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看懂馮小剛電影《芳華》,要先讀懂作家嚴歌苓

莫言曾說過,作家不必寫自傳,因為TA所寫的每本小說,都是自傳的一部分。嚴歌苓的《芳華》也不例外,無論在書中,還是在馮小剛的電影里,《芳華》都有嚴歌苓對人性的透視。透視的後面,也是對自身心靈史的挖掘。要想知道《芳華》是如何創作的,不如先讀讀嚴歌苓的人生。——度公子

01

1958年,嚴歌苓出生在一個文藝而浪漫的家庭。父親嚴敦勛,筆名蕭馬,既是作家,也是編劇,母親是一名極為勤奮的話劇演員。嚴歌苓還在蹣跚學步之時,仰起小臉,便能看到父親在窗前畫畫,在燈下拉小提琴,母親則拿著《莎士比亞》的劇本,一句一頓地念台詞。

上到小學一年級,文革來襲,學校里亂了,嚴歌苓便回家看書。父親的書櫃里裝滿了世界名著,嚴歌苓想看什麼都可以。哪怕充滿少兒不宜的神秘與禁忌,父親也絕不阻攔。倒是母親,時常悄悄來到她身邊,將書從她手中抽走:「你現在這個年紀,看這個還早了點兒。」

小小年紀,她就看過了《唐璜》《戰爭與和平》《西廂記》,專挑喜歡的段落,等去了學校講給小朋友聽。看漏的部分,自己想辦法編一段接上去。她的創作才華,那時便埋下了種子。

嚴歌苓·少女時期

對人性的洞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那個年月里,她聽到的最多的事情,都是關於自殺的。作協大院里,時常有人跳樓,記得有一次,一對老夫婦牽著手從樓上跳了下來,屍體被拖走後,地上還留下兩個大坑,一陣風吹過,地面上的糖紙便飛了起來。嚴歌苓聽人說,兩位老人赴死之前,將家裡攢下的糖果都吃了。嚴歌苓站在樓下,看著那些被風吹起的糖紙,常常想像兩人赴死之前的情形。破碎的五彩糖紙,讓嚴歌苓記住了那個年代裡人的絕望。

還有一位女作家,因不堪凌辱,服安眠藥自殺。拉到醫院搶救時,赤裸著身體被人放在樓道里,有好心人走上去,為她蓋了一床被褥。可偏偏有一個電工走過,故意將煙頭掉在被褥上,然後若無其事地把被褥拎起來抖,為的是偷窺女作家的裸體。那個畫面深深烙在嚴歌苓的腦中。

「一個女人要自殺就自殺到底,千萬別一半又被救活了,你都不知道在你的生命在死和活之間發生了什麼。」

——嚴歌苓對女作家說

嚴歌苓天生有一種敏銳,那些旁人未曾留意的細節,美好或邪惡的,明媚或黑暗的,她都能牢牢捕捉在心底。嚴歌苓擅長將它們儲存起來,等待時間發酵,最終變成一個個故事。

但一開始,她並不清楚自己有這樣的魔力。

02

12歲那年,嚴歌苓報考部隊文工團,成為了一名跳芭蕾舞的文藝兵。那是她人生中最鮮活的一個階段,跳舞成為了她的靈魂。

一次偶然的機會,在一個倉庫里,嚴歌苓發現了好多發霉的書,她就偷偷將書綁在綁腿里,帶回宿舍,特意將書封撕掉,套上毛選的殼子。在這些書里,有影響了她一生的《拜倫傳》。

拜倫天生跛足,少年時代還是個很胖的瘸子,為了改變自己,此後短暫一生中,對自己的飲食十分克制,只為維持瘦削的身材。拜倫的內在力,令嚴歌苓無比欽佩和激動:原來一個人天生的條件,並不能決定她最終的高度。只有用強大的自律和內在驅動,才能把人帶到更好的地方。

在部隊里,她不是形體最好的,但永遠是練功最勤奮的一個。每天早上4點,她就爬起來,將腿拉成一條直線,腳高高地架在窗欞上,甚至連給人寫信都會保持這種姿勢,從不懈怠。

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

——嚴歌苓《灰舞鞋》

8年間,嚴歌苓多次赴西藏演出,舞蹈給了她全部的青春幻想。於她而言,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竭盡所能的最好。因為她知道,只有把自己喜歡的事做到極致,才對得起自己付出的每一滴汗水。雖然到頭來,團里並沒有把最好的角色交給她來演,但她從未氣餒,也從未停止努力。

