緣之下才重得龍魄。」

「我的記憶在天罰間受損,如今還有大部分沒有恢復。」

囚搖尾在前,海浪向後翻滾,卻完全避開了我,他的聲音再度響徹我的腦海。

東海深處,竟是如此廣闊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是廢墟,滿目瘡痍。

「這裡是龍城之一,可那是一萬年以前的事了。」囚說,「如今龍族衰敗,海底龍城早已不復存在……再多的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要留在這裡重鑄龍魄。」他的話中能聽出對自己記憶缺失的懊惱。

我在龍城呆了四日,期間閱讀了幾封龍族的竹簡,皆為金文所書。

原來,上古時,黃炎二帝曾與龍族結盟,抗擊蚩尤,那場大戰打得天崩地裂,移山倒海,無數人、龍喪身,然而此後人族大興,龍族卻退出歷史舞台。

龍族的衰亡是在突然之間的。被蚩尤重創的龍族,失去了龍魄。

我豁然開朗,對龍族遭遇同情無比,內心煎熬,對自己所從之事愧疚萬分。

我終於明白師父的那句「要善待龍。」

我心中暗自下決心今後不再傷害龍族,並許諾囚一定會救出他的女兒。

「我將在東海療傷。我的女兒應當就在郢都之中,請先生助我。」囚說。

我眼前出現一塊龍鱗,以及一顆紫色珠子,一片墨綠竹簡。

看出我眼裡迷惑,囚道:「此珠為改顏珠。方便你日後回到郢都。此竹簡為我龍族真言,切記修鍊,用我龍鱗催動,威力無窮。」

一天後,囚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我踏出東海,仰望天空。

若沒有龍載我飛翔,我這輩子恐怕都觸摸不到真正的天空。

7.

三年後。

公子繼位為楚懷王。

這三年我也暗中打聽囚龍女兒的消息,只是這宮中戰龍實在太多,至今未有多少頭緒。

要在龍群里尋一雌龍,自然是難的。更何況也許那雌龍已被收去王宮,外人不得見。因而我改變策略,在郢都穩紮穩打,苦苦經營。

這三載我改顏換面,重回斗龍宮,從最底層的雜仆做起,憑藉一身養龍本事落了個好差事,逐漸嶄露頭角,外界隱隱有人稱我為楚國青年一輩第一養龍人。後我買通斗龍宮大司儀,讓我有機會進入上柱國昭家的養龍院,藉此機緣,我結識了昭家的三公子昭明,為其效力,專職培養昭家的戰龍,憑藉我的才學,只要是經歷我手的戰龍都獲得質的突破,幾次大戰都大獲全勝,因此我成為昭家的賓客。

這一日。我在昭家養龍場馴龍晨練時,昭明走來,他說鄭袖請我入宮。

楚國上下人盡皆知,鄭夫人愛龍。因懷王寵愛,光其手下便掌有戰龍數百,私藏於王宮深處。同時我還聽說鄭袖自懷王繼位以來,便有插手朝政之勢。儘管內心有所疑惑,但還是應了下來。

8.

走入郢都王宮,如墜深海。

我師父那時曾說這天底下的王宮都一樣冷清,因為君王都是無情的。

這裡是楚國上下最為陰森的地方,每隔數百步,便有一列披覆黑甲的武士巡邏來往,密封的頭盔下面是如鬼火般的雙眼,他們是楚國的王都護衛——「浮屠」。

我持著鄭袖給我的通行牌,一路暢通無阻。到後宮後,已有兩個侍衛在等候我。

讓我想不到的是,養龍園位於後宮地底,深邃的通道一眼望不到頭。

一侍衛道:「屈先生,鄭夫人交代過,以後您的日常起居都在這宮內東角。您可以在地宮內自由走動,不受約束,先不必訓練戰龍,待日後夫人會有安排。」

他倆向我告辭,我眼前驟然出現一輛漆黑的戰車。我坐上去,戰車自行滑落下去,速度極快,轉眼我便隨著進入地底。

地宮到了。

眼前浮現的地宮燈火通明,碩大無朋。我深吸一口氣,暗道這女人好大的手筆。

我剛一入地面,頂上那黑暗通道傳來鐵器碰撞的聲音,通道已然鎖死。

我朝著前方甬道緩緩走去,耳邊依稀傳來龍吟聲。走過的路上兩側依次燃起蠟燭,這時我才發現甬道兩側並非是牆壁,而是一座座隔開的巨大監獄,裡面放置的皆是戰龍。

我面前的紅色戰龍張開巨嘴,口中碎齒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寒光凜冽。隔著牢門,它忽然暴怒起來,嘴裡有紅光閃爍。

這是一條火龍,能口吐烈焰。

我不知為何這條龍會忽然暴虐。此刻,多年所學的養龍功夫已派不上用場了。眼看那嘴中火焰聚集,饒是我也被嚇破了膽。

就在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囚龍授於我的龍族真言。我快速從懷中翻出那片龍鱗,攥在手上,下意識的,嘴中吐出一個個沉重的音節,如擊築敲鼓之音,龍鱗發出耀眼的光,剎那間戰龍眼裡的暴虐已不復存在了。它漸漸平復下去,低下頭顱,轉眼便再無聲音傳來,死死酣睡過去。

我不免對龍族真言心生敬畏。這就是龍族第一真言,藉助上古龍囚的身體一部分便可施展力量,對這些沒有龍魄的戰龍而言,那近乎是碾壓的上位者氣息。

長廊似乎沒有盡頭,我沿著路一直走,見到了各種戰龍,它們大多氣息微弱,精神萎靡,身上傷痕纍纍,有的龍被斬斷肢體的部位已然癒合,也不知在此地被關押了多久。

我心生疑惑,這些龍幾乎都是老弱病殘,饒是我也恐怕無計可施,又怎能成為戰龍呢。鄭袖究竟要做什麼。

走著走著,我忽然想明白了。頓時駭然……這鄭袖難不成是將那些輸掉斗龍戰後的將死之龍全部救了下來,養在這地宮長廊之內?

