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歸來
長街之上,時間彷彿靜止了一般。
老人抱著猴子,眉眼低垂,一動不動,像是變成了木頭一樣,那隻猴子卻瞪大了眼睛,看著東翎。東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古怪的情景,他右眉上的斬妖痕燙得幾乎快要燒起來了,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錯覺——面前的老人和猴子漸漸融為一體,難以分辨。
他的腦海里又彷彿針扎一樣的疼,就像是之前被肖夜攻擊時那樣,某些烙印在他血液和骨頭裡的本能又在蠢蠢欲動。可他記得答應肖夜的事情——他要剋制,是他控制斬妖痕,而不是他被斬妖痕控制。他幾乎是傾盡所有的力氣去跟那股本能對抗,可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很快,他的眼睛裡就滲滿了血絲,雙肩控制不住地微微顫動。
「唔……了不起。」老人喃喃道,他懷裡抱著的猴子眼睛裡隱約泛出黑色的光,老人的手指上絲絲縷縷,匯聚出一條幾乎看不見的黑繩,和猴子的雙爪接連。
黑氣逾盛,東翎眼中的血絲越密。
就在猴子齜牙咧嘴,快要撲上來的時候,東翎的肩上搭上了一隻蒼白的手,一股熟悉的清涼順著他的肩井鑽進體內,像是一頭輕快的小鹿,跳到脖子上,然後順著血脈躍上頭顱,東翎的右眉被這股涼意一鎮,灼熱感漸漸消散,神識回復清明,他轉過頭去,額頭上冒滿了斗大的汗珠,聲音里透著虛弱:「陸叔叔,我——」
來人正是陸琢。他眼看東翎只剩一口氣強撐著,幾乎搖搖欲墜,眉間怒痕一閃而逝。他往前走了一步,把東翎護到身後,低聲道:「你做的很好,非常好……我都沒想到,你已經可以試著控制斬妖痕了。如果老爺子知道,一定很高興。」
說著,他抬起頭,看向那抱猴的老人,語氣森然如冰:「敢在家門口欺負咱們的小少爺,真當韋家沒人了?」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跺腳,整個人化作一道青光便沖了過去。東翎站在原地,這才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周圍的行人都像是被慢放了一樣,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發現不了他們原來還在動。
推著自行車的老人,眼皮慢慢地從睜開到合上,過了很久很久,再又重新向上抬起;
背著書包說話的孩子,興奮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嘴角以誇張的姿態向外張開,幾乎可以看清楚每一絲肌肉的變化;
穿著圍裙討價還價的老闆娘,眼神兇狠,門牙呲起,幾枚唾沫星子像是風中飄散的蒲公英似的,緩緩地從她的嘴裡濺出,划過一個清晰可見的軌道,東翎幾乎可以看到,順著唾沫噴出的方向,雖然緩慢,卻義無反顧就要狠狠地落在面前那個帶著圓框眼鏡的男人臉上;
對,不僅僅是人,所有的一切都被拉長到了緩慢的時間軸上。
油鍋里濺起的油星是不規則的十四邊體;風吹過路邊的槐樹,三片葉子將斷未斷,就要離開枝頭;潑出去的水灑成了半弧形的瀑布,陽光穿過水幕,竟然隱隱散射成了七彩的霓虹——
東翎猛地轉頭,在這無比緩慢的時間中,一道迅疾到幾不可見的青光和猛然跳起的猴子撞到了一起,猴子齜牙咧嘴,發出震天怒吼,聲音嘶啞憤怒,在半空中划過一個向左的弧度,一腳蹬向青光里的陸琢,就在這同一時間,老人則詭異地向右一轉,身體下蹲,雙手的十根手指自下而上,猛然掃出,指尖黑氣縈繞,東翎幾乎不用看也知道,陸叔叔曾經教過的,那是某種劇毒的徵兆。
東翎忽然明白了,以前很多陸叔叔教給他的,他聽不懂,卻被要求牢牢記在心裡的東西。那些讓他完全不理解的東西,現在卻在心裡變得格外清晰。比如結界,比如延長時間的內八卦丹術,比如各種各樣奇異的疾病、蠱毒、草藥、解法……
陸琢被一人一猴左右夾擊,不僅不退,反而搶攻!
