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 | 毛毛的鐘 1

01-30

毛毛的心很軟，所以倒霉。男朋友搞藝術（是不是空氣繪畫之類的？作品在哪？我常罵她），養了他半年，水電費房租一併承包，最後落得家暴。認識以後，毛毛的感情，就很像一出先鋒實驗的話劇，帶著黑色幽默，比如在一起後，他為了和前任分手，兩人一起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算是一個交代，比如前女友發來賬單，要毛毛還。關於結婚，男友甚至能夠編出流利理由的，他散著長發又紮起，像是演員上台再謝幕，看著毛毛的眼睛，非常溫和、非常歉意：「早就結了，當時她要去北歐留學，我什麼都沒有，簽證辦不下來，結婚就能和她一道去。她是我在北京唯一家人。」，多好。毛毛點頭，大部分時候，她是個非常大度的女孩，對一切寬容，嗨，自己犯的錯又比誰少？後來事情的尺度，就像是孕肚，越撐越大，回不去。還爬上醜陋的妊辰紋。

他把手指緊緊攥住她的喉嚨，小雞一樣擰成一把的時候，毛毛的探索精神，甚至讓她的頭遭反應是：原來窒息是這樣的！所有思路先是一個驚嘆號，再是一個問號，最後虛弱成無限的點：就為了這點小事？毛毛天性的樂觀，讓她甚至覺得搞笑。可是笑不出了，滿臉漲紅，非常丑。嬰兒從娘胎出來，小身子掛滿血污，奮力嚎啕，那個樣子。

生和死居然無比類似。

這般動手，不過是為了瑣事吵架，一道去看房，毛毛見房子太小，巴掌大地方，隔成三間，實在不適合居住。於是沒對房東周到，寒暄幾句就坐下來玩手機，沒抬頭，由男友張羅。事後回去，他丟她一個人在路上：你真丟人。話趕話，吵起來，她扯爛一件他穿著不好看的衣服。她其實是個多禮貌的女孩，甚至下手前，她就想好：反正他不愛穿的，寶藍色，不襯他。後來笑不出了，氧氣和憤怒都從這個人的手指縫裡漸漸鬆弛了力氣，拚命掙扎，原來死是這樣的感覺。見他沒有放手的意思，眼睛裡甚至灌滿汽油，她終於知道不好。

他沒想著嚇唬她，是真的。要她死。無所謂。

事後瘋狂踢踹，才撿回一條命。恨不得把這個人推下樓梯，卻已經是全身泄了力了，想大喊大叫，整個人的神經系統卻是慌亂的方向盤。毛毛才頭一次知道，被掐了脖子根本是叫不出來的，像被關在夢境底部的水族缸里，像一個可笑的啞巴。後一周，喉嚨里老是生出匕首，疼得割人，一道紅印，原來是蓋不住的，毛毛拿化妝刷拚命蘸了粉底遮蓋，屈辱且著急，人生如戲，她是劇本上不被作者愛護的一筆。後來匕首漸漸溫和成粗糙的籬笆，只在小孩翻牆時劃破開襠褲，但不疼。男友給毛毛修剪指甲，洗內衣，他們和解頭湊頭在一起看一個電影，男人掐著女人的脖子，毛毛說：你去死吧。然後哭了。像條被凌辱以後又被主人梳毛，與生活和解的狗。

像條狗。

知道自己蠢，可是脖頸上有個圈被他無形拴著。怨女還是怨自己為好，吃盡耳光還不警醒。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瘋狂激烈的拉鋸。毛毛知道這個循環，是根皮繩，越拉越鬆弛，可是，終於沒彈性的那天，在哪？

也不是沒過開心時候，比如鞋子磨腳，他背她在天安門赤腳走，後來一併騎著兩輛車，騎一輛，左手扶一輛，以前他玩極限自行車。這種，時候毛毛心裡生出鬱鬱蔥蔥的快樂，是她任由這些辛辣荒蠻的植物長的，長成一座毒花園。怨不得誰。

分不開，直到遇見關。所以，她總把他當作救命的人。小雞印隨，嬰孩睜眼，一個記憶枕頭，舌頭學過母語的發音，後來再難適應別的曲度。

關是平凡男人嗎？不是的，但又是的。原諒我把男女粗暴地歸類，比如她弄潮卻無腦，是Paris Hilton女郎，他粗魯又多情，愛中李敖。標籤有色、便利，要我寫一張，貼到關的腦門上，就是Mr.Big，多金、不婚、紐約長大、三十八歲。自私，為此假裝熱愛自由，無聊，為此鈔票傍身。履歷看上去漂亮：知名學校，能畫幾筆，在小小行業呼風喚雨，年輕時打橄欖球，年老了頭髮依然每天gel。審美好的，長相好的，身高？在毛毛身邊，他像頭熊。無數女郎以為近身，卻吃了禮貌閉門羹，他們在等誰？

毛毛遇到關的第一個夜晚，是長久以來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小小的家，出門去找別的朋友聚會，她甚至忘記要怎麼開口社交了，像一塊速凍的豬肉，剛被拿上餐桌，冒汗、生硬、蒼白。女友們很熱情，剛好的黃油年齡，笑里都是蜜柚，親熱地摟住毛毛的手臂，一道去北京最時髦的bar飲杯。一杯old fashioned，一杯Manhattan，毛毛眼睛開始融化了，辣了。關正好走進來，兩人眼神遇一道。

「我先看到你的。」，後來他搶著。

事後回想那一天，是毛毛很久以來第一次用頭撞繭，關真的是很少去酒吧的人，那天他被一群朋友放了鴿子。這是後來的毛毛努力觀察了很久，終於確定的。她已經學會了佩戴眼鏡。

「女孩就是用來被好好對待的。」，他後來總說，給毛毛買好咖啡，在車裡替她光著的腿蓋上毯子，指點她剪輯自己拍的小片子，做早飯。國語不好，所以毛毛聽著這些，更是真誠，一種笨拙的無辜的真誠，用詞顛來倒去，她更覺得是一種努力奉上的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