我湊到跟前,用龍言將一頭龍催眠,撥弄開它胸口覆蓋的毛髮,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印記。那不是別物,正是所有出生時在斗龍宮登記的戰龍都會刻上的永恆標記。

晃了半日,我來到地宮東側。推開給我準備的寢室,我躺在床上,腦海內依舊在思考此事緣由。

我在偌大的地宮只見到了四五個餵養龍的雜仆,然而這些雜仆都是啞巴,根本無法溝通。我用石頭在地面刻畫出一頭五爪的龍,想讓一雜仆指出位置,他看到圖後卻忽然瞳孔放大,臉上遍布恐慌。我心中一喜,臉上不動聲色,從袖管中掏出一短匕,架在他脖子上。

他惶恐萬分,手連指西邊。

當晚,我重返養龍長廊。

長廊深處。眼前出現了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我走上前,試圖找到隱秘機關。然而我在牆前半個時辰也無計可施,心中燃起的希望火苗快要熄滅了,正要轉身離去。

然而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我扭頭一看牆壁上已經隱約映出人影。我頓時清醒過來,情急之下吹滅一盞火燭,遁入牆角黑暗當中。

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我借著光望去,那女子膚如凝脂,眸似秋水,面如皓月,自然是鄭袖了。

那男子年輕俊朗,則是昭家公子昭明。

鄭袖伸出右掌,摁在牆面上,牆面便忽然凹出一個人形的通道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牆面在緩緩恢復,我知道想進去是不可能了。我走到跟前,盯著那兩人的背影,視線一直向前延伸,在那道路遠方,我看到了一頭巨大的金龍。

它靜靜地躺在地面上,閉著眼睛。內心頓時有種預感,這正是我要尋覓的龍女。

牆壁再次恢復正常。

就在此時。

耳邊忽然響起風聲。我後背一陣發麻。

我僵硬地轉身,昭明不知道何時已站在我的身後。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昭明。

「屈先生,你看到了什麼?」昭明冷冷地道。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說。

鄭袖自後方款款而來,道:「昭明你先下去吧。屈先生,請隨我來。」

9.

鄭袖領我沿著長廊走去,一路上未說話,只是看著兩側戰龍。我不知她的用意,按捺不住性子,便問道:「鄭夫人,我心中有一些疑問。」

鄭袖駐足,看向我。

「屈先生,對於一些問題,我暫時不能告訴你。而我請你過來,是有求於你。」

鄭袖說罷,忽然跪了下來。

「這……鄭夫人怎麼行此大禮。」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還未說話,便聽她說道:「屈先生,您是如今楚國上下第一養龍師,這份差事就只有交給您完成。先生,事成後我絕不虧待於你。」

我趕忙從地上扶起鄭袖。

我裝出一副惶恐模樣,連聲道:「小人實在惶恐,鄭夫人只管吩咐。」

「屈先生,您可知道龍有龍魄。」

我點頭:「小人養龍多年,自然對於龍是知曉的。」

鄭袖伸手探入鐵牢中,她輕輕撫摸牢中的戰龍,那戰龍無比溫順,閉上眼睛,將頭顱靠近過來,看上去親密無間。

「我楚國馴養龍類已有三百年。如今光是斗龍宮記載的戰龍便有上萬,更不要說貴族私家所養……然而,在這宮內所有的龍類在上古時都不會稱作為龍。」

「在楚國誕生的飼養龍類自出生便被銷毀龍魄,與野獸無異。請您幫我找到聚集龍魄的辦法。這整座地宮共有戰龍七百五十頭,全部交予屈先生了。」

鄭袖說道。

「聚集龍魄……這,小人實在是無能為力啊。」我深吸一口氣,道,「小人對於龍魄之事一無所知,怕是要讓鄭夫人失望了。」

鄭袖搖頭,道:「若您都無法做到,那麼天底下便沒有人能夠做到了。」

「我……可以試試。」我面露擔心,說道。

我面露的擔心並不是裝出來的,鄭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鄭袖允諾我事成之後賜我真金白銀,榮華富貴。

我想到了那牆壁後方的那條金龍,當下我便應聲下來,並表明了忠心。

10.

時光匆匆。

這些時日我在地宮閉館潛心研究。我讓鄭袖給我一年時間,這一年除非有重大變遷,否則便不要來找我。

我下定決心要找出龍魄重聚的方法。

不讓鄭袖來的原因自然是怕她發現龍族真言。龍族真言對我非常重要,我隱約覺得其中含有一些秘密,需要時間才能參透。

至於鄭袖的目的我不得而知,我覺得這個女人非常不簡單,當下只能先做好防範,以防未來引火燒身。

龍族真言晦澀無比。雖我熟悉金文,可是讀起來卻猶如遭遇盲風怪雨。更加神奇的是,每每讀完一節,不知為何眼淚便會自動湧出,讓我不忍卒讀。於是我將金文一一對照,譯成篆書,寫在竹簡之上,到這時,讀起來便不再有那般感覺了。只是書成大篆,彷彿龍言又失去了效益一般。