只見他的本體仍向前沖,形同鹿躍,頸部微微抬起,左足弓在半空,可他身上忽然散出兩個和本人一模一樣的虛影,一個向左上,雙臂一合一推,拿住了猴子蹬來的腳,順勢往地上狠狠一砸,另一個則向右下,雙手分別拿住老人的雙腕,一個頭槌便砸了下去。
說來繁複,可那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東翎只看到陸叔叔一瞬間變成了三個人,分向三個方向,然後又瞬間消失,合而為一,變回了一個人的樣子,如果不是那猴子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老人更是仰天便倒,他幾乎以為是剛剛自己眼花了。
「分光掠影,一氣三清!」東翎脫口而出,以前上課的時候,陸叔叔跟他說過,這是什麼道家的一種法術,可以把一個人變成三個人,據說神話傳說里哪吒三太子的三頭六臂,其實就是把這種法術修到了極精深的地步,能夠化為實體,維持一炷香的時間。而等閑的修行之人,別說這麼久了,能夠分出五秒的虛影都已經算是十分了得的了。
原來,那些東西都是真的!
陸琢身在半空,一個急轉,又沖向了那個老人,老人受了剛剛一擊,倒在地上,了無生氣,好似死了一般,可就在陸琢衝下來的時候,老人猛地睜眼,以一種古怪到難以形容的姿勢向後挪動了一段距離,好像是空氣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了他,把他向後甩去一樣,然後那隻猴子吱吱狂叫,竟然憑空消失,然後忽然出現在了老人的肩頭,用力一蹬,老人重重落在地上,那猴子卻借勢撲了上來,抓向陸琢。
陸琢不閃不避,而是後發先至,右手猛地一突,就抓住了猴子的腦袋,他的手遠比猴子要長,搶在猴子抓住他之前,拎著腦袋便又向老人砸了過去。他平日里教東翎讀書識字,總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加上身體病弱,幾乎是風吹便倒,可是現在搏殺起來,面上滿是兇悍神色,出手之老練狠辣,看得東翎瞠目結舌,他原本不太相信,陸叔叔是怎麼為了保護他和媽媽,去跟壞人打殺,這才傷了身子的,可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陸叔叔一旦出手,竟然真的這麼厲害!
眼看猴子快要撞到老人,那老人卻伸手一撥,穩穩噹噹地接住了猴子。一人一猴幾乎是同一時間落在地上,然後默契地重新分開,一左一右,又沖向了陸琢。
不知道為什麼,東翎忽然心有所悟,大喊道:「陸叔叔,猴子才是本體!那個老爺爺是假的!」
陸琢愣了一下,然後長眉一軒,笑道:「原來如此!」他腳尖一點,向後飄了半米,右手深處,在半空中畫了一道符籙。他手指本便修長,如今指尖一點清光,在空中虛虛成型,彷彿銀蛇亂舞,古樹生枝,符形一成,頓時化作幾縷清風吹向那猴子。
清風拂面,若有若無,從猴子身上掠了過去,猴子恍若不覺,繼續沖向陸琢,可下一秒鐘,它猛地定在了半空之中,咆哮嘶吼,脖子伸的長長,四肢卻如同剛剛的模樣,仍然爪牙揮舞,只是分毫動彈不得。東翎瞪大了眼睛,看得仔細,才隱約看到那猴子的手腕腳腕,連同脖子上,隱隱約約被什麼拴住了一樣,竟是那幾縷清風化而為繩,把那猴子捆在了半空之中。
猴子一停,右邊的老人彷彿斷了線的傀儡一樣,也僵在了那兒。陸琢緩緩落下,冷笑道:「好個陰師百家,好個猴術人,我本來以為只是普通的耍猴的,只是降服了一隻厲害的妖猴罷了,沒想到居然不是人耍猴,而是猴耍人,反而人變成了傀儡。要不是東翎喊破,我還真沒看出來……咳,咳咳……」
他一動神念,舊傷複發,頓時咳了起來,嘴角又滲出了一抹鮮血,東翎連忙跑上來,急道:「陸叔叔,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是怎麼看出來猴子才是本體的?」陸琢問道。