《芳華》書封上的剪影,就是嚴歌苓

15歲那年,嚴歌苓迎來了人生最慘烈的一次愛情。直到多年後,她回顧那段懵懂而疼痛的戀情,也只給出了三個字:不值得。

當時,她愛上了一位大自己7歲的排長。短短6個月,就寫出了160封情書。在部隊里,談戀愛是明令禁止的,兩人只能眉目傳情,有時男兵和女兵碰頭,嚴歌苓就摸一摸衣服上的第二顆紐扣,發一個暗號讓對方去看信。沒想到的是,戀愛一事被上級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後,對方居然主動拿出情書,檢舉揭發了嚴歌苓。很快,嚴歌苓就被叫去,一遍又一遍地寫檢查。

寫完一遍,上級說:「寫得不夠細,重寫!」

領導要求把細節寫清楚,嚴歌苓只好寫細節。

明明是戀愛的隱私,也只能一筆一筆坦白。

一個少女甜美的心事,卻要跟無關的人講述。

可想而知,嚴歌苓的內心是何等的屈辱。

領導看了,又說:「真的就只有這些嗎?」

嚴歌苓點頭,對方怒道:「再寫細一點!」

每一次重寫,都像是拿刀子剖開傷口。

領導看了,又打回去:「再挖思想源頭!」

當初戀情美好的片段,此刻都成了「罪孽」。

而所有的傷害,還來自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這對嚴歌苓的心靈,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這段初戀,令嚴歌苓有了赴死之心,在穿越了極大的絕望之後,她更加貼近了人性,看到了人性深處的漩渦,也習得了前所未有的堅強。

20歲時,嚴歌苓所在部隊參加了自衛反擊戰。當時記者很少,抱著英雄主義的態度,嚴歌苓毫不猶豫都對上級說:「我想去!」

沒想到,這成為了她一生的轉折。

03

身為女兵,嚴歌苓沒有去前線打仗,留在了後方當護士。正因為如此,她那些英雄主義的幻想徹底破滅了,當一個又一個傷員被抬進包紮所,走廊和手術室里都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時,嚴歌苓才意識到戰爭的可怕。

嚴歌苓看到了戰爭死神的輪廓,看到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失去了手腳,看到恐懼和絕望布滿他們的臉龐。對個體的悲憫,徹底蓋過了其他情緒。在採訪、照顧了3個月的傷員後。嚴歌苓一夜之間意識到,跳舞,受到的局限太大了,她必須找到一種新的形式來表達自己,那就是寫作。

回到成都後,她發表了一些詩篇和報告文學,然後又去雲南。這一次,她看到同齡人被截肢,有的甚至被奪去生命…

隨後,她被調到鐵道兵政治部擔任創作員,成為一名軍旅作家,一連寫出了長篇小說《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獲10年優秀軍事長篇小說獎、解放軍報最佳軍版圖書獎等,在文壇嶄露頭角。25歲退伍時,她已經是專職作家了。

但她在寫作上的「野心」,並不止於此。

1988年,美國新聞總署向嚴歌苓發出邀請,讓她有機會了解了美國青年作家和藝術基金會,還訪問了七個城市。從美國回來後,嚴歌苓帶了一本《美國600所大學》,當即萌生了一個念頭:去美國,考一所專門的藝術院校。

為了出國,她真是拼了。當時已經30歲的她,買了三本新概念英語和幾本字典,每天抱著書死記硬背。有一次,家裡來了客人,父親說:「你出去走走,休息休息,順便買一隻魚回來,我們燒著吃。」嚴歌苓抱著字典就出門了,一路背單詞,一路來到菜市場,買了魚,又一路背著單詞回家。結果一進門,父親望著她:「魚呢?」嚴歌苓早不知道把魚放哪兒去了。

到了美國後,她報考了英語強化學習班,可托福才考540分。眼看身上的錢快花光了,她聽說在芝加哥、底特律、水牛城都有考試,而且安排在不同的時間,心想,豁出去了,剩下的錢我全部拿來買機票,這樣我就還有三次機會。嚴歌苓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死磕到底,居然從一個英語白痴,成為了考上兩個藝術院校寫作系的留學生。最後,她選擇了哥倫比亞藝術學院,開始在那裡接受系統的寫作訓練。