直覺告訴我,龍族真言里定有講述如何重聚龍魄的部分。只是,用人語所書的龍言終究只是根據音節來翻譯的,要無憑無故掌握含義實在是難上加難,久而久之我便放棄了。

毫無頭緒的時候,我會讀一些史集,鄭袖派人送來數車竹簡,甚至其中有的是上古金文所書。我絲毫不懷疑這個女人盜走了楚王宮的宮廷檔館。

這個女人怎麼會有如此許可權呢?我暗嘆,楚懷王對她的寵溺實在是太盛了。

由於讀史實在太枯燥,我時常會散步到長廊去,一邊捧讀,一邊與龍類溝通。

我開始嘗試擇取真言讀給龍聽,經過大量實驗,我發現當我手持囚牛龍鱗,每一段真言都有可能讓龍發生某種反應,它們有時會在龍言響起時低聲吼叫。

但大多數時候它們都惘若未聞,呆若木雞,如一座座雕像般,紋絲不動。

我感到心疼。

這些龍多是受過重創,比我平生所見的龍經歷之事都要殘忍。我仔細檢查了一些龍的四肢,發現它們已經根本無法醫治,多傷的比囚牛還要重。這樣的龍即使擁有龍魄,也不見得能再度飛往天空。這讓我對鄭袖的計劃產生了濃郁的好奇。

正這樣想著,受我龍言長時訓導的那頭龍忽然渾身閃爍出光芒。轉瞬間它發出低沉的吼叫。那聲音震人心魂,就像是在我心底發出一般。

我欣喜若狂。我死死盯著那龍身上兩團肉瘤,它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

它渾身顫慄,狹隘逼仄的鐵籠隨之發出浩大的響聲。

隨後戰龍搖尾,渾身散發黑霧,蓬勃洶湧,轉瞬之間背上長出兩隻翅膀,隨後它竟憑空消失了,原本所在的囚籠空空如也。

詫異間,耳邊依舊傳響著戰龍的吼叫聲,只是那吼叫聲中有一絲不同,夾雜著一種渾濁的,蒼茫的聲音。

大風呼嘯,戰龍已經飛向了天空。

我攥緊囚的龍鱗,感受到它在劇烈顫動,我眼前開始浮現出一副畫面。

一望無際的藍天,那頭巨龍扶搖直上,它的翼上夾著團大火,燒得正旺盛。

我沉溺於那畫面當中,彷彿是我正在飛翔一般。

風在流淌,萬物都在耳邊清晰地流動,龍彷彿就是我的化身。

然而就在此時。一枚巨大的黑色羽箭飛速馳來,如一尾長蛇,勢如破竹。瞬間它擊中了戰龍的左翼。

戰龍慘叫一聲,龍翼上出現巨大的血洞,鮮血從天上灑下來,它的身體在空中彎行下墜。

這時我看到了巨龍的眼睛,那是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從那雙眼睛裡湧出血淚。戰龍冷冷地俯視著地面,儘管無法阻止自身的下降,但它依舊高傲地怒吼著。

我看到城內街道站滿了人,他們紛紛抬著頭仰望著戰龍,他們的眼裡只有恐懼。

「是龍!一條龍逃跑了!快放箭!」底下有人高吼。

一名武將踏劍朝天而去。他手持斬龍刃,身形如電。

是上柱國昭陽。他雙手舉刀,抬過頭頂。鋒冷的,無情的刀刃刺穿了正在下墜的戰龍,鮮血像是紅墨一般染紅了天空。

轉瞬間山河彷彿都在咆哮。

昭陽用力一挑,手上斬龍刃再次殺出,這一次,斬龍的左翼已被整個斬下。

下方,萬箭齊發,帶火的羽箭瞬間吞噬了它……

我手中的龍鱗漸漸安寧下去,畫面隨之消失了。我努力站起身子,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過去。

我用力擦拭了臉,不知何時,上面已掛滿淚珠。

半個時辰後,鄭袖走進地宮,她面色不太好看,但眼睛裡卻又有一絲驚喜。

「你真的做到了。」鄭袖說,卻又搖頭,「可是,還遠遠不夠。」她眼睛裡,閃爍著火一般的東西。

我還未說話,鄭袖便抓緊我的手,說:「它還沒死……先生,請隨我一同去斗龍宮,救下那頭龍!」

11.

鄭袖與我穿上夜行衣,喬裝過了斗龍宮的看守,到內宮時一拐彎,發現一華冠男子走過來,我正緊張著,那男子已到跟前。

是昭明。

「在裡面,守衛我都支開了。」昭明對鄭袖說。

「活著嗎?」

昭明低聲說:「快不行了。」

「上柱國怎麼說?」

「明天之前會處死這頭龍,不然會引起更大的恐慌。畢竟……這次死了很多平民。」

聽到「死了很多平民」時,我的心彷彿被雷劈過一番。

鄭袖點了點頭:「我們進去。」

監牢,位於地底五十米。這裡是斗龍宮內最堅固的牢房,平日里關押著最為兇猛的戰龍。

那條龍便躺在牢室中,凄厲哀嚎,地板上血流成河。

我見鄭袖快步上前,身輕如燕,幾乎眨眼間便已到了那戰龍身邊,她目中有股凄涼。

「羋先生,你是否有法子救它?」

我搖頭,內心有不忍,說:「傷得太重,已回天乏術。」

「載龍車已經停在外面了,我們帶走它。」她說。

「我有一事不解。為什麼鄭夫人對龍類如此……如此。」

我說出這句話內心便覺得十分矛盾,不知用什麼措辭好。

「這條龍今天殺了無數平民,王是不會留下它的。我們何必犯險呢?」

「你是說它罪有應得?」

「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鄭袖忽而冷笑,說:「自古以來,殺人最多的從來都是人類。不說諸侯大國間的戰爭讓多少士兵戰死沙場,命喪黃泉,更讓多少民眾流離失所,慘死街頭,就是奴隸在你們看來也是可以隨意殺戮的牲口,龍殺幾個人算得上什麼?」

聽聞鄭袖的話,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囚。

我嘆了口氣,道:「鄭夫人,若你想讓我幫你,必須要保證龍不傷及人類。」

鄭袖沒有說話了,她的手橫在半空,微微顫抖著。我們眼前的戰龍發出低微的吼叫,那是一聲絕望的低吼,很快它便沒了聲息。

一切都無濟於事。

鄭袖低垂著美麗的臉,一滴晶瑩的淚珠忽而落向地面。

她為何會這麼難過呢?