「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妖氣瀰漫,我分不出來,可是他們這麼一分開,我就明顯能感覺得到,妖氣是從那隻猴子身上蔓延出來的,可那老爺爺卻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的。我就猜,可能是猴子控制了爺爺在跟你打。我也沒什麼把握,就是隨口這麼一喊。」東翎有些不好意思。
陸琢忍不住莞爾一笑:「看來老爺子的決定沒錯。」他走到那個猴子身前,問道:「閣下和韋家有什麼恩怨?為何要對孩子下手?」
那猴子咧嘴一笑,用下巴努了努那邊僵硬的老人。陸琢「哦」了一聲,道:「原來還是個沒過化形劫的,沒了傀儡,連話都不會說。」他說的隨意,心中卻多加了幾分提防,這化形劫本是妖族的一道分界線,未曾渡劫的,只能使用一些本命神通,算不得厲害,而度過劫數之後,才有了真正的修行根基,神識靈智。這猴子連化形劫都未曾度過,竟能和他剛剛陷入苦鬥,足見傳聞中的陰師百家,果然各具神通,其中詭秘奧妙,不可思議之處,更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他以清風鎖困住猴子本體,自然不怕他再出手傷人,於是一揮手,解了它雙手雙腳的束縛,只留下了脖子上的一道致命鏈接。那猴子頓時砸落地上,發出吱吱叫聲,另一側的老者好似活過來了一樣,走上前來,抱起猴子,嘆道:「江南妖醫,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莽撞了,這位就是韋家主多次提到的陸先生吧,一氣三清之術,就算在當今道門也失傳很久了,佩服,佩服。」說著,他彎下腰,對東翎也拱了拱手,「小少爺,剛剛老夫並無惡意,得罪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這一人一猴適才劍拔弩張,如今卻客客氣氣的,東翎和陸琢對視一眼,陸琢道:「你認識戍生哥?」
老人笑道:「何止認識?老夫這番前來,正是受了他的意思,前來投奔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上門拜會,反而在這兒欺負我們家少爺?莫非這便是陰師的待人之道?」陸琢語意如冰。他本是謙謙君子,帶人和善儒雅,只是剛剛眼見東翎被這老人欺負,心中怒極,此番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看。
老人嘆了一聲,道:「上門投奔,自然是韋家主的意思,可是老夫這番前來,不僅僅是為了這個,更是為了那十幾個弟兄做一個先鋒,測一測韋家的肚量。」
陸琢聽到「十幾個」的時候,心中一驚,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這一脈的十幾個猴術人,還是十幾個……」
老人擺了擺手:「師門凋零,哪裡還有什麼十幾個猴術人?此術詭秘偏僻,並非正道,當世留下來的,就剩了我一個。待到百年之後,若無意外,我們猴術一脈,就要從這百家之中除名了。嘿,說是百家,如今還能剩下多少?陸先生,實不相瞞,咱們各家還能剩下的這些所謂餘孽,蒙了韋家主的大恩,如今便是前來投奔韋家庇佑,以免北方來的那場禍端的。」
「北方的禍端……」陸琢略一沉吟,道,「若是你想稱一稱韋家的斤兩,看足不足以當做你們的擋箭牌,也不必向一個孩子動手吧。」
老人搖頭道:「並非如此。韋家主神通奧妙,老夫等人早已親眼目睹,並無懷疑。這次前來,想要見識一下韋家三禁七仆的神妙手段,這是其一;再試一試傳聞中韋家小少爺的斬妖痕,這是其二;最後嘛,就是想看看韋家的態度了。」
陸琢皺了皺眉,老人又道:「韋家主早已交代過,小公子天生異相,身負斬妖痕,日後怕是劫難重重,他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收留咱們這些亂臣賊子,作為代價,咱們答應他的就是,無論日後出了什麼事情,咱們這條命,就算是小公子的了,古代的時候說是家臣,現在沒這個說法了,姑且就算是死士了吧。」