她的英語文學基礎,比起同班同學差了老遠。別人一個小時讀50頁,她一個小時才讀十頁,別人一節課就能寫一篇小說,她半天才磕出一段白描。與此同時,她窮得半死,還要去打工賺錢。但似乎越是困難,越能激發嚴歌苓的鬥志和潛能。她拚命補課,反覆訓練寫作的技巧,到了期末,成了班上唯一一個拿滿A的學生。

後來,在一次訪談節目中,一個香港大學文學系研究生問:「您是怎麼做到的?像我們這種基礎來說相對較好的學生,也未必敢跑到美國去,還一下子拿到那麼好的成績。」

嚴歌苓說:「聰明人,用的都是笨辦法。」

確實,越是聰明的人,越是知道這世間的努力,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唯有不斷地穿山越嶺,涉險過河,一步一個腳印,花更大的力氣去下苦功,才可能把別人遠遠甩在身後。努力不一定有等量的回報,但不努力,是絕對不會有回報的。

04

在中國,嚴歌苓已是小有名氣的作家。

在美國,她卻要跪在地上給別人擦地。

克服語言障礙後,嚴歌苓打了各式各樣的工來維持生計。曾經在一個僱主家,因為看不懂清潔劑的英文,她把玻璃清潔劑當成了地板的打蠟液,僱主回家一看,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還有一次在餐廳打工,因為忘了關咖啡機,玻璃壺「砰」的一聲炸了,她當即就被掃地出門。一個30多歲的女作家,只能默默忍受他人的白眼。

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段干實際工作的時期,除此之外都是不務實的工作,比如早年跳舞,後來寫作。而這段時期,我就像任何一個中國留學生、中國新移民那樣,討生活,掙飯錢。好像多出一條命來,是脫胎換骨的一種。

——嚴歌苓

在一個台灣僱主的家裡,她有一次燒菜,差點燙傷了自己整張臉。每次拖地拖好一片,調皮的孩子就穿著襪子往上踩,她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重新擦地和清洗襪子。一天,正拖地呢,只聽一聲巨響,頭頂的天花板裂了。嚴歌苓不敢說,怕自己賠不起,戰戰兢兢地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台灣人要辭退她了,她才說:「那工錢我也不要了,你們的天花板裂了,別讓我賠就行。」

台灣人哈哈一笑,說:「錢你快拿著吧,這天花板從我們住進來就是裂的。」

生命的酸楚、慌張,生之維艱,尊嚴的可貴,種種情緒,嚴歌苓都在那時期得到了體驗。她開始將那些情緒調動起來,著手寫作。

在大街上,一個少年搶了她的項鏈。嚇是嚇壞了,但心靜下來後,她伏案寫出了《搶劫犯查理和我》。一個陽光和霧氣的交織的早上,鄰居陽台上晾出一條透明的帶蕾絲的睡裙,水滴一滴一滴墜落下來,嚴歌苓痴痴地望了一會兒,回屋就寫出了《女房東》,把一個旅美華人老柴對女房東的曖昧臆想,寫得入木三分,一舉摘下台灣「中央日報文學獎」的一等獎。

在學校里,同學給她講了個華人移民的故事,她回去一琢磨,寫出了《少女小漁》。作品不但拿下台灣文學獎,還收穫了3000美金。更妙的是,一天早上,一個導演專門打電話找她,說:「我想拿下這篇小說的版權。」

那時,嚴歌苓對電影和導演都還不熟悉,名字和作品對不上號,問:「請問你叫什麼?」

對方回答說:「我叫李安。」

嚴歌苓又問:「你拍過什麼啊?」

「拍過一個《喜宴》,你看過嗎?」

「天吶!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後,嚴歌苓拿到了一筆錢,一個非常巨大的數目,足以讓她在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裡,不再去打工,能夠坐下來專心寫作。而且從那之後,她又得到了一個新的身份:編劇。