12.

轉眼過去半年,我在地底繼續參透龍族真言。

我派人傳話給鄭袖,要見一見那長廊盡頭,那堵牆後面的東西。

三日後,有人敲門。

來者竟是昭明。

昭明說:「你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鄭夫人需要一支軍隊。」

「我只是一個養龍人,不是將軍。」

「鄭夫人要的,正是一支龍的軍團。」

他一挑眉毛,又補充道:「真正的戰龍軍團。」

從他的語氣我聽到了一絲不詳。

「我要見鄭夫人一面。」

「鄭夫人在廟堂之上,你暫時無法見到她。半年前那個事情……大王開始有所懷疑了,所以比較棘手。」

昭明走了。

每次見到昭明我都在他身上察覺到一股詭異的氣息。隨著參悟龍族真言愈來愈多,那股氣息愈來愈吸引我,但究竟是什麼還不得而知。

這半年,我收穫很多。我找到了一些方法可以重聚龍魂,並讓蘇醒的龍能夠迅速平穩,不再出現上一次的惡劣事故。但我未將此事告知鄭袖,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此事會釀成怎樣的後果。

如今我得知鄭袖干涉朝政,獨佔楚懷王專寵,楚國上下,已是內憂外患不斷,往日繁榮的斗龍宮都已經閉館許久。

這讓我覺得恐慌。如果鄭袖是要做對楚國不利的舉動,我要怎麼制止她?我在心中暗自決定,若鄭袖真要如此,便舍了命也要阻止她。

眼下,答應囚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卻又絲毫沒有頭緒,我想那牆壁後面的密室里,應該會有一絲線索。我問過鄭袖,何時可讓我一見密室。當時我察覺到鄭袖臉色一變,她什麼也沒說,便借口走了。

白駒過隙,已到了冬季,師父的祭日要到了。

這一日,我偷偷從地宮走出。

偌大的楚王宮已被白雪覆蓋。

郢都本是沒有什麼雪的,但今年的雪下得實在是太大了。

我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到街坊上買一壺濁酒。風很烈,像刀背一樣抽我的臉,我將酒壺裹在衣裳里,跨越半個郢都,走到師父所葬的那片義冢。

然而義冢邊上卻已經站了一個人。

他榮冠華服,負手而立,儘管背對著我,我已知道他是誰。

他彷彿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是楚懷王。

「你是來祭奠一位故人嗎?」楚懷王說。

這個權柄天下的男人,看上去老了許多,他面色慘白,鬍渣上沾滿了雪。我聽說楚懷王繼位後,身體變得大不如前了。這些年,楚國內外積患,周邊諸國蠢蠢欲動,邊境地帶早已是草木皆兵,這一切都需要他去操心。

此刻他皺著眉,瞳仁靈動。

我見他獨身一人,顯然是微服而來。當下便想裝作不知他是何人,正要回話,卻聽楚懷王口中說道:「羋先生,好久不見。孤等候你多時了。」

頓時我如遭雷劈。

「先生興許是認錯人了,小人姓屈,是上柱國昭家的養龍師。」我摘下斗笠,道。

楚懷王笑了笑。

我知道隱瞞下去也無意義,心下雖為震驚,卻不由還是走上前去。我將那壺濁酒放上義冢前,重重為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這裡埋著你的師父,而他是我的故人。」楚懷王說,「堂堂王裔,只能葬於義冢,孤也是今日出宮才得知。」

「今日看到你來,我便知道了。你是他的徒兒。儘管你容貌盡變,可是養龍的功夫卻不會變。你自以為聰明,可卻疏忽了根本。」

「什麼?」

「你師父是我的親王叔。」楚懷王道,「我王叔一輩子淡泊名利,隱身市井,只因愛龍。而這養龍的功夫,卻是傳自我楚王宮,是歷來就只有我王族才可使用的養龍技法。如今我楚王宮無人會使這套絕學,倒是你這個外人融會貫通了。」

「自見到你,孤便知道,那日為什麼有龍飛躍郢都。如果不是我王族失傳的絕學,怎會如此?」

我沉默不語。

楚懷王繼續說道:「羋先生,孤不管你有何目的,只需你為孤,也為楚國做一件事情。」

如今,秦、韓、魏三國正與齊楚聯盟對峙,楚國兵呈八方,四面受敵,自深入越國的間諜昭滑稱,越王準備乘虛而入,號伐齊而實伐楚,已有先鋒七萬秘密召集過江。

而楚王所說的,是伐越。

「孤要令你在我大楚斗龍宮挑選一支龍族軍隊,隨我出戰。」

楚懷王湊到我耳邊,忽而低聲說道:「孤知道,在養龍經中有一套關於龍族軍隊的布陣。羋先生,此戰關乎國家存亡,庶民有責。」

我看著楚懷王的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一絲熱忱。

我想起師父的話,身為楚國人,我無法推辭。

楚懷王招手,一列馬車腳踩火輪,自半空而來。

「羋先生,請與孤回宮。」

楚懷王咳嗽了一聲,咳出了一絲血來。兩個侍衛才馬車走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當晚我收到鄭袖傳書,讓我多加保重,先在楚懷王手下隱忍一段時間,待下步打算。並讓我隱瞞龍魄的事情。

13.