「咱們這條命說是撿回來的,多活一天算一天,就留著給小公子用,倒也沒什麼。但是聽說那斬妖痕神異無比,咱們這些人中,有不少都斷斷續續地和妖族有些聯繫,其中又以老頭子為最甚,所以我這次來,就是當個前鋒看看,小公子的斬妖痕,對咱究竟是個什麼反應。更重要的是,如果小公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斬妖痕,韋家對咱又是個什麼態度。如果連韋家都是對咱們生殺予奪,隨小公子開心的話,嘿,那不過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和北邊那姓殷的又有什麼區別?咱們也沒有來的必要了。」
陸琢點點頭:「原來如此——」他正要解除了清風鎖的束縛,忽然想起一事,沉聲道,「不對!你說是戍生哥讓你們來的,可他不會不告訴你,東翎其實一直被瞞住了,什麼斬妖痕,什麼陰師,他統統都不知道吧。你到底是誰派來的!」
老人微微一笑:「韋家主說了,他和夫人確實一直是瞞著小公子的,但他又說,離家多日,變化難測,恐怕以他父親老家主的心性,還有陸先生幾位的想法,終歸是要告訴小公子這一切的。他後來也想過了,能瞞一日,瞞不了一世,若是你們都告訴小公子了,也不是什麼壞事。他怕我們生疑,所以事前並未告知你們此事,說儘管由我們試探韋家本意,如今既然我已經到了,那早則今日,遲則就兩三日間,他的電話怕是要打回來了,是非真假,到時候自然知道。」
陸琢「嗯」了一聲,一揮手,空氣中頓時褪去了一層淡淡的青色結界。東翎覺得自己的身子一沉,好像重新回到了地面上一樣,耳邊的喧鬧聲像是潮水一樣的湧來。自行車的車鈴,油條入鍋的炸響,攤子前的叫賣和討價還價,老人仍然抱著猴子,站在他的面前,對他微微一笑。陸琢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大哥大,撥了幾個號碼:
「……喂,戍生哥啊,對,是我。那個猴術的……哦,對,是你請來的……沒什麼,一場誤會,對,東翎都知道了,你要不要跟他說句話?」
陸琢低頭看了一眼東翎,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潤的笑意,指了指手中的大哥大,東翎連忙舉起手,接了過來,放在耳邊,父親陌生而熟悉的聲音頓時響了起來。
「東翎嗎?」
「爸,是、是我。」
「嗯,家裡的事情,爺爺都告訴你了?」
「對。」
「你不怪爸爸吧。」
「……」
東翎有些賭氣地沒說話,他其實是怪的,他怪爸爸為什麼總是不回家,也怪他跟媽媽都一起瞞著自己,什麼都不告訴,他想,一個電話是不夠的,除非爸爸親自回來,當面跟他道歉,他才原諒爸爸。
「怎麼,還真跟爸爸賭氣呢?聽爺爺說,你最近很喜歡看西遊記?」
「嗯,很好看。」
「那你回頭,看看這個,喜不喜歡?」
東翎猛地轉過身去,喧鬧擁擠的街道中央,韋戍生西裝革履,一張不苟言笑國字臉上如今也難得的帶了幾分笑意,他的一隻手拿著大哥大,另一隻手提著一個殘破的金色圈兒,灰沉沉的,看起來毫不起眼。
「孫悟空當年用過的金箍,天底下獨一無二,只此一個。」韋戍生走到東翎面前,蹲了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半年沒見,又長高了啊。」
陸琢看到韋戍生,也是又驚又喜,笑道:「戍生哥,你終於回來了。」韋戍生拍了拍他,又沖那邊的猴術老人點點頭,老人報以一笑:「韋家主跟著我一路回來,這下終於算是放心了吧。」
東翎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一樣,眼眶一紅,猛地撲進了韋戍生的懷裡。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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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 妖閣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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