後來有人問:「從一個名作家,到去美國給人打工拖地,你心理上不會有什麼落差嗎?」嚴歌苓說:「這有什麼落差,我覺得完全OK 啊。」

嚴歌苓經常開玩笑,說自己是個「寫稿佬」,很少自稱什麼作家。一提作家,好像就把自己身份吊起來了。人生在世,其實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枷鎖一般的身份感。以前公子就寫過,葛優紅了,《紐約時報》採訪他,他說:「我不去,我在中國把戲演好就行了,有人覺得把演員叫戲子不尊重,我覺得戲子挺好,我就是個戲子。」阿城發表《棋王》,在大陸火得一大糊塗時,跑去美國給人刷房子、遛狗,過得特別開心。

越是生命力飽滿、專註於事情本身的人,越是不會拘泥於身份。身份感越強的人,越像工資幾千卻挎著上萬奢侈品的白領,奢求外界投來的艷羨目光,而不是內里對自我的充分肯定。

05

《少女小漁》給嚴歌苓打開了一扇門,讓她的故事和影視作品生出了血親。那一年,有三個導演來找她要版權,還有人請她去寫劇本。此後她的作品,就頻頻被搬上大銀幕。

除開電影,在影視劇領域,嚴歌苓的每部作品,都要掀起收視狂潮:《一個女人的史詩》《鐵梨花》《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

1995年2月,嚴歌苓接到一個電話,是自己的好友,在柏林影展當評委的陳冲打來的:「我決定自己導片子,就拍你的《天浴》。」

嚴歌苓問:「為什麼非要拍這個?」

陳冲說:「看了好多影片,都是些現代人猥瑣、變態,精神委靡的生活,沒有一部使人感到心靈升華,連點詩意、浪漫都找不到。我就要弄一部《天浴》這樣的東西,提醒一下自己,我們曾有過一個神聖時期,哪怕自認為神聖。」

對這部電影,陳冲極為重視,激動得睡不著覺。從柏林回到舊金山時,她已經寫完了劇本初稿。為了《天浴》,她推掉了一切角色,甚至連大導演伍迪·艾倫的邀請都給拒絕了。

真正讓嚴歌苓在大陸被人熟知的,當然還是跟陳凱歌和張藝謀的幾次合作。

《無極》失敗後,陳凱歌急著翻身,又回去拍他的文藝電影。他要打翻身仗,第一時間想到了嚴歌苓。其實,當時嚴歌苓的電影編劇經驗並不豐富。陳凱歌說:「沒事兒,你先看看這幾部。」隨即給了嚴歌苓一頁紙,上面寫著:《莫扎特》《末代皇帝》《阿拉伯的勞倫斯》…

《梅艷芳》,最後打破了文藝片的票房紀錄。

不久後,張藝謀又找到嚴歌苓,想把《金陵十三釵》拍成電影。當時嚴歌苓已經把版權賣出去了,但張藝謀又花了重金把版權買到自己手上,可見嚴歌苓的故事是何等動人。

但跟導演合作了幾次後,嚴歌苓覺得,自己寫起劇本來,並沒有寫小說時那麼有激情。劇本是為導演服務的,不能摻雜太多的自由意志。再次下筆時,她就想寫一個「抗拍性」特強的題材,於是寫了一本《陸犯焉識》。小說里有政治敏感的內容,嚴歌苓心說,這下你們拍不了了吧?

哪想到,張藝謀還是拿去拍,只拍了後半部分。《歸來》上映首日,便拿下了3000萬票房,創下中國文藝電影的最高首日票房紀錄。

06

嚴歌苓能用自己的故事,收割一大片導演的芳心,離不開兩個字,一個是狠,一個是真。

在寫作這件事上,就像當初練跳舞一樣,嚴歌苓是個對自己嚴苛到冷酷的人。讀寫作班時,老師要求學生寫3頁內容,她就一定要寫到6頁,一個接一個學生退課,她卻能頂住壓力。成為專業作家後,每天早上9點到下午3點,她雷打不動地坐在桌前寫作,一天都不曾荒廢。這種高度的自律和內驅力,是做成一切事情的關鍵。

有時寫到忘我了,早上丈夫出門她什麼樣,回到家,丈夫一看,還那樣。丈夫就開玩笑問:「我今天是不是沒去上班啊?」

有一段時間,因為寫作,嚴歌苓嚴重失眠,斷斷續續有30來天睡不著覺。跟人聊天時,別人問:「你最近到底怎麼了?」嚴歌苓一聽,眼淚「嘩」就下來了…

最痛苦的時候,她患上了躁鬱症,覺得整個世界拋棄了自己。最後幫她撐過來的,還是小說。寫作之於她,就是生命。她說:「要是不寫作的話,那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死了。」