開春的時候,在軍營內埋頭於龍陣訓練的我聽說了一件事。

楚懷王在大殿怒斥鄭袖,並讓其回到後宮多加反思。

隨後我在軍營內打聽了許久才知內幕。

「羋先生,您有所不知。這鄭袖妖女干涉朝政,仗著深受大王恩寵,竟要阻攔大王的命令,不允許龍陣的完成。這個妖女怕是想讓楚國亡國咯。」

「還有上個月,鄭袖吃醋於魏王給我們大王送來的魏美人,竟當眾割掉了魏夫人的鼻子。這個女人真是心狠手辣。」

「還有這回事?那大王怎麼說。」

「這個大王倒沒怎麼說……」

「說明大王還是寵愛鄭袖啊。只是一些是非問題上,大王需要獨斷專行才是。」

而隨著對龍族真言的參悟,我發現了一則奇怪的真言。在我對一隻野兔實驗後發現,我的思維能夠進入它的內心,從而控制它。

我的思緒進入了這隻野兔的大腦後,控制它奔跑,能夠感受到周圍涌動的風,彷彿那奔跑的就是我一般。

……

上月,邊境哨所發現了越國的軍隊,眼下國內主力都在北方抗秦,荊楚大地守軍嚴重不足,長江上幾個重要關口都缺兵少將。楚國上下,確實已到了危難之際了。

我暫且不再想龍魄與囚龍女兒的事情,專註訓練龍陣。直至數月後,由八十頭甲級戰龍組成的戰龍陣法終於訓練完成。

楚懷王派人傳來消息,他將御駕親征,迎戰越人。

當夜,郢都王宮宴請百官,文武官員分列兩旁,我則被楚懷王請到左首位置。

鄭袖坐在楚懷王身後,她身穿錦繡華服,看上去卻楚楚動人,惹人憐惜。楚懷王讓她出現在宴席上,自然是已經原諒了她的所為。

琴築聲起,十二個舞女翩翩起舞,宴會開始了。

我對宴席毫無興趣,從一開始便精神索離,到中途的時候,我看到鄭袖在楚懷王耳邊低聲言語,楚懷王聽罷點了點頭,便見鄭袖神色自若地離席。

酒過三巡後,我有些不勝酒力,聽著旁邊琴瑟之聲,有些昏昏欲睡,而這時,我腦中傳來聲炸響,如一道驚雷劈在耳邊。

我猛地清醒過來。我仔細看周邊四座,都無反應,楚王面色不改,與大臣們繼續談笑。

這聲音分明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到。

我感覺到胸口藏著龍鱗的地方忽然發燙,肌膚碰觸的地方像是團火在熊熊燃燒。

那聲音愈來愈大,隨後便傳來了龍的吼叫。

14.

我看到了一條龍。

那是一頭剛剛重聚龍魄的黑色戰龍。它從地底衝出,將後宮地面猛地轟出一個巨洞。

它吼叫著,要飛上蒼穹。

這聲巨響之後,王宮的大地顫動,宴席上的器具傾倒,四座的人皆坐立不穩,楚王迅速安定下來,兩個護衛衝上去護佑住他左右。

他們也都聽到了,聽到了那龍震人心魂的吼叫。

「去後宮,速去後宮!」楚懷王吼道。他發怒了,一腳蹬裂身前的桌子。

此刻,我腦中看到那頭龍,拖拽著火焰般的長尾,它在天際狂舞,眼睛鮮紅,宛若一尊魔神。

它盤旋在半空,一張口,就是一團大火,偌大的楚王宮頓時火焰滔滔。

無數個渾身是火的士兵丟盔棄甲,四處逃散,他們慘叫著被魔火吞噬。

我死死盯著它的胸口,那是一顆心臟模樣的綠色龍魄。

我猛然想到譯成大篆藏於卧室沒來得及帶走的龍族真言。

鄭袖……難道她找到了真言!

她沒有上古龍的龍鱗,是如何重聚戰龍龍魄的?我心中駭然,已想到了可怕的答案。

我的視線跟著那頭戰龍,整個宮城都盡收眼底。戰龍扶搖直下,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一座大殿便就此倒塌。

畫面底下,我赫然看見了昭陽。他身披的鎧甲已近乎全裂,鮮血橫流。

是什麼讓楚國最強的武將身受重傷?我曾親眼看他手刃戰龍。

這時黑暗中伸出了一把劍,那劍上滿是綠色的煙霧,持劍的人身披夜行衣,他身形矯健,比起任何人都要快,而他手中的刀更快。

黑夜成了他的陪襯。

黑衣人隻身阻攔了昭陽,他們從後宮一路打到王城之外。昭陽將戰龍刃插入地面,單膝跪地,大口喘著粗氣。

那持劍的黑衣人緩緩走來,儘管他也受重傷,但他掙扎著,用劍刺穿了昭陽的胸膛。

從昭陽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絲情緒,那是一種比絕望還要絕望,比悲戚更要悲戚的情緒。我不明白那是什麼,直到黑衣人斬去昭陽的頭顱,並撕開自己的面罩時我才明白。

黑衣人竟是昭明,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身上的氣息很詭異,我轉瞬明白了,那是魅惑,他被某個人所控制。

鄭袖……她開始政變了。

我跑出大殿,與人群分離。戰龍盤旋在頭頂,火焰滔天,那最先逃出的百官被燃燒殆盡,屍骨蕩然無存。

楚懷王被人們攙扶著,那條戰龍一直跟隨著楚王,在人們頭頂發出陣陣震人心魂的怒吼。

後方,一列浮屠軍忽然從人群里殺出,他們像瘋了一樣,揮刀朝著自己人砍去,轉眼宮前的空地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混戰一片。

然而所有人都同時聽見了一陣更猛烈的龍吼。於是人們面面相覷,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

一隻只龍爪破開地面,錚錚鱗骨反射著刺眼的光,大地在崩壞。

「龍,是真正的龍啊……它們有龍魄。」

五頭不同種的戰龍爬出地面,它們發出怒吼,排山倒海的氣息吹斷了殘垣斷壁,一座座大殿在坍塌,人們四處奔逃,不少人被巨石碾成了碎片。

鄭袖,身披金袍,坐在為首的戰龍肩膀。她目若冰霜,與尋常形同兩人。

我頓時不寒而慄,心下已有了一絲預感,難道鄭袖是……

我盯了她一眼,回過頭去,朝著楚王跑去。

那載著鄭袖的戰龍已落在楚王面前,它張開嘴,一團烈焰已在口中聚集。

「大王,小心!」

我猛地撲過去,那烈焰霎時間便噴涌到他剛才所站立的位置。

楚懷王面容上已被恐慌佔滿,他望著王宮內一片大火,說不出話來。

「大王,我們快走。」

楚王掙脫開我的手,道:「孤要……要與這妖女同歸於盡。」他狠狠咳嗽了幾聲,胸腔劇烈起伏,咳出鮮血來。

「孤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會准允這妖女在後宮建立龍園?」

他拔出佩劍,哆嗦著雙手握緊,我一把拉過他,說:「大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楚王下一刻已然昏厥過去。

從那戰龍嘴中,又吐出一道怒焰。

我們已躲閃不及。我下意識用手臂擋住眼睛。那熾熱的溫度很快便觸及我的體表。

然而下一刻。胸口龍鱗忽而衝破我的衣裳。火焰觸及龍鱗,便瞬間熄滅。

我已顧不上驚愕,只覺得胸口一團熾熱,那龍鱗自動回到了我身上。

這時。腳踏火輪的黑馬拖車自半空而來,它長嘯一聲快速落到地面,我兩手抓住楚懷王,與其一同跳上馬車。

……

15.

跑出郢都二十里路,龍吼的聲音已不再傳來,楚懷王忽然咳嗽數聲,又吐了些血。我連忙停車,將其放到地面,撕碎自己的衣衫為其包紮傷口。

楚懷王緩緩醒來,他面色慘白,目光遊離,盯著滿天星空幾息時間,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正欲開口。楚王打斷了我,虛弱地道:「羋先生,隨孤回郢都。」

「你瘋了嗎!」情急之下,我說出了這大逆不道的話。

楚懷王並未介意,他搖頭,道:「孤要回去。」

「為什麼?」

「孤要你號令軍營的龍陣……」

「我們贏不了鄭袖的,她手下至少有六頭具有龍魄的戰龍。」

「你不懂,孤不是要去攻回郢都。孤是要去邊境殺那幫越人。」楚懷王咬牙切齒,「國家內外有患,當以外患為重。若是祖宗之土亡於他國。孤還有什麼臉面去地下見父王?」

「我……明白了。」

「羋先生,隨孤去吧。孤已經聽信了那個妖女。孤不能再辜負這片土地。王位?讓她坐下便是!孤不在意,孤只在意這片土壤,與孤的子民。」

我望著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前一刻他還是權柄天下的楚霸王,而這一刻,他已從高高的王位落入凡塵,儘管差點死去,眼裡卻沒有絲毫落寞與恐懼。

「好!」我道。

我胸中一腔熱血上涌。

「那隨孤……」他話說一半,我握緊龍鱗,口中快速念了幾句真言,便見他快速睡去,呼吸均勻。

我將他藏好,隻身一人駕馭馬車,朝著郢都方向駛去。

半個時辰後,我回到了郢都。

郢都王宮已是一片火海,多少瓊樓玉宇都灰飛煙滅。幾頭巨龍盤旋在空中高聲吼叫。

它們俯視著滿是殘骸的大地。浮屠軍被突兀其來的巨龍幾乎一網打盡。殘活者眼中無不有抹金光,神情獃滯,在人群中穿梭,時不時給地上掙扎的同伴補上一刀。

巨龍們落入地面,簇擁包圍著鄭袖,它們向她低下高傲的頭顱。

斗龍宮已被焚燒,巨大的柱子轟然倒下,一頭頭戰龍被叛軍的人族們從斗龍宮放了出去。

我顧不得再想什麼了,趁著夜色朝軍營方向跑去。

軍營也已是一片大火,兩隊人馬正在交戰。叛軍為首者赫然都是昭家的人,一頭藍色的戰龍盤旋在天空,時不時噴出雷電,雷電擊中的人群頓時化為灰燼。

軍營離王宮有些距離,鄭袖顯然有些低估了這裡的抵抗力。於是我瞅準時機,從交戰人群側部穿過。

龍穴就在眼前。八十頭訓練已久的戰龍正在腳下。這些沒有龍魄的戰龍,是我這些時日的心血。此刻,我心中默念:囚牛,對不住了。為了楚國,我不得已要用上它們。

我將囚牛龍鱗擺放地上,自地面鋪展出兩張空白竹簡。口中念真言。

幾息之後,大地發出顫動,埋於地底的龍穴驟然開了扇門。我眼看一頭頭戰龍爬出。那天邊的巨龍看到此等景象,已鋪翼而來。

然而當它看到我手中龍鱗時,卻立刻轉身,繼續往戰場噴射雷電。

浩大的烈風自四面八方滾來,掀起海浪般的塵沙。

軍營留守的老將軍朝我看了一眼,我連忙大喊:「將軍,請掩護我。我要去救大王!」

那老將沒有絲毫狐疑,與士兵組成盾牆,擋在我們身前。

「能撐住嗎?」

老將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沖了上去。

「先生,要保護好大王!否則我們的死將毫無價值……」

我坐立在為首戰龍身上,率領戰龍們遠離戰場,後方一束束雷電火焰砸來,一頭頭巨龍被擊中,慘叫著倒在血泊當中……

我看到鄭袖來了。她的部下殺光了所有守軍,昭明還要追逐,被她攔下。

她搖搖頭,隨後轉身走了。

16.