除了上面的狠,再有就是真。

嚴歌苓是個體驗派的作家,每次下筆寫一部作品之前,她都會不考慮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花大量的精力去考據和體驗:

為了《寄居者》,要寫上世紀40年代猶太人在上海的生存場景,她翻遍了資料,連當時的香水牌子、裁縫店構造、舞廳情況都一一記下。

為了《老師好美》,她跑過全國5所中學,跟學生一起聽課,用最現代的語言跟老師、學生交流,看高中生怎麼說話,孩子們如何生活。

為了《媽閣是座城》,她往澳門賭場中跑了4次,只為感受一下賭徒的心理,輸了幾萬塊錢。還攢下了無數富翁自殘戒賭的故事。

為了《第九個寡婦》,她直接去鄉下體驗生活,跟河南農村老太太同吃、同住、種番薯。後來,將父親曾經的劇本《鐵梨花》改成小說時,用的居然是河南的方言。

為了《小姨多鶴》,因為早年沒錢支持調查,她醞釀了20多年。前前後後,她去了三趟日本,光翻譯就150美金一天,時間成本更是難以估量,最後賺來的錢,一多半與調查費用相當。

嚴歌苓之所以堅持調查,是想找出人物的魂。在日本鄉村老人的一舉一動中,她挖掘出現代城市日本人不可能保留的精神氣質。那一剎那,她才覺得多鶴從自己心頭活了過來。

1993年的一天,嚴歌苓等丈夫吃飯時,在約定地附近看到一個箭頭,指向中國移民博物館。在地下室的陳列館,她看到一幅巨大畫像,其中焦點是個身穿華服、身形比較高大的中國妓女。這個妓女端莊的體態和神秘的氣質,一下子給了嚴歌苓難以名狀的巨大衝擊。

照片中的女子,被稱為「一代東方名妓」。

妓女的身影久久揮之不去,嚴歌苓特別想知道這個女人是誰,於是看了無數的報刊和資料,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女人的名字。但在尋找的過程中,她對中國移民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不斷收集資料的同時,一個人物的靈魂,就在她心頭悄然建立了起來。這個人,就是扶桑。

《扶桑》可以說是嚴歌苓最牛的小說。創作《扶桑》時,嚴歌苓患了嚴重的抑鬱症,陷入近乎瘋狂的寫作狀態,寫完之後更是非常懷疑這部作品。後來,她看到台灣《聯合報》徵文啟事,還不敢拿真名投稿,沒想到最後卻斬獲第一名。高曉松讀完作品後,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說:「這真的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像我這種人,一直都是賣藝的,從來不會花錢跟人買藝,但看完書,我是趕緊拿錢買下了《扶桑》的音樂劇版權,這是第一次,也八成是最後一次。」

一個這麼美的女人,不憐憫自己,不憐憫這個世界,也不憐憫她筆下的人物,我覺得這是成為偉大作家的素質。

——高曉松讀完《扶桑》後談嚴歌苓

嚴歌苓是個特別能寫的作家,幾乎每年都出一本書。之所以寫得多,寫得好,離不開她高度的自律。她很早就懂了內驅力對一個生命成長的重要性,只有保持內驅力,擁有高度的自律和耐心,付出的汗水,才能開花結果。任何成功都不是偶然,出版人張立憲就說:「嚴歌苓每次回國,空運來的都是耳光,響亮地告訴這群生活在北京的朋友,看啊,你們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07

在《開講啦》裡面,有人問嚴歌苓:「現在人們幾乎不怎麼讀書了,對於這件事您怎麼看?」

嚴歌苓說:「我希望大家還是要多讀書,腹有詩書氣自華,青春時代姣好的容顏都是一時的,過了這個年紀,人就要靠氣質來支撐。」

無論什麼場合,嚴歌苓都保持著自己的優雅與端莊。青春雖然褪色,但一眼望去,她身上有著動人的光彩。想必這一點,就足夠打動當初追她的美國外交官,她的丈夫勞倫斯。

嚴歌苓去美國之前,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當好友說要向她介紹勞倫斯時,嚴歌苓內心是有點排斥的。好友勸道:「認識一下有什麼關係?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練練英文嘛!」