四日後。

邊境愈來愈近。我們避開長江水道,一路陸路,直到確定後方沒有追兵,才回到大路上。這一路竟暢通無比。

到底是皇族血脈,楚王的傷勢恢復迅猛,但長途奔波依舊讓他備受煎熬。

「一共還剩下多少戰龍。」

「回大王,五十六頭。」

「組成龍陣夠嗎?」

「夠了。」

一路上,楚王很少說話。幾天後他忽然大笑。

我問大王為何笑。

楚懷王說:「到這一刻孤才算明白,那真是孤心裡的意思嗎。孤一直以來都不曾愛那個女人。只是像浮屠軍一般,被她用妖法所害。」他說完,再次大笑起來。

這一路,楚王不再有任何錶情流露。

到邊境的時候,我們已看到連天的烽火。

邊境的守軍正在殊死戰鬥。

往前看去,已是屍骸遍地,殘活的人也堪似孤魂野鬼。遠處,越國龐大的戰象群以排山倒海之勢飛奔而來。

楚懷王閉上眼睛,他豎起長發,手握長劍,臉上的疲倦與風霜遮不住他帝王般的熾熱雙眸。

他負手而立,忽然對我說:「你走吧。」

「額?」我抬眼看他。

他悵然笑道:「羋先生,謝謝你了。」

「大王……」

「莫要多說,孤已經心堅似鐵,況且有龍陣在,孤一定能大獲全勝。」

「我願意與大王共存亡!」我道,「我是楚國人,危難時刻若獨自苟活又有什麼顏面見地下先祖?」

「不用。你回郢都吧,或許能有所作為。」

那是場曠日的大戰,我在遠處矗立良久,日薄西山時,我啟程返回郢都。

郢都還有未完的事情在等我。

……

17.

這一路我風餐露宿,行走緩慢,由於起初未靠江前行,到後來我漸漸迷失了方向,差點死在途中,終於在三十一天,我途遇了一座村莊,才得知了自己的位置。

我在村莊歇腳,打聽到了楚懷王的消息。

邊境的戰爭已然結束,楚懷王大破越軍,意氣風發。同時,守候在北方的軍隊由於得知鄭袖政變,由北大將軍率軍一路東行,前去與楚懷王匯合。

楚懷王沒有回郢都,而是率軍乘勝追擊,一路橫掃三十城,摧枯拉朽,直殺越國國都,不消二十日,越國竟然已經滅國了。

至於郢都,竟沒有大事發生,發動政變的鄭袖似乎已然人間蒸發。這女子精明,事後人們才發現,她獲得楚懷王恩寵後竟在幾年間將大王手下的一些能臣幾數流放、遣散,致使他在郢都無人可用,可謂用心良苦。

然而很快,在村莊修整期間我又得到了一條消息。

這條消息讓我肝腸寸斷。

楚懷王在班師回朝間,竟遭到秦軍伏擊,戰龍全數戰死,王被俘。他誓死不從秦王割地的條約。

我錯愕萬分,當下領了匹馬,朝郢都奔去。

這一路所往,大城小鎮,百姓面上都多了分恐慌。

有人說,秦國大將白起,提著楚懷王的首級,攜三十萬陰兵,已步入楚國的領土,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一片焦土。

我內心焦慮,一路不再耽擱,日夜兼程,

到達郢都時,我胯下之馬立即倒地絕亡。

18.

郢都被楚王的舊將圍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城牆上方橫著兩具龍屍,遠遠的便能聞到惡臭。而城牆外,昭明的頭顱被架在烽火台上,他臉上血跡斑斑,死去不久。

顯然圍城已持續了很久,而前幾日鄭袖下令,放走城中百姓,只留下一座空城。

鄭袖已經四面楚歌,至於她為何不走,我心中已然有數。

我在夜間高聲誦讀龍族真言,良久,鄭袖出現在城牆之上。

「我要進城。」我說,「大將軍,我有話對鄭袖說。」

大將軍不肯。

我繼續道:「將軍,如今秦軍已過咽喉之地,數十萬鐵騎日夜兼程,一路燒殺搶掠,勢不可擋,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皆為焦土;大王生死未卜,上柱國戰死……我們不能再內耗下去,若讓秦軍入城,這城內三十萬官兵百姓都要化作孤魂野鬼。」

將軍沉默不語,良久才說:「待將秦賊消滅,我定要拿妖女祭刀。」

是夜,一頭戰龍飛出城,落在我身旁,我制止將士放箭,那戰龍在空中盤旋許久才落地,安穩地載我進城。

郢都經過戰役後,城內一片黑暗肅殺,硝煙寥寥。我坐在龍背上,俯視城內的殘垣斷壁,心下凄涼。

平民已撤散完畢,可是秦軍即將從四面攻城,他們又能去哪裡?