見了面,嚴歌苓才發現他與眾不同。勞倫斯操一口標準國語,此外還會其他7國的語言,談吐幽默,對文藝、科技各類話題都很有見解,幾乎每三句話里,就有一句要逗得嚴歌苓哈哈大笑。之後,兩人成了朋友,常常一同去參觀各種博物館,看看電影和畫展。

久而久之,兩人感情逐漸加深。不料一天早上,嚴歌苓到了寫作班,同學對她說:「剛才FBI來找過你,好像還是反間諜部門的。」嚴歌苓一頭霧水,不久,FBI找到她,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一個人來問話。第一次用英文問,第二次用中文問,第三、第四次,再把問題打亂了問一遍,故意看嚴歌苓的回答是否有漏洞。勞倫斯只好對她道歉,說這是部門例行公事。

可沒想到,FBI最後竟要對嚴歌苓測謊。嚴歌苓連表都填了,勞倫斯卻動怒了:「這是對你的侮辱!不行,這份工作我不能再幹了!」說罷,將職位牌剪成四瓣,丟在信封里,提交了辭呈。

這一舉動,自然俘獲了嚴歌苓的芳心。可實際上,嚴歌苓倒是對測謊儀很好奇。後來,丈夫復職,她便對丈夫說:「是不是真有那麼靈?我倒想試試看。」勞倫斯說:「你要是想試的話,可以再申請,不過要交270美元。」嚴歌苓哈哈大笑,「還要收錢?那還是算了!」

婚後,嚴歌苓與勞倫斯不是沒有過矛盾。中西方文化的不同,也常常帶來一些小彆扭。但彼此之間,充滿了包容。嚴歌苓時常丟三落四,有一次燒著湯,接到電話說有演講,火沒關人就走了,差點引發火災。勞倫斯沒有動怒,而是在門上貼了個紙條,提醒她出門關好灶火。嚴歌苓在家寫作,常有蓬頭垢面的時候,起初勞倫斯回家,她並不在意,後來才意識到,丈夫在外面忙碌了一天,回家卻看到老婆這副模樣,自己實在太不「人道」,於是每天寫完東西,都會精心收拾一番。對於愛情的保質期,嚴歌苓覺得,好的愛情,一定要兩個人共同成長,才能長久。

也曾有人對嚴歌苓說:「你丈夫那麼能幹,你也不用為了寫作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吧?」嚴歌苓卻說:「一個思想自由、內心獨立的人,問人家討要任何東西,心裡都是不舒服的,自己掙錢自己花,你的享受才最甜美。」

每一次拿到稿費,嚴歌苓都會帶全家一起旅遊,去一個城市小住。在她的內心深處,永遠在追求自己的價值,追求自己創造的財富。她覺得,自己花的錢也好,享受到快樂也好,必須是自己掙來的,包括愛情,也不能憑白得到。嚴歌苓深知,一個女人,只有保持人格上的獨立,才能更主動地經營愛情,掌握命運。

08

有人問嚴歌苓最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她說:「像王葡萄那樣的,敢愛敢恨,勇敢、大氣。」

還有人問嚴歌苓最欣賞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品質,她說:「聰明,但是肯下笨功夫。」

在一次採訪中,嚴歌苓感嘆道:「這個時代,一切都太快了,太曇花一現,出現的很快,成熟的很快,盛開的很快,怒放的很快,最後凋謝也會很快。我不恨它,只是覺得太缺少詩意。」

從外表的優雅,到內里的堅韌,嚴歌苓都有。但最為幸運的是,她用自己的筆,構築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王小波說,人僅僅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還應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嚴歌苓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不停地追索人性的光,刻畫人性的暗,體驗更多的生老病死。因為有它在,她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將生生不息地燃燒,甚至照亮更多的人。

在這樣一個潮水四起、泥沙俱下的時代,或許每個人,都該以獨特的方式,為自己構築這樣一個內心世界,在那裡藏儲自己的激情,栽培自己的熱望。哪怕它無法為你帶來物質回饋,無法讓你變得堅不可摧。但那裡射出的光芒,可以幫你撥開厚重的雲霧,看清心的方向。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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