戰龍飛行片刻,就已到了王城後宮。

地宮燈火明亮,我沒有遲疑,跟隨戰車到達地底。

長廊近乎全毀,裡面戰龍嘶吼,哀嚎,有眾多士兵圍守著。

我走過長廊,走到盡頭處,那盡頭的牆壁已然倒塌,我看到裡面隱約有個身影,渾身光亮,她坐在裡面,面對著我。

「先生。」鄭袖站起身,向我行禮。

我走過去,看到那隱藏在黑暗當中的,是一條碩大無朋的五爪金龍。它閉著眼睛,周遭一片死氣,彷彿自亘古以來就靜默不動。

「這是一條……龍屍?」我深吸一口氣。

「是,早已死去。」鄭袖說。

我還未說話,鄭袖又說道:「那是我前世的屍體。」

聽聞此事,我並沒有多麼吃驚。其實發生的種種讓我早已有所懷疑,所以當鄭袖親自揭開真相時,我並沒有多麼大的反應。

「原來我一直要尋找的龍女就是你。」我苦笑。

「你已經猜到了?」

「當然。我一直不知你的動機,為何要去救這些龍族。後來才想明白,原來它們是你的同族。」

「我出生於商紂年間,自我有意識覺醒後,便脫離出軀殼,我在郢都苦苦經營多年,救下無數龍族,卻無力帶它們逃脫這片苦海,直到我親眼所見你所養的那條金龍重聚龍魄。我在那一刻恢復上古記憶,才知道那是我的父親。」

「後來在你卧室偶然發現我龍族真言,而那天政變時,當看到你拿出那塊龍鱗,我產生了一絲感應。我知道,那是我的親人。」

「我不得不發動政變,我委身於你們的王這麼久便是為了此刻。龍族卑微太久了,我們需要自由,需要重回藍天之上的龍城。」

「先生。」鄭袖繼續說:「我在你留下的竹簡中發現了我族真言,因而重聚了一同族的龍魄,可是需要完整地將這郢都一千餘頭戰龍全部重聚,還需要很久的時間,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苦笑,不知說什麼好。

「我是個隨波逐流的人,我這些年隨著人潮,遵循著諾言,從未為自己做過什麼。我是個無用之人,也從未想過自己需要什麼。但一切,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先生,請別恨我。」

「恨?不,人族與龍族不該對立,若龍族今日自由,便是天意所指。而我尋找到你,也算完成了囚牛的心愿。」

「我父親在何處?」

「在東海龍城養傷。」

我嘆息:「你走吧,去東海找你的父親。」

鄭袖搖頭:「若只有我一人,即使秦軍壓城,拚死也能逃出生天。可是眼下,我還有如此多的親人,它們不該如此死去,它們應當重聚龍魄,即使是死,也是為了自由。」

「所以先生,請您告訴我的父親。他的女兒不會再回來了。」

19.

通過我雙方遊說,城外北軍入城了。一場生死之戰就要開始。

「報!於三日內,浮屠軍困獸猶鬥,戰至全軍覆沒。白起攜三十萬精兵,長驅直入二百里,不日便可兵臨城下。」

這是一場殊死的戰役。秦將白起宛若一尊魔神,立於城外,他身後是浩浩蕩蕩的軍隊。

不止如此,有龐大的,令人恐懼的聲音自砂石間傳來。緊接著,從地底伸出一雙雙骸骨手臂,那是一支更為龐大的軍隊。是白起一路殺來的亡靈。

人族第一殺神白起身長一丈五尺,早有人稱他為蚩尤魔神在世。此刻他閉眼持戟,巋然不動,楚懷王的頭顱被插在他身後的大旗之上。

一代君主,楚懷王就這樣慘死!讓人不忍直視。我心中痛苦萬分,想到這裡,痛恨鄭袖所為。可是心中矛盾一下又湧上來,人,龍,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到正午時,城外的白起忽然睜開眼睛,道:「時辰到了,楚賊還不束手就擒!」

白起的軍隊如滾滾而來的黑河,連成一片便是死亡的大潮。

郢都城外,戰火燒滿天。秦軍摧枯拉朽,很快便攻入了城牆。

數百頭巨龍組成龍陣,它們發出咆哮,大地在猛烈顫動。

天翻,地覆。

我抬頭看到那條飛在天際的五爪金龍,她身上發出浩蕩的光,那是鄭袖。白起持戟而去,他一戟下去,便是山河失色,雷雨交加。

這是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戰爭。

戰爭的最後,鄭袖重歸人形,擋在我的身前,問我為何不走。

我說,我走不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鄭袖說,你恨我嗎。

我說,當然。我是一個楚國人。而今天,楚國的一切都將成為歷史。

一頭頭巨龍奔向黑壓壓的秦軍。它們拚死殺戮,最終倒在箭雨與血泊當中。

我說,你也無法再逃脫了。

鄭袖說,龍族從來就不是無敵的。但我們有翅膀,可以飛向我們在天空的巨城。那是我們嚮往的光明與自由。

白起持戟緩緩走來,他每行一步,鮮血便從他身上滑出,流淌在地上像一條條紅色的河流。他的皮膚一層層剝落,到地面變成一個個血肉模糊的魔獸,而他自己,全身只剩下紅色的骸骨,如從地獄而來。

鄭袖已然血肉模糊。

我拖著鄭袖一步步走向汨羅江邊。

她搖了搖頭,一把推開我。

我落入汨羅江,意識的最後時刻,我還看到這頭瘋狂的母龍笑著,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有龍鱗伸出,她慘叫著蹲在地面,轉眼變成了一條血跡斑斑的龍。

她高昂著頭,與郢都一同化為灰燼。

(完)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屈原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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